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縱使在人海中, 她一眼就能找到他。

這一刹那的恍惚,讓陸詔年正待“緝拿”的藥販子趁亂逃脫,陸詔年欲追上去, 可這車與人攔住了她不說,心心念念的人就在眼前。

前幾日大哥說,司令部有傳言,空軍大隊會撤離武漢,如果移防重慶, 很可能會調派“王牌”第四大隊。但部隊的事, 到底存在機密,他們多久調過來,家裏也沒法打聽到。

陸詔年盯著那美國破車的司機看了片刻,才敢確信, 她的小哥哥真的回來了。

“麻煩讓一讓, 都讓一讓。”記者擠開人群, 再次湊到皮卡車跟前。

陳意映為難道:“抱歉啊, 長官們剛來,還需一些私人空間, 改日吧……”

“長官!”記者把名片遞進車裏。

杜恒未免與記者費口舌,接了過來, 順勢拍了下駕駛座椅:“先把車開出去吧。”

陳意映道:“我看這車還是不要開了……”

“行,找個地方聽著罷。”

“惜朝兄?”

不遠處的少女從下了馬背, 被周圍的攤販纏住了。陸聞愷輕點方向盤, 正要下車,卻聽那少女道:“本小姐當真沒錢!誰不知道陸詔年出門隻用記賬……明早你們到陸公館來領錢, 我絕對一份不差賠給你們……”

好些小販每日趕早進城, 星夜回鄉下, 哪裏認得陸公館的幺小姐。他們不依,咬定是陸詔年毀了他們吃飯的物什,陸詔年急了,有板有眼地講起理來:“分明是那藥販子砸了你們的鋪子,那藥販子佯裝賣藥郎,其實是個賣大煙的!你們不能看我寡不敵眾……”

車門開合聲在嘈雜環境下很微弱,陸詔年沒注意到有人來了。

“地上這些,包括你們背簍裏的,我全買下來。”陸聞愷把幾張鈔票遞給攤販們。

“抱歉,可以勞煩你們讓讓路了罷。”

三兩個攤販拿了錢,假意找補,陸聞愷道“不用了”,他們便撿起地上的殘碎,快步離開了。

陸聞愷轉身回到車上,陸詔年牽著馬,想叫住他,瞧見周圍一張張看熱鬧的臉孔,隻得叉腰,鼓腮。

皮卡車開走了,陸詔年也重新上馬,不近不遠地跟著。

他們來到一間旅館門口,停放車輛。陸詔年見他們談論著什麽,猜想這旅館是他們今晚下榻之所,陸詔年靈機一動,縱馬上前幾步,笑道:“哥兒幾個,我有一處好地方推介,離這裏不遠,房間寬敞,全天都有熱水供應,還有各國料理,咖啡,冰淇淋。”

杜恒抬頭瞧她:“你一直跟著我們?”

陸詔年偷瞄了陸聞愷一眼,輕快地下馬:“失敬,失敬,小女是——”

陸聞愷道:“誌願者吧?”

陸詔年掀起眼簾,一旁的陳意映同樣有些訝異。

陸詔年眼波一轉,道:“是這樣,沒錯。我和陳意映以前是同學,我姓陸……叫我幺妹就好。”

陳意映奇怪地看她一眼,可這是陸聞愷的意思,沒法說什麽。

“幺妹?”

“因為我是家裏最小的,街坊都這麽叫我。”

方才陸聞愷讓幾位攤販讓路,不見陸聞愷與她搭話,假若他們認識,哪有見了麵不打招呼的道理,因而幾位飛行員未作他想。

陸詔年不知陸聞愷為何如此,隻當他故意不理睬她。可至於麽,兩年了都不理她?當初月台分別,明明還好好的,他像位兄長……

兄長……。

陸詔年垂眸,手心捂出薄汗。

“陸幺妹,方才你在找人?”杜恒想起陸詔年當街那一聲喊。

“看錯了。”陸詔年揚起笑容,“我方才說的地方,不取分文。還看哥兒幾個的意思,若是願意,便請移步。”

陸聞愷道:“你說的哪家飯店?”

陸詔年道:“西大街,華洋賓館。是我姨父開的,旁邊還有個影院,待會兒我們可以看電影兒。”

“電影不必了。”

陸詔年撇了撇唇角,又道:“八月天了,重慶城最熱當屬這時候,你們不熱嗎?我請大家吃碗冰淇淋總可以吧?”

胖哥道:“幺妹兒,他們不去,你帶我去。”

“那怎麽行?”

“我也去!”

“吃三碗行不行?”

陸詔年道:“隻要你能吃,五碗都行。”

一幫飛行員吵吵鬧鬧,喚著“幺妹”,和陸詔年追趕著走到西大街。

胖哥和她講方言,很快就有熟絡的感覺了。他個子不高,壯實,但稱不上胖。陸詔年道:“你們天天訓練,哪有胖的?”

杜恒道:“陸幺妹有所不知,‘胖哥’不是我們先叫出來的。”

胖哥忙叫他們打住:“我小時候胖。”

陸詔年疑惑道:“是這樣啊?”

陸聞愷握拳咳了一聲,率先走進華洋飯店。幾位後生接連進去,杜恒在最後邊,輕聲同陸詔年道:“這人就這脾氣,勿介懷。”

“我不……”陸詔年想說她哪有這麽計較,可杜恒已大步走開了。別人似乎隻是客氣一句,不在意她到底怎麽想。

陸詔年覺著他們這些飛行員,各有各的怪處。

華洋飯店一樓設咖啡室,這會兒麥修姨父不在店裏,認得陸詔年的侍應生快步迎上來。

吧台上立著英文餐牌,陸詔年要一份“local cherry”,侍應生說已經賣完了。所謂本地櫻桃,是姨父家自己種的幾顆櫻桃樹上結的。

本埠崇尚西式生活的人是少數,除卻一些洋行工作的人,鮮少有人喝得慣苦咖啡。以前店裏人少,而今不一樣了,天色暗下來,店裏還有幾桌男女,喝咖啡的,吃冰淇淋的,相談甚歡。

陸詔年點了一份普通的冰淇淋,飛行員們也都一樣。問到陳意映那兒,她搖搖頭表示不要。

陸詔年一下就想起上學時同她不對付,就是因為她這股矯情勁兒,好像旁人都委屈了她似的。

陸詔年正欲開口,陸聞愷出聲道:“麻煩給我們兩杯檸檬水。”

侍應生瞧著陸聞愷,認出他是陸二少爺,陸詔年趕忙把侍應生推搡走了。

待陸詔年回到沙發座上,胖哥恍然大悟道:“能不成你是陸老爺?????的女兒?”

陸詔年道:“我不就姓陸?”

胖哥道:“我們四川老鄉,多多少少還是聽說過‘碼頭’那些事,就說重慶有個陸老爺,那是隻手遮天,翻雲覆雨……”

陸詔年咯咯笑:“是聽過一些傳聞,但我還是頭一回聽見這樣的,說得我父親跟軍閥似的。我們家現在做正經生意,我父親陸大爺前幾年還是禁煙代表呢。”

“怪不得你要去捉什麽藥販子。”

“是呀,我外公就是因為……”陸詔年說起話,停不下來,就要把家裏的事一股腦倒出來了。抬眸撞進陸聞愷稍顯冷淡的目光,她的聲音漸漸小了,“陳年舊事,沒什麽好講的。”

“你們原先在武漢吧,來這兒,多久了?”

陸聞愷默不作聲,似乎這是機密。可胖哥大喇喇地說了出來:“剛到,就這兩天休息,趕忙來城裏看一看。”

陸詔年抬眼瞥陸聞愷,他座位靠窗,看著窗外,好像外邊有什麽值得欣賞的景色。陸詔年轉頭看去,透過人淺淺的倒影,隻看到街燈夜幕下尋常的街景。

再回頭,陸聞愷已經收起了視線,端起杯子喝檸檬水。放了冰塊,杯子表麵結起水珠,他寬大的手掌輕輕一撫,水珠便不見了,杯身隻餘一層薄霧。

陸詔年低頭舀冰淇淋,一口一口地吃,不怕涼似的。陸聞愷聽著旁人說話,看著那高腳玻璃碗裏最後隻剩融化的糖水,和四川本地產小而淡的櫻桃的核。

“你們……”

陸詔年抬頭,再度撞進陸聞愷的目光。她頓了下,道:“你們住這兒吧,我都吩咐好了。”

“太麻煩了吧。”陳意映道。

陸詔年道:“你不覺得這裏條件比你們訂的那間旅館條件好上許多?”

“我們誌願團有司令部的撥款。”

“司令部的人天天往我們家跑,本來這些事,應該是我們來安排的。”陸詔年瞧了陸聞愷一眼,他沒什麽異狀,她便接著道,“這樣幫政府省了開銷,你又送我一個人情,改日我一定謝你。”

陸聞愷卻起身,道:“弟兄們願意,可以住這兒,我還是照誌願團的安排吧。”

“你這……”杜恒仔細一想,這陸幺妹非富即貴,一來就對他們如此熱情,即便沒有目的,他們貿然接受了,欠一份人情,往後難還。

杜恒便改口道:“我們糙慣了,還是住回去,免得睡太香,後頭回基地睡板床,再睡不著了。”

青年們笑起來,陸詔年隻得附和地笑笑。

“時間很晚了,兩位先回去罷。”陸聞愷道。

胖哥看了眼時鍾,自告奮勇道:“家住得遠嗎?我送你們回去罷。”

“勞煩你送陸小姐吧……”陳意映道,“我和陸小姐不順路。”

“你要去坐船?”陸聞愷問。

“嗯。”陳意映輕應。

“我送你到碼頭。”

陳意映抿唇:“有勞了。”

胖哥露出詫異之色,杜恒笑著拍了戲胖哥肩膀:“你啊,你還有另外的機會。”

“我……”

陸詔年一下笑出聲,挑眉瞧了胖哥一眼:“你可要幫我牽馬?”

他們說話之間,陸聞愷去吧台埋單。陸詔年欲出聲阻止,可陳意映跟在他身後。不知道陳意映說了什麽,陸聞愷低頭朝她笑了下。

從前沒發覺,陳意映這廝竟對陸聞愷芳心暗許!好一個心高氣傲的優等生,處處看她不順眼,原是看上了她家的哥哥。

陸詔年心下冷笑,抄起手套與馬鞭,快步走過去。

陳意映回頭來看,臉上笑意還未散去。

“陳意映,我有話同你講。”陸詔年頗有點嚴肅。

陳意映愣了下,陸聞愷亦看過來。

陸詔年不快地乜了陸聞愷一眼,對陳意映道:“你跟我出來。”

陸聞愷拽住了陸詔年的手腕。陸詔年暗暗瞪他,他低聲道:“方才在街上還沒鬧夠麽。”

陸詔年嗬笑,用力甩開陸聞愷,徑自走出飯店。

馬鞍金屬扣作響,而後踢踏聲響起,漸漸遠去。

其他人不知發生了什麽,走到門口一看,已不見陸詔年身影。

“抱歉,她……”陳意映也不知作何解釋才好,最後隻得對眾人蹙眉而笑。

“我們走吧。”陸聞愷似有歎息。

*

陸公館燈火通明,又綠一個勁兒在大門口張望。遠遠看見陸詔年策馬之姿,又綠鬆了好一口氣。

“可算回來了!小姐,方才你在街上鬧市的事情,給老爺知道了,老爺要找你問話呢。”

陸詔年心情惡劣,態度不佳:“他找他的,本小姐不聽!”

“小姐你……”

見陸詔年穿過廳堂,直接上樓,又綠才知陸詔年不是一時玩笑。又綠追上去,勸慰道:“小姐在外邊吃了嗎?怎麽也要到飯廳和老爺問候一聲吧。”

“等他的好兒子來問候吧!”

“大少爺?少爺就在飯桌上啊……”又綠的聰明勁總在這些時刻發揮,靈光一閃,道,“難不成你聽說了二少爺的事情?”

陸詔年猛地回頭:“什麽事情?”

又綠搖搖頭:“可是小姐你……”

陸詔年走進房間:“家裏都知道了?陸聞愷回來的事情?”

“啊?”

“果然,他心裏哪裏還有這個家……”陸詔年咬唇,“竟連我也不認。”

“小姐,你胡話些什麽啊。”

少傾,別的用人來請陸詔年,陸詔年不能違抗父命,到飯廳聽父親訓話,她一句辯解也沒有,隻承認自己錯了。

陸詔年難得這麽誠懇,陸霄逸準許她上桌吃飯。陸詔年假意扒拉了兩口飯菜,便稱吃好了。

夜色漸晚,陸詔年裹著鬱氣入睡,夢裏都覺得那氣堆積在胸腔裏。這覺睡得不安穩,她醒來時發現手竟撓著心口。

陸詔年想撳鈴叫人,轉念想,大半夜,也不是什麽天大的事。她下樓去找水喝,昏暗中聽見輕微的腳步聲。

陸詔年對鬼神心存敬畏,有點兒害怕,她喚著“又綠”往偏廳走去。

一聲聲愈來愈高,對方疑心驚動家裏的人,從門廊邊探出來,一把蒙住陸詔年的臉,連帶將人拽了過去。

陸詔年咿唔,完全發不出聲。尚能呼吸,隱約聞到男人手上的香煙味道,一定剛才撚滅香煙。

他的手幹燥而溫熱,有薄薄的繭。因為她掙紮,他箍得更緊了,他虎口掌心的薄繭不經意摩挲她的唇。沒由來地,令人心底發慌、發軟。

陸詔年趁機張口咬男人的手,男人雖然吃痛,卻是沒吭聲。

緩了緩,他道:“是我。”

這聲音是那麽熟悉,在暗夜裏,教人心驚膽戰。

背上與他相貼的肌膚發起燙來,她有瞬間完全屏住呼吸。

他的胸膛與臂膀變得更結實了,一種男性成熟的氣息,從四麵八方圍剿她。

她低頭,借窗外月光瞧見一雙軍靴。

作者有話說:

叮咚————

有人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