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三合一)

見陸聞愷拿起信封, 不拆,也不說話,杜恒打趣道:“你這信也是給老閻留的?”

“我妹妹來信。”陸聞愷道。

“是啊, 誰不知道你有個好妹妹—陸詔年嘛。這是第幾封信了?這麽多信,你不回不說,看也不看,我要是你妹妹,非得不認你這哥哥不可。”

陸聞愷輕笑:“我也不嫌棄多一個恒妹妹。”

“好哇!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

兩人說著就要動手, 杜恒握住陸聞愷雙臂, 忽然道:“大隊長殉國了。”

因為他們笑起來的周耕順一下沒了聲。

陸聞愷看著杜恒,微怔。

去年十一月,原四大隊隊長老高從蘭州飛回南京途中遭遇日機,不畏日機勢眾, 奮力應戰, 在轟炸中殉國。

短短數月, 第四大隊又失去了一位大隊長。

他們功勳赫赫, 都還年輕。

“媽的。”杜恒在床沿坐下,學著閻孟雙的語氣說, “真想來包‘三炮台’。”

他們宿舍隻有閻孟雙吸煙。老閻是第五期學員,去年就進了隊伍, 後來南京淪陷,不斷有飛?????行員犧牲, 他們仨時不時會給老閻存一包煙, 讓他記著,早晚回來看看, 算是一個念想。

杜恒一向沒紀律, 趁亂混出去買煙, 順便打聽方才戰況的消息。

敵機有所損失,但調查結果還未出來,目前隻知道,他們大隊長連機帶人墜毀了。

入夜,整棟宿舍樓氣氛肅穆。

“八一四”杭州空戰大捷,所有人歡呼著,以他們是空軍為傲,時間推移,這樣的傲氣變成了無法形狀的恨。

*

不久後,上麵宣布航校遷至昆明的命令。除了一批準畢業的飛行員,其餘人都得轉移。

周耕順由於不適應駕駛飛機,去年被調到了機械班。臨行前,杜恒塞了兩包煙給他。

周耕順支支吾吾說,我不要。杜恒說,又不是給你的,你揣著,以後孝敬教官。

周耕順跟著運輸機走了,陸聞愷和杜恒成了第四大隊一員,分屬二十二與二十三中隊,由新大隊長親自任命。

剛入部隊,他們就遇到了一起大仗。

四月二十九日,天皇誕辰,謂之“天長節”。日本海軍決定為天皇獻禮,再次進犯武漢,一洗上回失利之恥。

司令部率先獲得情報,由二十二與二十三中隊駕駛伊十五迎戰。

陸聞愷啟動飛機的時候,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好像平時一樣,他隻需要按照命令將飛機開出去,在空中做幾個漂亮的翻轉,然後就完成了任務。

日照當空,金屬儀表盤鋥亮。高度達到兩千尺,陸聞愷瞧見了不明物體的影子。

是敵機。

與情報一致,日軍出動了三十六架重型轟炸機,在十二架戰鬥機掩護下飛臨武漢。

伊十五是固定雙翼機,與他們初期學習的霍克三很不一樣,但同樣在纏鬥上具有優勢。

通訊設備些許嘈雜的電流聲中,陸聞愷聽到了中隊長下達的指令——讓他先攻。

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是最優秀的學員。

陸聞愷提速將飛機抬升,而後將雙槍瞄準前方的敵機,猛地叩響。

子彈嗒嗒嗒噠飛射出去,陸聞愷輕盈地旋動機身,讓敵機無法輕易地捕捉。

然敵機眾多,他們的炮火猛烈掃射過來。

“2207,跟他們玩兒!”中隊長道。

“Roger that!”

陸聞愷聽得出那話語中的興奮與殺伐之氣,仿佛被感染了,眼裏、心裏就隻有殺意。

什麽也不能去想。

為了引誘敵機,陸聞愷與敵機激烈地纏鬥著,倒轉時,不經意看見路麵溝壑縱橫的田野。

就在這幾秒,陸聞愷被包圍了。

二十三中隊一架座機發現了他,巧妙地突破敵機防線,以衝撞之勢擊落敵機一架。

陸聞愷看見了對方的編號——2305,是杜恒。實戰中具有如此創造力的,也隻有他了。

“怎麽能一個人玩兒著。”杜恒的頻道接了過來。

“我奉命。”陸聞愷幹脆地切斷他們的頻道。

七八架飛機包圍他們,他們的隊友都在上空。陸聞愷呼叫中隊長請求指示,然而沒有得到回應。

杜恒的聲音再次響起:“玩兒死他們!”

語畢,杜恒駕駛座機下落,就在敵機不明所以時,2305猛地回旋抬升。陸聞愷極有默契地斜倒偏移,轟轟隆隆地爆炸聲中,敵機四散。

*

“四二九武漢空戰,我空軍……”

陸詔年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念到“取得輝煌戰果”,眼睛亮了。

“父親,父親!”不顧又綠憂心的勸阻,陸詔年拿著報刊就往茶室跑去。

門沒有關嚴實,她一推就開了。

她忘了,父親有客人,是司令部的人。看見客人,她隻得朝人家一笑。

“這是令媛吧?”

“小女向來任性,跟野小子似的,讓你見笑了。”

“哪裏。”來人看向陸詔年,“不知陸小姐有何事?”

陸詔年便大膽走進去,把報紙拿給父親過目:“看!我空軍多麽瀟灑!”

兩個男人都笑了,司令部來的人說:“陸小姐,我和陸老爺正說起此事。陸二少爺就在這空軍第四大隊服役,該是也參加了戰鬥。”

陸詔年打量此人的模樣,道:“我記得你是陸軍,陸軍怎會過問空軍的事?”

陸霄逸略微沉下臉來:“小年。”

“哦,抱歉抱歉!我閨閣女子,不大懂這些,這就不打擾了,告辭。”陸詔年飛快離開書房。

門外的又綠呼出一口氣,低聲道:“小姐,老爺這些天客人多,你這儀態還是收斂點好。”

“為何?”

“小姐……”

陸詔年狡黠一笑:“重慶城做了這戰時大後方的中心,丟顆石子兒出去能砸死一片高門世家,我們家算什麽?這些官場的成天來家裏,不過是想來‘拜碼頭’。沒有我父親他們一眾‘大爺’支持,他們的仕途在這兒哪鋪得開。我父親才不待見他們,可也不能真的翻臉得罪,我這樣耍耍性子,正好。”

又綠震驚,又點了點頭:“竟有幾分道理,我無言以對……”

“那是有道理呀!”陸詔年展開報紙,微蹙眉,“可剛才那人說,陸聞愷是第四大隊的,不知有沒有什麽……不行不行,我要寫封信去,慰問他。”

“小姐……二少爺可從來沒給你回信。”

陸詔年皺眉頭:“幾時不擺架子,他就不是陸二少了!這關頭,我便遷就遷就他罷。”抬頭往自鳴鍾一瞧,她“呀”了一聲,“四點了,你趕緊幫我煎了藥,等我寫好信,正好給母親送去。然後我們就去寄信。”

“知道了,小姐,你安心去寫罷。”

又綠語氣打趣,陸詔年睇了她一眼,提起裙擺上樓。

陸詔年起頭寫“兄親啟”,不滿意,換了張紙寫“陸聞愷”三個大字。她要讓他知道好歹,他,徹底惹惱他了!自那年一別至今,已有一年半載,他偶爾寫信回家,也從不提到她。

一開始,陸詔年失望了,打消了念頭,可戰事爆發,她沒法忍住不給他寫信。

母親知道這事了,把她叫上去說一說,已然沒法像原來那樣管束她了。她仍然給陸聞愷寄信,有時還大發善心,幫姨太太的一起寄。

陸詔年寫好信,在走廊上瞧見大嫂。

馮清如拿了一簍舊布縫的衣褲,大人小孩的都有。

前線戰況吃緊,現在連湖南湖北的人都往四川跑,下江人蜂擁,城裏是熱鬧起來了,可也有許多住不起店,衣衫襤褸的難民。光是保育院和婦女兒童會根本接收不過來,教會安置一些,各地會館安置一些。馮清如常去幫襯著,把夫人那一份一起做了。

陸詔年道:“大嫂又去仁愛堂麽?我正好要出門,幫你送吧?”

馮清如柔聲道:“外邊一陣晴一陣雨的,你出去作甚?”

陸詔年攏了攏手指,有點不好意思:“去郵局寄信。”

馮清如恍然地輕“哦”一聲:“那我便和你一道罷。”

“大嫂也要寄信?”

“我去看一看,有沒有你大哥的來信。”

“大哥往常都發電報。”陸詔年看了看馮清如,有些羨慕似的,“不過偶爾也單獨給大嫂寫信,我們都沒得看呢。”

“傻子。”馮清如笑。

陸詔年記著母親的中藥,來到廚房。還沒走進去,就聽見又綠和大嫂的使女拌嘴。陸詔年原本也不想聽,可一下聽到“大少”、“二少”,又聽了兩句——兩個人竟為兩位少爺爭風吃醋。

陸詔年朗聲道:“藥好了沒有?”裝作遠遠過來的樣子,快步走進去。

又綠和卻紅皆是一愣。

陸詔年道:“我和大嫂現在就要出去,又綠,你讓張媽去送藥。”

“哦……好。”又綠道,“小姐不要我跟著?”

陸詔年有所意味地笑了下:“我回來再跟你說。”

又綠忙到陸詔年跟前,低聲辯解:“小姐,我不是那個意思……卻紅來煲湯,說大少奶奶這幾日精神不濟,我便多嘴提了一句大少爺,這麽久不著家,哪想到卻紅生氣了,反過來譏諷小姐總是給二少爺寫信,我自然,自然幫著小姐和二少爺說話……”

“勇娃子在的時候吧,和勇娃子吵,不在了,就故意找個人吵?我是不是還要請一個人,專門和你吵架,這日子才過得下去啊。”

“小姐……”

陸詔年重重歎氣:“從前我和大哥去南京,大嫂沒能去成,現在他們相隔萬裏,卻紅在大嫂旁邊看著,肯定怪傷心的。”

“我知道,我這不是,我一想到大少爺其實在外邊……”

“噓。”陸詔年急忙比起噤聲手勢,四下掃視一眼,小聲道,“大嫂在客廳等我呢。”

又綠捂住嘴巴,點了點頭。

陸詔年走到客廳,佯作什麽都沒發生一般,和馮清如一道出門。

街上人潮擠擠,不時有剛從碼頭過來的下江人,劫後餘生的難民模樣。

他們沿長江到武漢、長沙、重慶,到長江最上遊。戰況愈演愈烈,船票重金難求,許多人蜷縮在貨船底層,吃喝拉撒隻在一人寬的地方解決。

下了船?????,不難找一份工,或者一樁發財的營生。過不了多久,就變成老掉牙的茶館裏,那個梳油頭、穿西服的先生。也不難見到摩登的下江女人,這個天氣也撐一把洋傘,戴一幅墨鏡。

沿著濕潤而狹窄的石板路走出小巷,青磚樓房鱗次櫛比,紅幫裁縫鋪、買玻璃絲襪的雜貨店、蘇州織錦商行……陸續開起來了,空氣裏彌漫著香氛胭脂的氣味,整座城生機勃勃,恍如年會集市,讓人忘記今夕何夕。

到郵局寄了信之後,陸詔年和馮清如坐轎子去了七星崗的仁愛堂。

陸家不信洋教,馮清如以往也不來教堂,這兩年因為一些事務,和牧師、教徒來往,仿佛受到感召,她也成了教徒。馮清如和主教談話,陸詔年就在後排坐著,她喜歡看彩色玻璃窗,很有小時候看年畫兒的感覺。

回公館的路上,聽到報童吆喝,馮清如順手在報童兜裏拿了份《南京晚報》。

雖說叫南京晚報,自打去年在重慶複刊後,刊載的多是山城大小事,不知不覺間,成了本埠人與下江人之間筆仗擂台與談資。關於“紅燒肉”的做法,人們在報紙上吵了好幾天,最後也沒個結果。

馮清如在轎子上看報紙。過白象街,快進裏巷的時候,陸詔年瞧見一個郵差。巷子裏隻有陸家一戶,陸詔年叫住他:“哥兒到陸家送信?”

郵差看了信上的名字:“馮清如。”

陸詔年欣然道:“大嫂,你的信!”

馮清如向郵差道謝,取了信。陸詔年等不及,催促她拆信,可想到這是他們夫婦間的私信,便打住了。

轎子在公關門口落下,陸詔年跨進大門,隻聽駿馬一聲長嘯。

“哎呀,我的馬!”陸詔年沒有一刻是歇著的,牽著裙擺就往後院跑去。

前些日子,麥修姨父給麥麥訂一匹小馬駒,相中一匹將成年的駿馬,送給陸詔年作生日禮物。陸詔年再得駿馬,歡喜極了,可也就是那一會兒事,她心裏掛記著別的,不怎麽騎馬出街。

馬養在後院,新搭的馬廄裏。陸詔年趕到院子裏,刹住腳,定睛一看,站在馬廄旁的的不是她大哥還是誰?

“大哥!”不顧那性烈的馬兒,陸詔年撲了過去。

陸聞澤回頭一看,朗聲笑起來。

“大哥,我們剛在門口收到你的信,你竟已經到家了……”陸詔年還像小時候一樣,抱陸聞澤的手臂。

其餘再多的話,都因旁邊的景象噎住了——

騎在馬背上的是一個陌生女人,穿著洋氣的褲裝,頭發盤起來了,有幾綹垂散下來,一看就燙了時興的鬈發,麵若桃花,芳華正好。

“是你的朋友嗎?”陸詔年皺眉問。

馬兒最終被女人馴服了,她滿意地跳下馬背,走到陸詔年他們麵前。馮清如邁著金蓮也到了,見到陌生女人,無端有幾分緊張。

稍加打量,馮清如便想起這是一張她見過的麵孔。搶在對方作介紹之前,她笑道:“是趙小姐吧?”

“正是。”趙小小淡笑,“太太沒忘,我也沒忘,貴府還欠著我一碗茶,所以今日來取了。”

“你是趙小姐啊!失儀失儀。”陸詔年大大方方道,“你們辦事員也要會騎馬?”

陸聞澤道:“趙小姐興趣頗多,船上這些日子,多虧有趙小姐陪我打麻將。”

馮清如仔細看了看他,垂眸而笑。

“小如。”

“嗯。”馮清如握了握陸聞澤的手。

“進屋去吧!”陸詔年安耐住一肚子好奇,引著趙小小進屋。

“大哥再不回來啊,恐怕家裏就要吃馬肉了!”

“你有這麽想我?”

“我想的人可多了,但我最想大哥。”

“跟誰學的話?幾日不見,不知羞了。”

他們有說有笑來到客廳,又綠、卻紅張羅茶盞點心,那邊飯廳燈火透亮,用人忙後著,準備布菜。

“母親可好?”陸聞澤望向樓上。

馮清如道:“這會兒應該醒著,你去請個安罷,報個平安。”

想來母親的身體狀況不大好,陸聞澤立即起身上樓去。

趙小小坐在旁邊,默然不語。

馮清如不願冷落了客人,搭話道:“你們坐船回來的?船上的日子可還好?”

趙小小道:“我和陸先生也是趕巧碰上了,在武漢上的船,原本他想去探望他在航校的二弟?沒來得及。船上條件不好,不過陸先生似乎在什麽地方都能過得自如,倒也沒受太多苦,太太大可安心。”

“哦,這樣。那你呢,一個女孩子,一個人走這麽遠?”

“習慣了,出來做事嘛,哪分男女,你能做才有錢賺。”趙小小笑了下,“我是個俗人,太太、小姐莫嫌棄。”

“哪會呢,我們陸家啊,也隻看老爺的麵子。”

陸霄逸因官場上的飯局,在園子裏聽戲,趕不回來。傳信的人一來一回,倒把陸聞澤叫過去了。

本來說吃了飯幾個人搓麻將,趙小小不便叨擾,也跟著陸聞澤走了。

他們離開後,馮清如稍微鬆懈下來,露出有點困惑的樣子。

陸詔年更看不懂趙小小和陸聞澤之間是什麽關係,不敢多言,隻勸馮清如早點歇息:“大哥這一回來,父親明天後天怕是要設宴,給大哥接風洗塵,你有得忙的。”

馮清如輕輕歎息:“不管怎麽說,回來了就好。”

陸詔年想,她若是男兒就好了,那麽就不會是守在家裏,苦苦等候的那個人。

*

那個正月間,他們因為“開山立堂”的秘密,比之前劍拔弩張的氣氛好了許多,但要說親近,表麵上也不大親近。

隻不過,新學期開始前,陸詔年在早餐桌上主動提起,希望長工阿叔也接送小哥哥上學,這樣他就不會再因為下雨而進醫院了。

看到陸詔年為他人著想,陸老爺很高興,當即答應了。

夫人淡淡道:“聞愷上學時間比小年的早,還不是同一個方向,怎麽送的過來?”

姨太太忙道:“小姐的心意我們領了,聞愷習慣了一個人上學,往後還是照舊罷。”

陸詔年皺眉頭想了一會兒,道:“我可以和他一起!他的學校也不遠,過幾條馬路就到了,從那兒到我的學校,不能說完全不順路,反正往後我也要念中學,就當熟悉一下吧!“

大人們笑起來,夫人道:“你要念中學?你有這個信心能考學嘛?”

“母親!怎麽你不信任女兒呢,你看我上一學期,每天辛苦做功課,你們不是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豈有我不成功的道理?”

夫人笑著搖頭:“罷了,反正你爹開口了,這件事,就應了你罷。”

無論陸聞愷願不願意,為了陸詔年的意願,新的學期他們開始一起上學、放學。

一開始陸詔年還較勁,絕不在陸聞愷麵前露怯,日子久了,有時陸詔年走累了,還是讓長工背她。兩道影子,映在石板長街長,印在泥土地裏。

有天早上,又綠給陸詔年梳頭,天真地問:“小姐,你是不是和二少爺在較勁?”

“為什麽?”陸詔年還沒摸清楚自己善變的心。

“不然的話,小姐是和二少爺交好了吧。你們變親了,老爺都常常笑了呢。”

“父親本來對我也常常笑的,難道你家裏不是嗎?”陸詔年一口氣說話,言畢才覺食言。

通過鏡子看到訥訥的又綠,陸詔年小聲道:“抱歉……”

又綠搖了搖頭,幫陸詔年綰了兩個漂亮的髻:“這樣好嗎?”

陸詔年晃**著發髻,去上學了。

陸詔年和陸聞愷的通學路有時沉默,有時講一路,講著講著就吵起來,大多時候隻有陸詔年一個人生氣,陸聞愷是不敢吵她的,尤其當著長工的麵。長工是夫人的心腹,如果長工把事情稍稍誇張地告訴夫人,他母親又會遭到責難。

他母親的確是陸霄逸的外室,這兩年有了“姨太太”的名分。在地方,姨太太沒有風光可言,陸夫人雖不是什麽遠近馳名的妒婦,可眼裏容不得沙,相當有脾氣。家裏突然來了位姨太太,還有一個兒子,她沒拿菜刀把丈夫一道斬死,已是心懷慈悲。

陸聞愷極力討好陸詔年和她母親,日子好了一些,但他的母親平日裏還是不能到主樓的飯廳吃飯。

人情就是某種權利,他母親在這個家沒有權利。

這天傍晚放學,陸聞愷在校門口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長工的身影,他想著,是不是先去接陸詔年了,或者有什麽事。天快要黑了,陸聞愷決定不再等。

他去了陸詔年就讀的小學。

令人驚訝的是,陸詔年獨自一人,傻兮兮地站在小學校門口的槐樹下。她拿樹枝椏泥沙地上寫字,抬頭看到他來了,忽然眼淚汪汪,豆大的眼淚如雨般砸落。

陸聞愷覺得心裏好像被什麽用力揉了一把,變得柔軟。他走過去,什麽也沒說,牽起她,往家的方向走去。

天氣陰沉,烏雲蓋頂,好似隨時會有傾盆大雨?????。

陸聞愷不由自主快步走,他雖然纖細,可手長腳長,陸詔年比他小,個頭也嬌小,完全跟不上他的速度。她走得踉踉蹌蹌。

經過一個凹氹,陸詔年一個不注意一腳踩進去,直棱棱地就往地上倒。幸好陸聞愷眼疾手快接住了她。

陸聞愷驚魂未定——他不敢讓陸詔年出一丁點事,思慮衡量片刻,他蹲下來,讓她伏到他背上來。

陸詔年遲遲未動,陸聞愷不得不催促:“等候天黑了,你不怕嗎?”

陸詔年便撲倒在他背上。

他背著她經過蘆葦**,沿著江畔淺灘一直走。

不遠處圍了一群人,有的突兀似的,也不想為了看熱鬧出現在這裏的。這種狹窄的江流分支,通常不會有人來。

陸詔年來了精神,敲打他的背,捏他耳垂:“帶我去看嘛。”

陸聞愷鬼使神差地就往人們圍聚的地方走去。

原來熱鬧不在圍聚的地方,而是江中。

一對男女被倒錯釘在木板上,從上遊漂了過來。他們已經被處置過了,身上有血跡。

陸詔年還未看清什麽,眼睛就被蒙住了。她扒拉陸聞愷的手,隻聽他說:“你別看。”

陸詔年鬧騰起來,從陸聞愷身上掉下來,栽在葉草叢裏。就這樣歪斜著身子,她看見了江中漂流物的情形。

陸詔年慢吞吞站起來,忽然有些口齒不清:“這是在做什麽?”

“我聽說‘同袍’的規矩最看重忠孝禮節,不得欺兄盜嫂,這應該是在處置……奸夫□□。”

陸聞愷實際擔心給陸詔年解釋了之後,是否會給她純真的心靈蒙上陰影,可更頭疼她刨根問題的個性。

他說了這話後,她果然一句話都不說了。

漂流的兩人愈發清晰,甚至能看到江流中的異色。她抱緊陸聞愷手臂,分明不是冷天,牙齒卻開始打顫。

陸聞愷把陸詔年生拉硬拽走了。

陸老爺和夫人都不在家,長工和奶娘也不在,陸聞愷沒辦法,把陸詔年帶到小洋樓,讓母親給她熬了碗清熱解火的糖水。

晚些時候,夫人回來了,陸聞愷把陸詔年送回夫人身邊。夫人淡淡瞥了他一眼,沒說什麽。

後來,陸聞愷才從他母親嘴裏撬出實情——

陸老爺他們堂口的一位弟兄,出入過幾次陸公館,和陸詔年的奶娘看對了眼,背地裏好上了。

從此奶娘沒再出現,她的長工丈夫也默默消失了。

陸聞愷肩負起了接送陸詔年上學的責任。

真正由他來接送,他發現這件差事遠比預料的困難。陸詔年實在太好動了,上一秒還在苦惱到底是臘肉餡兒的粽子好吃,還是蛋黃餡兒的好吃,下一秒就追逐起忽短忽長的影子。

陸聞愷其實很想知道,對世事如此新奇卻又空無一物的人,過的日子到底什麽樣,會不會很快樂?

那天,陸詔年被一樣新鮮事物吸引了。

大馬路上,幾個工人把一架鋼琴搬進大使館。不知道什麽原因,那架三角鋼琴在門外放置了一會兒,有個事務員樣子的人過來試了試琴音。

回家的一路上,陸詔年沒有提起鋼琴,可一到家,她立即同夫人說:“我要那個!”

陸詔年想要一架鋼琴,為此當母親問她是否想學鋼琴的時候,她不假思索地答了“是”。

陸詔年出生至今,享慣嬌寵,可她尚未主動提出需要什麽。她說想要鋼琴,父母一合計,覺得這是個“摩登”的主意。

很快,陸老爺就托人送了一台名貴的鋼琴到陸公館。過了幾天,鋼琴教師也來了。

陸詔年一開始很盡興,就像玩兒似的,覺得新奇又快樂。

由於基礎練習,沒有耐心的陸詔年很快就不學了。

陸夫人抬手甩藤條,陸詔年條件反射般閉上眼睛,卻感覺有什麽人抱住了她,掀開眼簾一瞧,陸聞愷竟替她擋了去!

陸聞愷忍著不吭聲,然後在夫人驚詫的目光下開口,他可以學麽。

*

陽光透過窗外的黃桷樹枝椏照來,用人們早早撲了蟬,院子裏聽不見蟬鳴,隻有琴聲傳出。盛冰塊的瓷盤放在廳堂每一個角落,冷氣縹緲,陸公館的客人喝著茶,吃著水果,舒心極了。

樂曲落下最後一個音符,陸詔年抬手,轉身向人們屈膝。她儀態優美,連唇角弧度也剛剛好,像是城中名門家的淑女。

掌聲與讚譽中,陸詔年翩然退場。

一從後院出來,陸詔年哪還有什麽淑女樣子,被禁錮久了似的,把馬兒遷出馬廄,蹬地上馬背。

又綠快步追出來,將馬鞭、蕾絲手套與墨鏡遞給陸詔年。陸詔年戴上手套,朝又綠眨了下眼睛,策馬而行。

跨出公館大門時,陸詔年伏背,動作行雲流水,好似俠女。

自然,陸詔年騎馬,是當年夫人親自教的。莫說狹窄的裏巷長街了,就是飛簷峭壁,陸詔年也不在話下。

陸詔年一手握韁繩,一手持短皮鞭,兩條長辮垂在背後,鬢角別了月牙似的發卡。穿過人群,人們需得仰望,陽光在陸詔年周身鍍了一層光暈,仿若畫裏走出來的。

正街上好不熱鬧,人們不嫌午後太陽熱辣,到茶館飲來茶聽曲兒,樓上住戶也將窗戶大敞,將過路行人當一幅戲看。

“聽說沒有?政府籌備建防空隧道了,較場口那兒好像準備挖洞子!……”

“啷個回事咹?仗要打過來了啊?”

“啥子哦!防患於未然懂不懂?你這麽木腦殼……”

路邊支著單碗茶鋪,茶色淡而無為,勝在便宜,碼頭工人和腳夫常來歇腳。

陸詔年剛在家裏見到空防司令部的人,還沒明白是怎麽回事兒,這兒就聽到腳夫們議論。果然城裏消息最靈通的,非他們莫屬。

他們桌上放著廣柑皮,陸詔年朝不遠處瞧去,兩個下江女人圍著果販子買廣柑。大抵剛來重慶城,她們直念叨著“太便宜了”、“好便宜啊”,說得果販子恨不能再漲價兩角。

陸詔年驀然想起從前。

上南京的時候,陸聞愷告訴她下江的趣聞逸事,其中就有這廣柑。

睹物思人到如此地步,講出去會讓人笑掉大牙罷!

*

淡藍近於煞白的天空,忽然出現密密匝匝的墨點。田地裏忙活的農民抬頭瞧,驚訝地張開了嘴巴。

伊十五、伊十六和運輸機接連飛往這個偏僻村落,最終降落在田地附近一塊平整的機場上。

巴渝崇山峻嶺,要找到一方開闊的平原並不容易。梁山縣城比重慶城海拔高些,天氣好,地勢平坦。以前軍閥混戰時期,四川一位軍閥看中此地,著手修建機場,花費了不少人力財力,後來也荒廢了。

國府遷都重慶,在重慶城內修建了大大數個機場,為了讓部隊駐紮,也將梁山這塊機場緊急改建。機場還未完全落成,空軍第四大隊便聽從調令,撤離武漢,移防重慶。

“惜朝兄,你命好啊,這一下回家鄉了。”

飛行員與地檢搬運物資進倉房,個個汗流浹背,杜恒還有空打趣陸聞愷。

陸聞愷把木箱放到角落,轉身就出去繼續搬運,也不理會他。

“喂,飛機上嚴肅,不理睬我,怎麽下了地,也這個樣子。”

旁邊的胖哥樂嗬道:“陸惜朝這臭臉,可不是咱們第四大隊出了名的,比咱們大隊長還神氣。”

“可不是。”杜恒笑,放下東西又出去。

貨物搬運得差不多了,他們想原地躺下,可長官們愣是一點不讓他們休息,吹口哨讓他們整理床鋪和生活用品。

最後飛行員們累得上氣不接下氣,脫掉製服綁在腰上,隻穿一件背心。

杜恒雙手撐在鋪了涼席的木**:“我還想進城裏看看呢。”

胖哥道:“哎,帶上我啊!”

“今天不去了,一身臭汗。”

“原來杜兄是有想法呀。”

“那也沒有……這兩天休整期,還不能放鬆下兒啊。”

“那倒是。”

陸聞愷冷不丁道:“我已經和大隊長打了報告,一會兒就進城。”

杜恒瞧過來:“你小子,真是悶聲不吭的。”

胖哥問:“進縣城還是重慶城?”

“重慶。”陸聞愷勾身拿搪瓷臉盆,取了包裹裏的毛巾。

旁邊幾人見狀,連忙帶上臉盆去澡堂,一會兒好跟著進城。

*

下午五點鍾,陽光依然耀眼。八月的重慶城,比梁山熱多了,像一個蒸籠,要把人悶熟了。

皮卡車隆隆地開進城門,車上的飛行員傻眼了。建築依山而起,根本就不是進城,是進山,整座城由石板、竹木鋪就,立在山中。

“這怎麽開呀……”連川籍的胖哥也稱歎。

陸聞愷不以為意,拉起檔杆,單手轉方向盤,直沿著大陸開。

“先下車填個肚子吧。”

在路上顛簸兩小時,車上的人有些疲乏了。陸聞愷應了他們的意見,將車停在路口。一幫青年浩浩****地上山,穿著製服衫,戴墨鏡,引得路人側目。

他們隨意找了間小店,在店門口的涼棚底坐下,杜恒一邊打量街景,一邊?????道:“惜朝兄,這是你家鄉,你作為東道主,這頓是不是該你請啊。”

陸聞愷道:“請。”

“爽快!”杜恒抬手招呼老板,上三葷四素,再來一個瓠子瓜蛋花湯。

“是不是太多了?這得多少錢。”

老板聽見了,回頭道:“三元,多了嗎?”

幾人驚訝道:“這麽便宜!”

“已經漲了價囉,”老板道,“原來七八個菜隻要二十四吊,也就是一元錢。”

陸聞愷笑了下:“都說了,重慶啊,窮鄉僻壤,是鄉下來著。”

“這話我們可不敢說啊。”

“就是……你住哪兒呢?一會兒領我們看看去啊。”

陸聞愷道:“空手就想上門?”

“謔!難不成你家住公館?”

店麵狹窄,老板一邊炒菜,一邊聽他們閑談,忍不住搭話:“你們是什麽單位的?”

“依你看呢?”杜恒問。

老板搖了搖頭,又道:“防空司令部的啊?你們這行頭,我好像在報紙還是什麽上看到過。”

杜恒抬頭,指了指棚外:“我們是這個‘單位’,和你說的也差不多。”

老板恍然大悟:“哎呀!飛行員呀!”

旁邊茶鋪幾桌人紛紛投來目光,幾個後生有點羞怯,又頗驕傲地作了個禮。胖哥拍了下杜恒的肩膀:“這是我們中隊長!”

陸聞愷用涼茶涮土碗,輕笑。

一條小巷,不知不覺擠滿了人。一位戴著袖章的女學生從人群擠過來,字正腔圓得有些生硬:“不好意思來遲了!各位長官好,我是防空支援團的學生團長,我叫陳意映……”

陸聞愷半舉著碗,偏頭看過來。

“陸哥哥!”陳意映掩不住的激動,“我在名單上看到你,就知道是你!”

杜恒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其二人:“我就說怎麽著急進城。”

陸聞愷輕蹙眉頭,卻是懶得辯解。

陳意映臉頰微微紅了:“你也知道我是誌願團的麽……”

陸聞愷道:“好久不見。”

陳意映垂眸,斂了小女兒的情態,道:“各位在城裏的住宿,誌願團已經安排好了,你們看是……”

杜恒道:“現在城裏逛逛吧。”

他們吃得差不多了,付了錢,從石板坡下去,駕車。盡管如此,他們走到哪兒,人們的歡呼就到哪兒,還驚動了記者,跑過來攔下他們的車,要做采訪,寫一篇空戰英雄的報道。

太陽剛有一點落下的勢頭,灰撲撲的城市沉浸在一天中難得的柔和光照中。

忽有一聲馬啼劃破鬧市,攤鋪上瓜果物什散落一地,人們驚慌躲避。

“籲!”

馬背上的少女緊持韁繩,一手揚鞭。

長辮在空中打了個旋,少女與馬調過頭來,馬蹄落地。

路兩旁亮起燈。煙粉晚霞與橙黃光線中,少女明眸善睞,動若脫兔。

“小哥哥!”脆生生一喊,教彩霞都變幻。

一車的人望著她。

透過擋風玻璃似乎看不那麽真切,陸聞愷握緊了方向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