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說來希罕,陸詔年的姨父是一個英國人,準確來說是上世紀移民英國工業城市伯明翰的愛爾蘭人,Hugh McConaughey,中文名麥修。愛爾蘭獨立戰爭時期,麥修因為公司的運輸業務,剛結束一次環太平洋遊曆。麥修會講法語和日常範圍的德語,因為一次偶然的機會被委派到中國工作。來到重慶,他迅速地學習了方言。

因地方勢力雄盛,不乏有洋人加入袍哥。但陸霄逸並不信任這些“洋鬼子”,一開始對麥修多有防備。兩三次往來後,陸霄逸發覺麥修並不像一般洋人那樣假紳士,他豪爽耿直,有令人欣賞的地方。當麥修向陸霄逸提起做生意的打算時,陸霄逸同樣耿直地給予建議。

麥修的飯店開起來了,除了外國人,光顧最多的是袍哥。麥修因此加入了袍哥,成為陸霄逸與外國商人、政客間的不二橋梁。一次宴會上,麥修見到陸霄逸的妻妹,一見鍾情。

陸詔年最愛聽麥修講他與小姨艾維的羅曼蒂克故事。艾維教麥修中文,被麥修打動,墜入愛河。艾家雙親已經過世,擔心做家長的陸霄逸與夫人不同意他們的婚事,他們還計劃出逃。但陸霄逸最終同意了,為他們主持了婚禮。

他們家住對岸南山上,一棟可愛的紅磚洋樓。陸詔年曾在那兒度過一個炎熱與潮濕的暑假,和陸聞愷一起學會了騎馬。

陸詔年揮去多餘的思緒,去跟母親請安,然後下樓。

陸詔年沒見著姨父,用人說麥老爺和老爺到裏邊談事情去了。陸詔年從用人手裏接過三歲多的表妹麥麥,她吮著奶糖,細聲細氣地叫“年姐姐”。

過了吃早餐的時間,距離中午還有一陣,陸詔年吩咐廚房做小孩愛吃的南瓜調羹,想找又綠,一時卻不見了人。

陸詔年帶麥麥踅至偏廳,隻聽又綠刻薄地數落勇娃子,而勇娃子毫無招架之力。

陸詔年把又綠叫過來,沒有責備,隻讓又綠去把她的洋娃娃拿過來,給麥小姐玩兒。麥麥卻咕噥說,不要洋娃娃,要聽年姐姐彈琴。

陸詔年道:“姐姐彈得不好,陪你玩別的吧?”

麥麥不依,臉蒙進陸詔年的旗袍,滾來滾去。

陸詔年隻得應了,坐到鋼琴前,和麥麥一起彈琴玩兒。麥麥要聽曲子,陸詔年彈起好幾年前的流行歌兒,讓又綠來唱。

馮清如拿著東西路過,駐足聆聽。勇娃子也來了,遠遠地站在角落裏。

又綠轉眼瞧見,蹙眉道:“沒活兒做啊你!”

馮清如笑著走了。

又綠懵了,忙道:“大少奶奶,我可不是說你!”

馮清如回眸,打趣道:“啊?不是呀。那你說誰呢。”

“我,我說勇娃子!”

馮清如掩唇笑:“我去郵局寄信。一會兒姨母要過來用飯,勇娃子,你記著時間,去碼頭接啊。”

“記著咧!”

待馮清如跨出門,又綠低聲數落勇娃子:“大少爺不在,你就這麽遊手好閑。”

“沒聽到大少奶奶吩咐?我事情可多了。”

“那有我多?我從早上起就伺候小姐梳妝……”

陸詔年假裝咳嗽一聲。

又綠瞧過來,趕忙又解釋:“小姐,我不是嫌累,我……”

“好啦!你們倆吵以上無嘴,吵出名堂了嘛?平時還要我聽你的呢,這下又要我來教你了。”

又綠低頭。

“綠姐姐為什麽要和勇娃子吵架呀?”麥麥奶聲奶氣道。

“不是吵架。”陸詔年點了點麥麥鼻尖。小孩有著柔軟的亞麻色頭發和一雙灰綠眼睛,是洋娃娃。

“他們親熱才這樣呢。”

又綠麵頰發燙:“小姐,你胡說什麽呀。”

勇娃子撓撓頭,嘀咕:“小姐,我去看看有什麽忙的。”手足無措地離開了。

麥麥嘻嘻笑。

“笑什麽呀?”陸詔年問。

麥麥捂嘴巴,仍笑。

又綠不肯唱曲子了,陸詔年便不再彈琴。可麥麥挽住她胳膊,不依。

陸詔年叫用人們來玩捉迷藏,麥麥終於肯從離開琴凳。

少傾,陸霄逸和麥修來到客廳。麥麥一下子撲向父親懷裏,麥修人高馬大,舉起她托到肩上,像什麽魔術把戲。

陸詔年同麥修問好。幾人在沙發落座,麥修問陸詔年的旅程,陸詔年又講了一遍,不過這次斯文許多。

期間麥修大笑?????幾次,麥麥跟著笑。陸詔年愈講愈覺得她這趟旅程失敗,無趣。

“還是請姨父講你的曆險吧!”

“過去式了。”

“你總要講給後來人聽。”

*

中午,艾維乘船從南岸到東水門,勇娃子駕車將她接到公館。

艾維先上樓看望她的長姐。好幾天沒出過房間的夫人竟然梳妝好,下樓來了。

一家人在飯廳落座。麥麥挨著陸詔年,艾維姨母擔心陸詔年照顧麥麥,不能安心吃飯,便在旁邊挨著坐。

雖然隻隔一個座位,陸詔年心底卻有點別扭。不是不喜歡姨母,而是計較著,姨母發覺了她和小哥哥的古怪,將此事添油加醋告訴了母親。

然後一切都變了。

可是陸詔年偏還不能表現出與姨母的嫌隙,那樣母親會怪罪她,更會怪罪陸聞愷。她們認為,他蠱惑了她。

艾維道:“小年現在什麽打算?”

夫人道:“恐怕隻有在家做一輩子嬌小姐了。”

陸霄逸歎息:“小時候鬧起來講胡話,什麽出家做尼姑,這下可好。一語成讖。”

“呸呸呸!”夫人道,“猴年馬月的事情了。不興說。”

“我要念書。”陸詔年忽然道。

好幾雙眼睛看過來,都驚詫不已。

“我要回去念書,考大學。”

馮清如欣喜道:“當真?”

陸詔年鄭重地點頭。

“……”

桌上鴉雀無聲,直到被麥修的笑聲打破。

“這是好事,小年要繼續念書,我們應當支持!”

馮清如附和道:“是呀,多學一點東西,準沒錯的。”

夫人道:“興許是比這樣混日子強。”

艾維冷不丁道:“莫不是想考南京的大學?”

陸詔年怔了怔,道:“我不及高中程度,現在考慮大學還太早了點。”

艾維道:“別走太遠了,讓你母親惦記。”

麥修道:“我不同意維的觀念。女孩也可以做哥倫布。”

艾維瞧了麥修一眼,像看傻子。

他們夫婦二人偶有觀念不合,便開始辯論。陸霄逸不希望他們吵起來,道:“念書的事情還沒商量好,怎麽就開始南京北京的,這個事情,之後再慢慢談。”

“父親說的是,下來慢慢談。今天是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日子。”馮清如舉杯道,“難得姨父姨母過來,聞澤不在,我代他敬二位一杯。”

飯席過後,陸詔年沒有再遷就纏人的麥麥,和她一起玩,陸詔年到母親房裏去,想趁著母親還精神,把讀書的事情定下來。

“頭疼。”母親輕易地回絕了她。

*

這日,陸霄逸難得在家午休。

小洋樓靠背巷,秋後也沒了蟬鳴,幽靜愜意。卻忽聞磕磕絆絆的琴聲傳來,很有些惱人。

家裏還會彈琴的就屬陸詔年一個。

陸霄逸讓用人去告訴陸詔年,不要再彈琴了,可那琴聲依舊。

姨太太無奈,穿戴齊整,去把幺小姐請了過來。

“父親……”瞧著陸霄逸不怒自威的臉,陸詔年偏生湊過去。她一點也不想踏足小洋樓,屬於姨太太的地盤,然而為了成事,人不得不作些妥協。

“爹,爹爹……”

愈喚愈親密也不見陸霄逸吱聲,陸詔年倏地跺腳,“老漢兒!”

陸霄逸笑出聲來,“哎唷,幺女兒,你到底要咋?”

“你就讓我去念書嘛。這房子再大,就恁麽大,像蓋碗,我轉來轉去都在一杯茶裏,做啥都沒勁。”

陸霄逸搖頭:“你母親不同意,我哪裏做得了主。”

“你勸下她呀?你嗱,你答應不嘛。”陸詔年見父親猶豫不決,更近前,挽起父親手臂,努嘴撒嬌道,“爹爹,爹爹……好不好嘛。”

“你莫著急嘛!”陸霄逸皺眉,卻是笑著,他回頭看了看姨太太,姨太太便取來他的西式扁帽。

黃花梨木鑲的鏡麵前,陸霄逸戴上帽子,二姨太為他理了理長衫馬褂,又遞上拐杖。

“我啷個不急誒,我已經耽誤這麽久了。”

“這樣子嘛,我們先幫你請個家庭教師,你先適應一下。後麵我們再看你母親的意思,她同意了,你就去學校。”

陸詔年高興極了,不顧儀態撲入父親懷裏:“爹爹最好了!”

“好了,我走囉。”陸霄逸拍了拍陸詔年的背,杵起拐杖。

*

陸詔年得到父親的允諾,難掩興奮。那份思念便不受克製地湧上了心頭。

陸詔年找來信箋,坐在書桌上一本正經地寫信。

原本想叫又綠送去郵局,她還是決定自己去。

用人看見陸詔年穿過前院往大門去,問她去哪裏。陸詔年撒謊說,去書店。

陸詔年穿著對城裏來說也過於摩登的Art deco短袖旗袍,一雙相得益彰的搭扣漆皮鞋,露出一截裹蕾絲鏤空襪的小腿。青灰長巷裏,不時有人張望。

那樁婚事過去數月,陸詔年仍感覺人們是在議論她。可是這一次,她非把這封信寄出去不可。

以免母親問起,陸詔年先到書店買一兩本書,做做樣子。書店在不那麽繁華的街上,店裏人不多,陸詔年一進去就看見了熟悉的身影。

“陳意映。”陸詔年輕聲招呼道。

陳意映見了她,一副觸黴頭的樣子,蹙眉欲走開。書架之間過道狹窄,陸詔年擋了陳意映的路,陳意映偏生把她擠開來,離開了書店。

陸詔年很不痛快,揀了兩本又綠愛看的話本,拿到收銀台付款。而後瞄準陳意映的身影,追了上去。

“你見我了跟見鬼似的。”陸詔年道。

“你很有自知之明。”陳意映語氣冷淡。

“我並未得罪你,你為什麽作出這副模樣?”

陳意映頓了頓,道:“聽說你去南京了?”

“哦,”陸詔年了悟,“我遠行遊玩,你羨慕了!”

陳意映冷哼:“為什麽一直跟著我?”

“我走這邊啊,去郵局。”

“你寄信?”陳意映打量了陸詔年片刻。

陸詔年點頭:“是呀,給我哥哥寫信。你猜哪個哥哥?”

“不猜。”

陸詔年走到了陳意映前頭。到了郵局,也搶先一步排到業務窗口。

陸詔年把信封交給業務員時,陳意映瞥見了收件人與地址。

辦妥了事,陸詔年轉身:“你又給誰寄信?”

“要你管。”

“嘁。”陸詔年哼哼兩聲,瀟灑離開。

“下一位。”業務員喊道。

陳意映攥著手裏的信封,一時沒聽見。

“寄哪裏的?”

陳意映慢半拍道:“抱歉,我不寄了。”

作者有話說:

小朋友大朋友們節日快樂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