第十七章

就在這個偏廳, 陸聞愷“代替”陸詔年開始學鋼琴。

禮拜天,鋼琴老師來家裏,陸聞愷和陸詔年一起上課。平日放學回來, 練琴的就隻有陸聞愷。

夜色如水,一盞油燈放在鋼琴上,照亮琴譜。D大調卡農,英國民謠《綠袖子》,《致愛麗絲》, 陸聞愷從最簡單的曲子練起, 陸詔年則在旁邊寫功課。

陸聞愷即將升入高中那年,陸詔年考上了中學。

八月,蟬鳴肆意,愛克發風琴相機在陸詔年操縱下緩緩轉動, 她一隻眼睛貼著取景器, 就像觀察萬花筒一樣。

廳堂裏堆滿奇珍異玩, 連一旁的鋼琴也黯然失色。用人不斷穿過廳堂, 好不忙碌,珍饈佳肴的香味飄散, 香檳氣息將人沉醉。

琴聲流淌,陸聞愷專注地彈奏鋼琴。高朋滿座, 可不大有人真的在欣賞這西洋樂。

陸老爺設宴,賓客們前來賀——幺小姐考上城裏最好的公立中學。

陸詔年穿著亮晶晶的流蘇洋裙, 從相機背後來到鏡頭前, 金色漆皮瑪麗珍鞋踏過東印度編織地毯,她從廳堂跑到回廊, 像小蝴蝶般穿梭於整個公館。

人們尋找她, 擁簇她, 送上讚美,也聽她說兩句俏皮話。

陸聞愷彈完幾首曲子後,得以從客廳抽身。他遠遠看見回廊下的陸詔年,她仰頭聽與一位大人物說話,一點不畏怯。陽光映在她粉撲撲的臉蛋上,美好得不像塵世間的人。

這一天,陸公館的姨太太總算出來露麵。姨太太好生打扮了一番,也和夫人一同應酬賓客。她招手將默默倚靠門邊的陸聞愷叫到身邊,仿佛來麵對太太小姐們,就多了分底氣。

陸聞愷不喜歡這樣的母親。他的母親溫柔、賢淑,更是一個堅韌的女人。

在來到陸公館以前,她一日複一日等待著她離家的丈夫,等待他像從前一樣,回到他們的木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陸聞愷聽說了許多關於父親的事跡,來到陸公館以後,全都成了失真的傳說。

他不知道母親是否也這樣想,隻是他兀自感覺到,重慶的總是霧蒙蒙的,那個在藍天白雲下唱山歌的女人來到?????這裏,不再自由、快樂了。

也許不再自由快樂的,隻是他自己罷。

偶爾也會快樂,但不是像今天這樣的日子。

那個總是和他較勁女孩子,還是那麽驕傲、神氣,她天真的應對每一個人,竟顯得遊刃有餘。但陸聞愷覺得她今天沒那麽可愛了。

“你羨慕了?”母親把陸聞愷叫到一邊,輕聲問。

“那是嫡出小姐,你名義上隻是一個養子,到底不同的。”

母親為什麽要告訴他這些,難道他不知道麽?他暗暗有點生氣,於是抿唇不語。

“兒子……”姨太太歎息。

“我想先下去休息了,請母親準許。”

傍晚,公館院子裏搭好戲台,擺上桌椅。城中名角兒登台獻藝,眾人一麵聽戲,一麵吃飯。

“好……!好!”

窗外傳來陣陣喝彩,陸聞愷充耳不聞,研墨、鋪宣紙,臨摹顏真卿碑帖。寫大字讓人心靜。

賓客們很晚才陸續離開,陸公館恢複平靜,姨太太回到小洋樓,看見陸聞愷在書桌上睡著了。

他臉上沾了墨,有幾分糊塗少年的樣子。姨太太看著他,笑了。一整天恪守禮儀的疲倦,和著這聲笑釋放出來。

姨太太屏退用人,親自打了盆水,給陸聞愷揩臉。

陸聞愷迷迷糊糊地醒了:“娘……”

“哎。”姨太太應聲。

陸聞愷原來叫爹娘,來了陸公館後,學規矩,稱呼一應改了。

“回房去睡罷。”

陸聞愷起來,把水盆端去倒了。洗臉,拿牙粉刷牙,然後往房間走去。

經過樓梯時,他看見母親還坐在靠窗的書桌旁,靜靜望著窗外,好像有許多心事,卻無從訴說的樣子。

陸聞愷轉身回房間,睡了下來。

但這一晚上注定不讓他安睡。沒一會兒,院子裏傳來動靜,小洋樓的用人說,幺小姐不見了,姨太太急忙和用人一道去院子裏。

守門的長工說,那會兒人多,他也沒看仔細,估摸幺小姐就是那會兒闖出門去的。

“這麽晚,她出去幹什麽呢?”姨太太道。

夫人睇她一眼,急得不行:“肯定是外麵的人拐了她!老爺,老爺,你趕緊上警察廳找人……”

“幺小姐……”

人群中,出現一道柔弱的聲音。

“哎呀,又綠,你別來添亂了!”管家嗬斥道。

又綠怯生生道:“許是又綠講錯話了,幺小姐一氣之下……”

夫人一驚:“你和小姐說什麽了?”

又綠欲言又止,管家掐她胳膊,迫使她趕緊說:“我看二少爺早早地回別院歇息,就提醒小姐,有這個成績,少不了二少爺的功勞,可人們卻把二少爺晾在一旁……”

夫人揚手就要給人一巴掌,又綠嚇得躲開了,夫人惱怒道:“你在小姐跟前提那不相幹的人作甚,若是小姐有什麽事——”

陸老爺道:“你怪細娃兒幹啥,恁個一句話就把小年氣到了?小年個人跑出去,搞些燈兒!”

夫人道:“陸霄逸,你不要太過分了!小年才是你親女兒!她什麽時候一個人出過這大門,三更半夜,啊,要是人不在了,你等到,看我不跟你板命!”

幾個用人從屋裏出來,回稟還是沒找到小姐。夫人等不下去了,讓幾個男人舉起火把,和她一起到外麵去找。

“我也去。”

聽到少年的聲音,夫人回頭,冷冷睇他一眼,便提起麵馬裙離開了。

陸聞愷問用人要了一支火把,跟著他們出了門。

“兒子……”姨太太擔憂道。

陸聞愷對姨太太和陸老爺道:“放心,我定將小姐找回來。”

這兩年多,他們一起上學、放學,假期也在用人看顧下上街遊玩,陸詔年每天樂嗬嗬的,偶爾憂鬱,不過是因為下雨天無聊。陸詔年不高興的時候會去哪,陸聞愷也沒什麽頭緒。

他們沿著公關出去的白象街找,到了路口,夫人吩咐一撥人上大馬路,一撥人去學校。

去哪一邊,正當猶豫不決時,陸聞愷想起小學附近有座琵琶山,是塊私地,上頭有座私人官邸。由於整座城就建立在山上,琵琶山雖不算高,卻是俯瞰城市的去處。

他接陸詔年放學的時候,若是到早了,就去山上轉轉。有好幾次,陸詔年見他從山上下來,問他那上麵有什麽。他哄小孩,有蝴蝶。陸詔年吵著也要上山,陸聞愷帶她上去了,可是天氣冷,山上就隻有冷風。

從陸公館走到琵琶山,至少三公裏。平時上學放學,陸詔年和他一起,可這夜裏,她一個女孩子獨自走過去,不知道有多危險。

陸聞愷一麵期望她不會走這條路,一麵期望能快點在這條路上找到她。

來到小學附近,陸聞愷一個人上了山。

火把快燒盡了,陸聞愷加快了腳步。

“幺小姐……”

遙遠的呼喊從山下傳來。

陸聞愷亦出聲:“陸詔年!”

陸聞愷踩進高高的野草叢,呼喚著。月光灑在山丘上,蟋蟀叫著,飛蟲跳到他手臂上,陸聞愷背上汗溻了。

忽然捕捉到一抹影,陸聞愷快步跑過去。

“陸詔年?!”

陸詔年聞聲回頭,向前撲倒的動作一下沒收回來,摔了下去。一叢叢花被她壓倒,她慌裏慌張地爬起來,頗惱:“哎呀!”

火光映照臉龐,陸詔年抬眸瞧著陸聞愷,一時不敢看似的:“我的蝴蝶……”

陸聞愷蹙眉,不等陸詔年說清,怒吼道:“你發什麽脾氣要三更半夜跑出來?夫人擔心得不得了,跟著整個公館的人出來找你!”

“我……”

陸詔年癟了癟嘴,不知哪來的眼淚,頃刻奪眶而出。

“還好意思哭!你哭什麽哭!”陸聞愷一把拽起陸詔年手腕,將人往回帶。

陸詔年掙脫著,不願離開:“我的蝴蝶被你嚇跑了!”

“什麽蝴蝶,”陸聞愷回頭,“你神經發了半夜來捉蝴蝶?”

“我……”豆大的淚珠從她臉頰滑落,她蹙眉,“我要給你的。”

陸聞愷愣住了:“陸詔年,不許撒謊。”

“我沒有撒謊,今天這麽多人祝賀我,可是卻把小哥哥忘了……我能考上學校,都是因為小哥哥。我什麽都有,可是……可是都不是我的,我想做蝴蝶標本送給你。”陸詔年說著,竟嚎啕大哭起來。

不知何時,陸聞愷怔怔鬆了手。陸詔年抬手抹淚,手腕上有道明顯的箍痕。

“喂。”

火把熄滅了,陸聞愷的無措好像得到了黑暗的保護。他伸出手,將女孩攬到懷裏。

“笨蛋,別哭了。”

“可是,可是蝴蝶……”陸詔年抽泣著。

陸聞愷捧起她的臉,用指腹輕輕抹去淚水。

“回家吧,我們。”

陸詔年吸了吸鼻子,鼻涕擦在陸聞愷衣袖上:“黑黢黢的,我怕。”

陸聞愷背起陸詔年:“我看得清。”

“我絕對不會把你弄丟。”

“再也不會了。”

他們是從那天起變親密的?

似乎從那天起,陸詔年便小哥哥長小哥哥短了。

*

“小哥哥……”

暗夜裏,陸詔年發出細蚊似的聲音,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

男人將她身子轉過來,麵對他。

月光為他披上朦朧的麵紗,離近了,才發覺他的五官比從前深邃,輪廓更加硬朗。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陸詔年忍不住將心事說了出來。

陸聞愷卻說著完全不相幹的事情:“我回來的事情他們還不知道。小聲點,別吵醒他們了。”

“你為什麽回來……”陸詔年邁步,踩到他的鞋。

他們離得這樣近,像還未長大的兄妹。慌張錯亂的腳步中,她壓著他抵在了鋼琴上。

“我是說我要回房間……”陸聞愷任由陸詔年挨著她,他一手托著她背,平衡重心。可他終於意識到這樣不合規矩,錯身站到了旁邊。

“忽然忘了路,就坐在琴凳上吸了支煙。”

陸聞愷頓了頓:“你不介意吧?”

陸詔年感到有些荒謬:“這是你的琴。”

陸聞愷這時又想起來回答她了:“我是因為任務回來,不是作為陸家的少爺。抱歉,之前假裝不認識你。”

“哦……這樣。”這說法不能完全讓陸詔年信服,她又問,“可是你寧願見陳意映——”

“防空司令部組織了一批學生誌願者,意映是司令部委派來的。”

陸詔年皺眉頭:“你們有這麽熟悉麽?”

陸聞愷微微張嘴,道:“陳意映。”

“我討厭你!”陸詔年負氣地甩手。

“噓。”陸聞愷按住陸詔年的唇。

陸詔年微愣,咬唇,恨恨盯住他。

“這是你家,回來還需要偷偷摸摸的麽。”話雖如此,陸詔年卻依他放低了聲音。

陸聞愷笑了聲:“你清楚的,我不想要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