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馬車剛好順路,沈嬌便臨時稍稍改變方向,來到了尾花巷。
這巷子裏住著三四個官宦人家,陸府居於前,而門前則是有官兵把守著,門上還貼了封條。
即便是在馬車裏,沈嬌也能聽見那宅子裏傳出的哭喊聲,似乎是有人在瘋狂拍著門,伴隨著聲聲慘叫,“救命啊官爺……我家公子要死了。”
“官爺救救命吧。”
守門的隻是不為所動。
沈嬌忍不住下了車來到門前,還沒走兩步便被官兵拿長矛指著,厲聲警告道:“閑雜人等切勿靠近。”
沈青下意識將她擋在了後麵,卻隻是皺了皺眉,回首輕聲問她,“阿姐?”
沈嬌露出頭來:“我是太後娘娘認下的義女,我能進去看看嗎?”
陸府門後的那些哭聲霎時間變得更盛,與捶門的聲音一起,聽著都有些驚心。
那守門的官兵都是大理寺衙獄,聞言隻是略看了眼沈嬌,語氣倒是和緩了不少,“這位小姐請勿為難我們,是太後她特意過叮囑不許放人進去。”
進不去便隻能回到馬車上,沈青還在透過窗子皺眉看向後方,“阿姐,你為何要進陸府?”
自然是為了去見陸清顯。
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陸清顯的身份,沈嬌的心裏已有了一個計劃。
當今陛下才十一歲,卻是又笨又壞又蠢,大楚在他的手裏那是烏煙又瘴氣。
而太後垂簾聽政,又與朝中的輔政大臣齊國公相互製衡,兩方勢力盤根錯節又牽扯頗多,即便是讓沈嬌來公允地評一句,她也說不出什麽好話。
這幾年間,整個大楚幾乎是被整得風雨飄搖,上層人隻顧著奪權廝殺,完全不管天下黎民百姓的死活,以至於外族來犯,百姓苦不堪言,楚國幾乎要毀於一旦,在要緊時刻被那四皇子流浪民間的幼子伺機登上皇位。
雖說沈嬌因為新朝吃了許多的苦頭,可至少……新朝的皇帝確實會還給大楚一片清明。
她不想阻止,也不能阻止新朝皇帝的登基。
但若是想保全自身,她得給自己找點保障。
這保障,就是陸清顯。
“我那日來都城,走的是水路,不巧在江上撞著了樵石,以至整條船都翻了。”沈嬌懶懶靠在了車廂上,費力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幸好當時旁邊還有一條大船,我們讓那條船上的人救了回來,這其中救人的人呢就有陸清顯。”
當時情況繁雜,而那天的陸府還沒倒黴,那條大船上有不少官宦子弟們,想來陸清顯也在上麵,隻是她根本沒注意。
“姑娘當時是被林景珩林大人救回來的。”茜玉嘴快,“回來後就對這林大人念念不忘呢。”
何止念念不忘,幾乎是一見傾心進而癡迷了,從此後就跟在林景珩身後做小尾巴,其他人都治不了沈嬌,獨獨林景珩一個眼神就能讓她乖順下來。
襄金也跟著問道:“但是,當時姑娘根本沒見到這個陸府的人啊。”
當時救人的其實不少,襄金也記不清裏麵到底有沒有陸清顯這個人了。
“見到啦。”沈嬌理直氣壯道:“就是沒怎麽注意而已,我昨天突然想起這回事,才來看看我的救命恩人,誰知道他們全家都倒黴了。”
主仆三人都在回憶當時的情景,隻有一旁的沈青冷不丁問她:“那阿姐準備如何答謝這個陸清顯?”
沈嬌下意識避開了沈青的眼神。
她打算嫁給陸清顯,橫豎這人都是要死的,在這人死之前,沈嬌便盡所能地對他好一些,讓他能安安穩穩的度過剩下的時日,她要的也不過新朝皇太後的名頭……不為過吧。
然而話到了嘴邊卻又有些心虛,沈嬌撇撇嘴,“畢竟是我的救命恩人,看他們家這麽慘,我便幫幫他好了。”
沈青也移開了目光,低低應了句,“好,阿姐要做的事情,我也會盡力而為。”
說罷便低頭?????挑開簾子,徑自從車裏出去,在車外揚著鞭子高聲道:“我來替阿姐駕車。”
陽光透過縫隙不斷灑進車廂,沈嬌忍不住彎眼笑了笑,“好。”
穿行過繁盛的都城長街,她們二人從宮中的武定門入內,有個小太監殷勤地引著他們前往慈寧宮去了。
宮中氣度威嚴,偏偏沈嬌總覺得這雕梁畫棟之間充斥著股鬼氣,上輩子經常是太後連著叫了四五回,她才入一趟。
太後名叫薑姒,今年不過三十九歲,歲月並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什麽痕跡,反而顯出她悠然華貴。
她是真心疼愛沈嬌的人,久居深宮大院,難得有一顆慈愛之心,不顧皇家威嚴地立於宮門口等著沈嬌,一見著她便露出了笑臉。
她低聲向嬤嬤說道:“哀家見著嬌嬌打遠處走來,那裙角翻飛環佩鳴繞的模樣。恍惚間,竟以為是三公主她又回來了。”
沈嬌步子飛快,轉瞬間就到了眼前,猶如打著旋兒的勁風,“太後,你是不是和嬤嬤在說我壞話呢?”
說罷將沈青往前一推,“您看,這是我弟弟沈青,他給您磕頭了。”
沈青反而比她拘束,磕了頭後問了三兩句話,身為外男不便多留,便被帶到慈寧宮外間等候。
薑太後拉著沈嬌的手帶她往屋子裏走,笑眯眯問她:“你讓你弟弟跪,自己怎麽不跪啊?”
沈嬌理直氣壯回道:“那地上多硬啊,叫阿青多磕幾個頭,就當替了我啦。”
宮裏用的可都是金磚,冷不丁跪下去,沈嬌得疼兩天。
薑太後被她逗得哈哈直笑,停了後又直點頭,“說的對,當年你母親三公主也不愛跪,我那次被薑家主母罰跪一整夜,可把她給氣壞了,晚上巴巴的給我揉藥酒。”
她是薑家的庶女,而三公主是薑家嬌貴的外孫女,雖然兩人身份千差萬別,卻意外合得來。
因為她出身低時常受欺負,不巧被三公主撞見過幾次,那時的二人毫無交情,三公主竟也屢次幫她。
慈寧宮處處奢華,卻未免顯得太過冷淡,而沈嬌她來時,隻需要往那堂上一站,似乎就能令整個宮殿都慢慢地活了過來。
“嬌嬌不愛跪,那麽以後就都不必跪了。”薑太後坐上了美人榻,親密拍拍沈嬌的手掌,“這是哀家的懿旨。”
沈嬌樂得連忙給她倒了一盞茶,十足地諂媚樣子,“謝謝太後,就知道您疼我。”
她分明沒故意逗人笑,但每每一句話便引得滿宮的嬤嬤丫鬟們哄笑不已,等掌事嬤嬤提醒太後這日頭已近晚膳時,薑太後隻覺得快活無比,拉著沈嬌的手叫她留下用晚膳。
沈嬌連忙站起來後退幾步,“我弟弟還在外麵等著呢,他性子和我差不了多少,等了一下午該煩了。”
一句話提醒了薑太後,她微眯著眼睛回憶道:“阿青?說起來他倒是不像三公主,不知是否與你父親相似?”
同時又微微垂下了眼瞼,“可惜了這儀表堂堂的俊男兒,隻能做個無官無爵的庶人,姨母也不好給你們封爵封郡的。”
三公主被貶為庶人,且她的後代也不能視同皇家血脈,隻能做一輩子的庶人。
沈嬌倒是渾然不在意,“我怕什麽,我來了幾個月,看見都城裏那幫什麽伯爵侯爵世子的,其實大多都是草包,我寧願做個庶民,也不要和那幫人混在一起。”
此番真情流露毫不作偽的言語又激起了一陣笑,沈嬌反而急了,“我沒有說酸話,我說的是真的,你們別笑嘛。”
這些人所謂的爵位官位,家族榮譽,上輩子卻多數在瞬間灰飛煙滅。
再想想他們那絞盡腦汁爭奪榮寵的那些肮髒手段,總覺得沒意思。
“好好好,我們嬌嬌是有瞧不上他們的道理。”薑太後樂不可支問她,“那嬌嬌想要什麽?”
金銀珠寶她有的是,權勢和虛名她又根本不需要。
沈嬌根本不缺什麽,剛要開口拒絕,心底湧上來一個想法,便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話頭。
這點變化瞞不住薑姒,她眸中精光一閃,隨後笑吟吟問她,“是想要姨母替你給林大人賜婚罷?”
“不不不。”沈嬌急得跺腳,“我跟那個姓林的毫無瓜葛!我絕不要和他成婚。”
不過幾息間,她額頭上已經出了點冷汗,可憐巴巴地看著薑太後,“之前是我一時被鬼迷了心竅,我現在可不這麽想了,姨母你別這樣呀。”
“不要了?”薑姒卻是略有訝然,隻是很快便平和了下來,點了點頭,“既然不是為了林景珩,那嬌嬌想要什麽?”
沈嬌的話還堵在嘴裏不知如何開口,薑太後便微微一笑,“扭扭捏捏,可不是三公主女兒的性子。”
“我當日來都城走水路,帶得金銀財寶太多不慎翻了船,幸好被人救了一命。”沈嬌隻好幹巴巴說道,“當時我睜眼看見了林景珩,便認定了他,但這幾天我卻忽然想起來了……那個救我的人,也有陸家人的一份。”
薑太後飛快反問:“陸家,陸清顯?”
說完卻是鬆了口氣,“怪道你忽而不那麽緊著你那林大人了。隻是嬌嬌,陸家如今闔府都有罪,你是想幫幫他們嗎?”
沈嬌使勁點頭,“既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沒有不管他的道理。”
其實當時她也沒到失去意識的地步,可是看得真真切切,船上總共有三四個公子哥,隻有林景珩他一人跳下來救了自己。
另外那幾人就好像死了一樣根本沒管她,還吹著小風喝著酒呢。尤其裏麵有個長得特別出塵、好比清雪鬆泉的一個公子,嫌她呼救的聲音太大,還從船上遙遙地皺眉瞥了她一眼。
這小王八蛋,上輩子她不好意思給林景珩留下壞印象就沒動手,這次她一定要把人揪出來,狠狠踹兩腳才解氣。
“……嬌嬌!”薑太後抬高了聲音,“小丫頭當人麵就出神,想到什麽了?”
沈嬌摸了摸鼻子,“想起當時情況凶險,有點後怕。”
大約是她難得示弱的模樣惹得薑太後意動,她當即歎了口氣,“罷了,四皇子那事早便塵歸塵土歸土。哀家來予你一塊令牌,你可自行出入陸府去看望那個陸清顯,要送什麽東西也由你。隻是不能將人放走。”
這塊令牌是宮裏的一等腰牌,見了它就等於見了皇家人,天底下哪裏都去得,可不僅僅是陸府。
尋常人拿了腰牌恐怕要惶恐,沈嬌卻是歡天喜地,捧著腰牌接連給薑太後行禮,“謝謝太後謝謝太後,以後我一定好好孝順您,不讓人欺負你。”
薑姒笑得倒在了榻上:“真是人小鬼大,哀家可是太後,試問誰敢來欺負我?
沈嬌也跟著笑了兩聲,被太後擺著手示意離開,“快去吧,別讓阿青等急了。記得往後多入宮來與哀家說說話。”
離開了慈寧宮,外頭的天色倒還沒暗下來。沈嬌雖然心裏還頗有些舍不得,也隻能步伐匆忙地出宮上了馬車。
鑲金茜玉研究著太後賜下禮物的禮單,嘖嘖稱奇:“太後娘娘真是有心了,給咱們的大多是宮廷裏才能有的珍貴藥材,還有許多進貢來專供皇家消用的物件兒。”
知道他們家小姐平日裏什麽都不缺,於是送來這些珍貴又帶有權勢意味的寶物,連西域進貢來足足五兩重的夜明珠都賜給了他們小姐,往後都城裏怕是人人都知道她有多得寵了。
沈嬌也是越看越喜歡,恨不得快點回家去仔細摸摸那夜明珠和玳麗莎,忍不住就爬向前頭,迎麵吃了一口的風:“阿青,快點快點。”
沈青一回頭就把她塞進了馬車裏,還順手揪了下她的頭發,語氣難得嚴厲:“莫要亂爬亂動,仔細摔著。”
茜玉怪叫著,“啊喲,這回可是輪到青哥來管著咱們嬌姐兒了。”
“嬌姐兒早該讓人管管了。”襄金笑嘻嘻道,“青哥好樣的。”
沈嬌悻悻然摸著自己的頭發,高聲向外頭駕馬的沈青喊道:“記得先去一趟尾花巷。”
過了許久,沈青的聲音才混著風聲傳來,穩穩答道:“好。”
這次沈嬌下了車便衝著守衛晃晃腰牌,果然順利放行,隻是沈青卻被攔在了外麵,他皺著眉拉住沈嬌的手不叫她進去,十分不讚同道:“這陸家人被關了兩三個月,焉知他們如今府裏的情形?阿姐,不如讓我替你進去看看。”
一個身量較高的守衛躬身應答他,“這位公子不必多慮,宮裏每日都差人送飯來,且府裏如今隻剩了女眷和那個陸家的獨子陸清顯,不礙事的。”
旁邊那個欲言又止,“且,那陸公子……”
他們言辭閃爍,沈嬌難免猜測,“陸清顯是不是情況不大好了?我之前來時聽裏麵在哭。”
兩個守衛鬆口氣,“正是,雖說太後不許為其醫治,但若是人死在裏麵,事後怕也是要追責咱們,姑娘快進去看看吧。”
沈?????青還是不大放心,沉著臉招呼上了茜玉,強硬著說道,“帶上個婢女,早些出來。”
之前守衛不放心沈青一個大男人進去,如今換上了個小丫頭,兩人便不再刁難,默默讓開了道路。
剛好有些餓了,沈嬌掏出了在慈寧宮中用手帕包住的那幾塊金絲茉莉餅,邊吃邊回頭安慰沈青,“放心,你阿姐我還是很機靈的,能有什麽事兒呢。”
這話說出後不過片刻,她就有些後悔了。
茜玉膽子大,猶自不怕,手臂被沈嬌緊緊抓住了還笑話她,“姑娘方才和青哥說大話的本領哪兒去了?”
沈嬌塞了她一嘴的茉莉餅,“我的心肝好寶貝,別笑你家小姐了,誰知道裏麵這麽滲人。”
一個家族、一個宅子,大約是真的有氣運這麽一說。
現如今陸府敗落下去,日頭也恰巧近乎黃昏,外頭還是彩霞四溢,這裏麵卻是一片昏昏沉沉,連大道上都堆滿了腐爛的樹葉,說不出的陰沉難過。
她們還看著一隻身形輕快的大老鼠從眼前竄過,茜玉頓時嚇得驚叫一聲,沈嬌卻哈哈大笑,“你方才取笑我的本領又哪兒去了?”
大約是兩人動靜太大,從一處小道忽而就出來了一個麵色枯黃的丫鬟,表情十分呆滯,恍惚著問她們:“什麽人?”
她來時悄無聲息,就連聲音都虛虛浮浮,落不到實處。
沈嬌嚇得躲去了茜玉身後,過了好一會兒才定神埋怨道:“姐姐,你走路沒聲音的呀?”
若不是瞧見了她腳下那實打實的影子,沈嬌方才幾乎要落荒而逃。
那個枯瘦的丫鬟沒回答,隻是盯著沈嬌手裏的茉莉病使勁兒咽著口水,方才還死氣沉沉的眸子中迸發出了驚人的光芒。
餓死鬼看到食物的眼神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沈嬌有點害怕,猶猶豫豫著將一塊好的餅子遞出去,茜玉想接過給她,卻讓那丫鬟惡狠狠地一把搶過,幾乎是糊進了自己的嘴裏,沒有水,根本咽不下去,卻還是盯著沈嬌帕子裏剩下的食物。
茜玉連忙護著沈嬌後退幾步,“你多久沒吃飯了?護衛說,你們府裏每日都有人來送飯的啊。”
“嗬……哈嗬嗬……”餓死鬼丫鬟捶著胸要將食物咽進去,隻是看起來完全被噎住了,眼裏不斷溢出眼淚,哀求著望向她們。
茜玉小心翼翼地解開腰間的水壺,還遲疑望沈嬌一眼,“姑娘,這是你用的……”
“給她給她吧。”沈嬌看得心驚,一把將那鑲了一圈綠貓眼石的異形珍寶水壺拿去,給那丫鬟灌了好幾口水,眼瞧著她順過氣來了,才皺眉問道:“你家公子呢?就是那個陸清顯,還沒死吧?”
小丫鬟總算活過一口氣來,雖說還貪婪地望著沈嬌那盛滿了茉莉餅的帕子,聞言也立即清醒並惶恐了起來,死死抓住沈嬌的手腕,“小姐……求求、求求你去救救我們家公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