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陸府陰陰沉沉的,但瞧著之前大約也氣派過,林台樓閣一應不缺,府裏還有兩個人工辟出來又引入了活水的小湖泊。
隻是因為陸府被封了,連水源都被堵塞,路過湖泊時隻聞見一陣隱約的惡臭,水麵上飄著的都是腐爛殆盡的錦鯉殘骸以及陰綠色的荇藻。
沈嬌被丫鬟拉扯著快步穿行過前院,走入了陸家的後宅,路上得知她們這宅子裏倒是有飯送進來,隻是打開了食盒,便會發現裏麵全是……一灘灘爛肉。
“先是大夫人當日自盡,後來兩個姨娘也沒了,再後來大公子病倒了,二房三房的一個沒留。”小丫鬟神神叨叨說道,“今天的春枝也被病死了,我看著她的屍體看了許久,險些啃上了……幸而聽見了兩位姑娘的聲音。”
外麵是一片平和盛世。
深宅大院裏,卻是人吃人的慘狀。
沈嬌抿唇,感到說不出的惡心,忍不住小聲道:“放心,以後我每日都來給你們送吃的。”
“你們家大公子曾經救過我們姑娘一命。”茜玉跟在後頭說道,“我們姑娘最是知恩圖報的。”
丫鬟喜形於色,幾乎就要跪下給沈嬌磕頭,又被強硬拉起來繼續帶路。
陸清顯就住在後宅裏最為顯眼的院落裏,他這裏倒還是幹淨些,現如今整個陸府死得就剩下七八人,他院子裏居然也有人在慢慢擦著地。
沈嬌帶來的茉莉餅分得七七八八,最後留了兩塊,在眾人的感激聲中忐忑走向了陸清顯的房裏。
一進屋子,就有股幽幽的清香傳來,這香氣並不濃烈,也非花果脂粉般庸俗,隻是股淡淡的清新而冷冽的味道,聞了反而有些提神醒腦。
**躺著一人,站在門口看不清楚麵容,想來就是陸清顯了。
他雖說正病著,可是遠遠一看卻並不覺得衰敗。院子裏的仆人都很忠誠,據說他是昨天才斷了吃食,但要命的是他一直發熱不退,是不妙的架勢。
原本沈嬌看見了這宅子裏的慘狀,料想陸清顯如今說不準是個什麽淒慘模樣,大約隻剩下一口氣罷了。
可現在一看,這屋子裏幹幹淨淨,他在**呼吸平穩,除了麵色有些嫣紅之外,並沒有什麽瘋狀。
“這個陸公子不簡單。”茜玉低聲說道,“下人都幾乎要互食了,他自己又病著,卻還是能讓人忠心耿耿的伺候他,若非是頗有手段能震懾家仆,不然就是為人十分和善寬厚,讓仆人們甘心替他賣命。”
沈嬌也有此感,她讓茜玉去了屋子外和那群仆人們打聽打聽事項,自己則是慢慢走到了床邊,壯著膽子望了望他。
隨後咬牙切齒。
這人,分明就是那日在船上好整以暇撇了她一眼的那小混賬。
由此可見。他絕非茜玉推測的那什麽和善寬厚之人。
他確實正在發著熱,謫仙一般的容顏沾染了病氣,卻迸發出更為熾烈的驚心之感,下顎薄如銀劍,鼻峰挺立秀美,毫無血色的薄唇緊閉著。
隻是這些放在了一起,卻並不顯得女相,反而有種少年之氣肆意的不凡氣度。
沈嬌看慣了各色容顏出眾的人,但今天細細瞧著這陸清顯的長相,也是不由看得略有入迷,直到對方發出難耐地悶哼,才將她驚醒了過來。
人,還沒死。
並且,以後會被追封為皇帝。
並且……他長得十分出眾,如果說林景珩是溫潤如玉冠姿飄然到極點的君子相,他這就是帶有殺傷力般的薄刃鋒利,這容顏幾乎有些令人心生畏懼。
“也好。”沈嬌坐在床邊自言自語道,“光是這張臉,就配得上我。”
就算以後與他成親再過上一段日子,整天看著這張臉,那也是十分賞心悅目,不算虧待了自己。
許是被聲音吵到,**的少年睫毛輕輕顫了顫,就宛如透明的蟬翼。
沈嬌這才發現他足足蓋了三層棉被,連忙伸手將那被子全部撥開,雖然知道都城裏這邊有人發熱高燒了,都每每喜歡捂著發一身汗驅散病意,但她可從來不讚同。
恰好附近有一盆水,沈嬌順手絞了自己的帕子敷在了他額頭上,又探著他頭上的溫度,亦是覺著不太好。
但上輩子,她聽說這個陸清顯倒是挺能拖的,先是被關在家裏病了大半年,後又被提進了牢獄裏關上了一年半才死,期間經常傳出他快病死的消息,卻猶自在強撐著,也算他倒黴,就死在了改朝換代之前的那一年。
“你現在可不要死呀。”沈嬌歎了口氣,“我明天再來看你。”
剛要抽手,她的手腕卻被人一把緊緊攥住,想來他是燒糊塗了,隻是定定地睜眼望著她,一雙眸子裏滿是混沌與虛然,唯有手上力氣是真的,任沈嬌怎麽掙紮也不放手。
“陸清顯?你看清楚,我是好人啊。”沈嬌心下害怕,她本來半坐在床沿,現在已經是後退一步站了起來,隻是掙脫不開那隻手,她覺得自己的手腕都要被捏碎了,隻好彎著腰同他對視,急中生智道:“你鬆手,我給你吃的。”
陸清顯也已經斷糧兩三天了,聞言果然是略有鬆動,望著她,嘴唇輕輕地顫了顫。
沈嬌趁機抽回了自己的手,發現那腕間已是一片通紅,不由得惱怒了起來。而**那病秧子卻在低低叫喚著什麽,沈嬌湊近一聽,才發現他似乎是在學自己說話:“明……天再來看你。”
這是燒傻了?
怪可憐的。
沈嬌慢慢掀開了帕子,將裏麵那兩塊噴香的金絲茉莉餅給他看,對方的目光果然隨著食物而動,大概是想吃的。
她本想讓茜玉過來喂他吃東西,卻又怕那丫頭笑話自己,隻好磨磨蹭蹭地去拿了桌上的一盞茶,小心翼翼地將茉莉餅掰開,一塊一塊的喂給他吃。
小時候,沈嬌在河道旁抱過一條小花狗,那小狗髒髒的,正值冬天被人丟進了河裏,抱上來時是瑟瑟發抖,沈嬌也是這般一點一點的喂?????給它東西吃。
那小花狗還是沒能捱過那個冬天,就如同這個陸清顯,生命短暫又可憐,若不是遇見了沈嬌,隻怕要受到不少的苦頭。
陸清顯雖然餓,但他也隻是吃了一塊的餅,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沈嬌再次伸手探了探,不知是不是心裏想著的緣故,她覺著似乎是沒那麽燙手了。
拍拍手上的碎屑,沈嬌又給他換了個涼帕子,悄悄出了門。
茜玉已經和那幾個小丫頭打成了一片,探聽出不少事情,走出陸府的路上就一五一十地背給她聽,“原來他們陸家在二十年前,那家主還是個正三品大官。他家兒子同四皇子有過命的交情。當年四皇子殺君篡位之時他們家雖然沒被牽連,卻也自然受到了新皇帝的冷落。尤其是現下朝中重臣齊國公,據說當年與陸家就有齟齬,這些年來一直在打壓他們家。”
沈嬌微微眯了眯眼:“齊國公啊?”
這也是她的仇人,上輩子齊國公在新朝登基時,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就投奔了新帝。真是好一條走狗,利用自己屹立三朝的本事,殷勤替新帝掃平了障礙,並且再次舊事重提,說三公主才是當年那場宮闈禍亂的主力者。
那時沈家的人又跳出來幫齊國公家,把沈嬌打得措手不及,數百朝臣上書要賜死沈嬌與沈青,逼得他們二人一個被林景珩囚禁,一個身在北漠疆場而不能回都城,到死也沒能見到一麵。
天色已經完全黯淡了下來,沈嬌不緊不慢地走出了陸府,想起上一世這些無可奈何的事情,總覺得心中鬱鬱不平,難得歎了口氣。
陸府門前卻是熱鬧,除了沈青的馬車在外等著之外,居然還有足足一隊的人馬執著火把立於門前,而為首的那一身青黑色官服之人,正是林景珩。
他看了沈嬌一眼,旋即不安地抿了抿唇。
沈嬌也沒料到能見到他,隻是轉念一想:林景珩原本就是四皇子的人,他眼下在朝中為官也不過是為了迎回新帝罷了,大約也是知道陸清顯的真實身份。
現如今陸清顯快死了,他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沈姑娘。”他永遠都是一副謙和有禮的樣子,隻是也向來不肯作偽,“陸家如今是朝廷重臣,沈姑娘身份尊貴,不該牽扯進來。”
多少雙眼睛都在盯著陸府,這裏的波詭雲譎、暗流湧動,一環扣著一環,並不是沈嬌她能夠應付得來的。
“不勞林大人費心。”沈嬌不慌不忙地繞過了他,同迎麵而來的沈青一起回到車裏。
將將踏上了車蹬,林景珩卻又叫了聲:“沈姑娘。”
沈嬌不耐煩地回頭,看見他正柔和地望著自己,眼底忽而就湧上了一片模糊。
多少次,為了林景珩這虛情假意,她吃過多少吃苦頭,落得個淒慘而亡的境地,全怪這人。
過了須臾片刻,沈嬌才慢慢說道:“林大人有空來管我,不如趁早讓你那位趙大家前來磕頭賠罪,要不然過了時限,我一定把她告進大牢裏去!”
林景珩微微一怔,而沈嬌已經快步鑽進了車裏,連個眼神都沒再落下。
駕馬的沈青不動聲色地看過來幾眼,亦是沒有多言。
馬車軲轆聲已經遠去了,他還是蕭索的立於原地,片刻後又忽而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
又來了……
他並非呆立著,隻是方才他眼前忽而一陣模糊,腦海裏迅速閃過了一個畫麵:
那是沈嬌冷冷地指著大門的方向對他說:“你讓我覺得惡心,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大人?”守門的直喊了兩聲才讓他回神,不自在道:“並非我們不給城中令臉麵,隻是這實在是太後和齊國公親自下的指令,沈姑娘她有腰牌才能替她放行,大人別為難我們了。”
林景珩的嗓音有些啞,表情更是帶著些古怪:“……知道了。”
他竟然也沒再說什麽,隻是向著來時方向,慢慢地走了回去。
趙玔一溜小跑跟上來了,驚訝不已問他,“大人,你做什麽了?沈姑娘剛剛那一下,可是快哭了。”
他家大人像是根本沒聽見,隻是木然地往前走著,看著更像是心裏不痛快。
“我的大人喲。”趙玔長籲短歎,“您雖是狀元郎,可是在這都城裏毫無根基,這段時間下來若不是沈姑娘護著,您就連平日裏為官辦事都要艱難許多。”
林景珩忽而站住了,“她待我好,我自然知道。”
接著扯了扯唇角,“我配不上。”
“那大人您就別惹她生氣啊!”趙玔急得幹跺腳,“那個萬花樓裏的趙瀾兒,瞧著還沒沈姑娘長得一半好看呢,大人你為了她而惹惱沈姑娘,把人弄得這麽委屈是圖什麽呢,就算您喜歡趙瀾兒,那也……”
他的後半句被林景珩冷冷的目光打斷,忽而覺得心裏發毛。
再定睛一看時,林大人卻還是那副謙和自持的模樣,方才那讓人寒毛直豎的一眼,仿佛隻是幻覺。
“莫要說混賬話。”林景珩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壓下心中雜亂不堪的事宜。
趙玔還是絮絮叨叨:“小女兒家吃醋罷了,您給她賠個不是服個軟不就得了,沈姑娘她對大人您的前程可是大有裨益,您得想好了啊。”
小女兒家吃醋罷了。
林景珩忍不住苦澀的笑了笑,他真是想不到,有一天自己居然會因為一個姑娘家的冷淡而患得患失,心生恐怖,實在是不堪其擾。
馬車行得快,不過片刻,沈嬌便已經回到了沈府。
遠遠的,就聽見裏麵嘈雜聲不斷,似乎是一群人正在凶神惡煞地吵鬧著,沈青下意識按了按腰間的劍,就被沈嬌製止住了。
“是那大伯母的長子沈博瑾,他賭輸了家裏的祖宅,今天賭坊那邊派人過來收房。”沈嬌探出頭咬耳朵,剛要再說就被沈青按了回去。
不愧是和她一起長大的,聽著她那幸災樂禍的語氣,沈青隻是低聲問道:“阿姐,你想趁機買下這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