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此言一出,旁人都還沒反應,林景珩便沉下了臉色,語氣暗含警告:“沈嬌,這裏不是胡鬧的地方!”

他大約是真的動了氣,這句話說得可算曖昧,雖然是斥責了沈嬌,卻透著親密熟稔的意思。

可見這端方自持的林大人,在氣急敗壞之時,也是會口不擇言的。

沈嬌隻是冷冷看著他,而跪在地上的趙瀾兒她此刻身子晃了晃,竟是撐不住了,直接暈倒在地。

因為她的奴仆們都還跪著,此刻竟也沒人來扶她,任由她身形單薄的倒在了地上。

這樣子到底是讓人不忍心,謝衷也歎了口氣來勸她,“本王看啊這都是誤會。?????沈姑娘您便寬宏大量放了趙姑娘吧,就把這兩個惡仆打死得了。”

沈嬌沒意思的撇撇嘴,移開了放在林景珩身上的眼神,語氣倒是平靜,“林大人,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該應答。你既讓我們定奪裁決,臨了又嫌處罰太重,耍我呢。”

林景珩沒有答話,他聽著沈嬌可稱平和客氣的語調,反而覺出蕭索苦澀之意,胸中好似有滾水而沸,說不出的怪異。

抿了抿唇,林景珩放輕了語氣,“隻因小事便要人命,便是再嚴酷的律法也沒有此等先例。沈姑娘,此事本官也有錯,退堂後自會親自向沈姑娘與沈公子登門賠罪。”

雖說沈嬌是為了自己而對趙瀾兒不依不饒,但她張口就要一條人命,林景珩一開始到底是覺得過分了些。

可是被她一句話說得,心間卻又湧上心疼,想來沈嬌從未受過委屈,縱然嬌蠻些也是應該的。

他方才的語氣不該如此嚴厲。

“誒對對對。”謝衷搖著扇子使勁扇了扇,“就怪你這城中令辦案不力,早點把這兩個惡仆揪出來不就完了,害得本王也跟著做了壞人。”

語畢討好地向沈嬌笑了笑,“本王也有錯,本王也需得登門賠罪,不知二位現居何處,要不等會兒本王請二位去臨仙樓裏用個午膳,也好……”

沈青惡狠狠地瞪了這五王爺一眼,沈嬌也是不耐煩,本來就沒睡夠,此刻也覺出沒什麽意思來,煩躁道:“我才不想再見你們,登門賠罪大可不必。”

襄金連忙小聲提醒道:“姑娘,林大人也是要來我們家的。”

可不隻是這個眼珠子快掉出來的五王爺。

誰知道沈嬌把眼一瞪,“昨兒我跟你說什麽了?我說了看他就煩,你都忘了?”

主仆二人雖說是低聲,這話卻是清清楚楚地讓林景珩聽見,他心中無奈,麵上倒還是沒什麽表情,隻緩緩拍了拍驚堂木,“此案已有定奪,趙瀾兒的兩個奴仆惡人先告狀,罰每人十板子,而趙瀾兒……”

話說一半,林景珩便見沈嬌拿眼珠子斜他,本該在喉頭的‘無罪釋放’,到了嘴邊卻變成了:“責令趙瀾兒向事主沈青磕頭賠罪,並賠償沈青白銀十兩,退堂——”

沈青嫌棄五王爺那熱切的眼神,一聽退堂便攬著沈嬌往外走,姐弟兩人親親熱熱地離開了這案堂裏,沈嬌隻顧著和沈青說話,再沒回過頭。

那五王爺望了望沈嬌的背影,又看看還倒在地上的趙瀾兒,最後還是跺了跺腳,招呼著人扶起了趙瀾兒,妥帖送回了萬花樓。

眾人各司其職,這明亮寬敞的案堂轉瞬間便隻餘下兩三人,官中執筆人立在一旁連問了兩聲,林景珩才被驚醒似的,皺眉看過來,溫和問他,“你說什麽?”

執筆人隻得再問一遍:“林大人,小的想問,這案子是歸入誣告一類嗎?”

點點頭,林景珩補了一句,“不要將沈姑娘記載入冊。”

沈姑娘,沈姑娘。

沈嬌。

他分明是才見過沈姑娘,但如今聽這名字從口中念出,卻隻覺一片繾綣悱惻,在隱秘的歡喜裏又透著些許悵然若失。

方才林景珩也並非發呆,而是忽而記起來一句話——

“林景珩,你既然做不到,就不要答應我。”

那是沈嬌的聲音,故作雲淡風輕,卻好似一根繃緊了的弦,輕輕一碰,就要碎裂。

可是,沈姑娘從來不曾這樣對他說過話。

沈姑娘對著他,永遠是歡喜又熱烈的。

他能感覺到,有什麽事情,正在變得不一樣了。

耽擱了這麽一陣,已然是過了晌午,沈府裏也聽說沈青人來了,正在家裏大辦宴席。

大伯母親自跑來了正門迎接他們,一見著沈青便笑,“這便是青哥兒了?當真與二叔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與大伯母一同的還有她的一雙兒女,以及許久不見的三叔。

沈府人口凋零,這幾人就是如今沈家還在的一家子了。

沈嬌默默撇嘴,心想沈青他與爹爹可沒什麽血緣關係,可見大伯母這人也真是慣會說場麵話。

思及此,她卻是不動聲色地抽開了自己和沈青交疊的手,麵色如常的和沈家人相寒暄。

上輩子沈嬌是到最後,才意外在自己的簪子裏發現了父親給她的密信,隻有寥寥幾句,說沈青他其實是在長和二年時從河裏撿來的。

因為不忍心沈嬌的母親再受生育之苦,又怕沈嬌一個女孩子最後會受欺負,他們夫妻二人商量許久,便將這孩子收下,宣稱是自己的兒子。

此事誰也不知道,沈嬌決定爛在肚子裏,她才不要沈青背上一個孤兒的名頭。

她要阿青這輩子,永遠快快活活的做她沈嬌的弟弟,最好戰場也不要去上了。

晚宴隻吃了不過半個時辰,沈嬌便帶著沈青離席,吩咐小廝們將沈青的院落收拾出來。

沈青的星隕樓就挨著自己的攬嬌院,是沈府裏最為氣派的一處地方。

等這姐弟二人離開,三叔沈玉林便懶洋洋地冷哼一聲,“這兩小輩,占了咱們家最好的兩個院子,竟一絲感激也不見到。”

感激沒有,難道銀錢也沒有?他們這兩人可都是腰纏萬貫的主。

“少說兩句吧。”沈家嫡長子沈博瑾也跟著眼皮子一抬,“三叔你這些年將家產敗落得幹幹淨淨,少不得還要指望著這侄子侄女來繼續供著您老。”

話音剛落就有一隻瓷杯貼著他耳邊飛過去,沈玉林拍桌而起:“小兔崽子說什麽呢?你前些日連我們家的祖宅都賭輸了去,你倒有臉來議論長輩了?”

嘈雜的聲音讓夜風隱隱地送來,沈青習武,耳朵一向是靈,忍不住皺眉回頭看了眼,低聲道:“後麵在吵架?”

沈嬌輕笑了聲,“阿青,你覺得他們為人怎麽樣?”

兩人漫步在沈宅的青石小道上,那吵鬧聲隱隱地遠了下去,換成了寧靜悠長的蟬鳴。

沈青不再關心他們,“我怎麽想得不要緊,隻是阿姐你不喜歡他們。”

雖然沈嬌裝得與平日裏並無兩樣,但她藏在眼底的不耐卻是瞞不過沈青。

人人都說沈嬌性格嬌蠻,沈青卻覺著他阿姐哪哪兒都好,若是讓阿姐真心厭惡的人,那必定是個徹頭徹尾的奸詐小人。

夜裏風緊,沈嬌穿得又薄,沈青自然而然地抖開大氅一並遮住了她,“阿姐,你若不喜歡他們,咱們另外擇個宅子,遠遠的搬出去,再不見這些人。”

父親臨死前隻說讓他們去都城見見太後,可半個字都沒提過都城這邊的沈家。

沈嬌卻定住了腳步,隨後輕輕撥開沈青的胳膊,自己抽身遠離了些許才繼續說道:“沈家這堆人都不是什麽好人,但我喜歡這宅子呀。這宅子裏也處處都有父親的痕跡,我們就住這裏,不去別處。”

她往前走了一段距離才發現沈青沒跟上,駐足片刻,少年便神色自若地追了上來與她並肩,“不說他們了。阿姐,這趟我在路上耽擱了幾日,都城外處處都是追尋陸家人的官兵,好些次我們都被攔下來問話,幸而吳叔機警周旋。”

吳叔是他們的老車夫,為人一向穩重,可惜上輩子沒能落下個好下場。

而陸家人……

沈嬌心底驀地閃過了一個名字:陸清顯。

她知道,二十年前,大皇子與四皇子奪位,為此牽連了母親三公主被貶為庶人不說,引發的朝堂動**幾乎是翻天覆地。

陸家看似沒有參加黨爭,背地裏則是四皇子家的忠實擁護者,不惜將自己兒子掐死,偷偷換成了四皇子家當時的那位長子撫養,這才保全了四皇子的血脈。

那位四皇子的長子,便是現今陸家的嫡長子:陸清顯。

狸貓換太子,卻是為了保全太子那一條性命。

五年之後,四皇子的那幼子便會回到都城奪.權,坐上皇位後便將自己的哥哥陸清顯尊為昭平皇帝,將他的支持者林景珩欽為內閣首輔,還給了趙瀾兒誥命身份。

“我知道他們在找什麽。”沈嬌不由掐了掐手掌心,“陸家人當年維護四皇子血脈一事敗露,官府正在追尋四皇子他那個兒子的下落呢。”

誰又知道,朝廷現在極力追蹤的那皇室血脈,其實就端在都城裏,現如今被困於陸家宅子裏的陸清顯。

沈嬌還知道,這個陸清顯生來帶有不足之症,過不了幾年便會病逝在監牢裏。

並且,一生未曾娶妻。

而……

按理來說,等新皇繼位之後,他陸清顯的妻子,也應該被尊為皇太後的。

“阿姐。”沈青冷不丁拔下她的一根簪子,用沉沉的步搖墜在她眼前好好晃了晃,“想什麽呢?叫你也不應。”

他們已經來到了攬嬌院和星隕樓的交界處,沈嬌望著沈青那溫暖肆意的笑顏,一時間竟是怔住了。

上輩子,趙瀾兒那歹毒宣稱沈青戰死的聲音言猶在耳。

輕輕拿回了自己的簪子,沈嬌眨了眨眼睛?????,“想著,阿姐一定要護好你。好啦,你快回去休息,三日後,阿姐便帶你入宮覲見太後娘娘。”

告別了沈青,她的眼神愈發堅定。

無論是阿青還是襄金茜玉,甚或是吳叔,她都絕不會再讓一人平白受苦。

沈青來了三日後才入宮覲見太後,而這三日間他們隻是整理著帶來的東西,也不去見沈家原本的人,小日子過得悠閑自在,把大伯母急得幾乎要上火。

本來沈嬌應該在一早入宮,但她貪睡,拖到了正午時分才起床,大伯母溫溫婉婉地送他們出門,殷切告知:“定要早些回來呀,大伯母做了一桌子的好菜等著你們。”

上輩子,賭坊的人並債主會在今日下午登門鬧事,沈嬌特意選了今天進宮,看著沈家人那急迫卻又不敢明說的樣子隻覺得好笑,反而磨磨蹭蹭地上了馬車,輕慢道:“大伯母,太後她老人家如果要留我們在宮裏住一晚也是有的,您可別等我們啊。”

“大伯母肯定等著我這一對好侄兒呀。”她猶自在車窗邊跟沈嬌說話,那馬車已經轔轔走過,沈嬌更是半句話都沒搭理。

直過了好久,大伯母才僵著臉回去,臉色轉瞬陰沉了起來,低聲道:“這小賤人怕不是發現了什麽。”

總覺得這幾日有些不對勁。

“大夫人,這沈嬌啊就是這個德行。”身旁婆子寬慰道:“誰都不放在眼裏,別人對她好是應該的,若是對她不好,她就能把人屋子都掀翻了。大夫人且忍一忍,先把這宅子保住,將來不怕沒有治死她的時候。”

想來也是,沈嬌的德行一貫如此,每每都叫人氣得牙癢癢。可恨她這幾日拚了命的去籠絡沈青,這小子卻也愛答不理。

長舒一口氣,大伯母重新換上和藹的麵孔:“我對嬌嬌可是一片好心,說什麽治死不治死的?日後你再敢口吐惡言,小心我不顧你這張老臉,給你板子吃。”

此時深秋不顯蕭索,反而一片陽光明媚,落葉染足了紅,竟和血色略有相似。

林景珩坐於庭院,凝神查看著往年的案宗,此刻一個小廝著急忙慌的跑了過來,喜上眉梢道:“林大人,沈姑娘她出門了,想來是忍不住要來找林大人,您快去前廳候著罷。”

目光失去了焦距。

手指仍然是在慣性的翻過了一頁,眼前這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個個都在紙上歡快悅動著,林景珩盯著這些字,聲音仍是清冷,“盯著人家姑娘行蹤這本事,你是幾時學的?”

“我……我那是不小心聽街上的人說的,沈姑娘出門排場大,大人你也是知道的!”趙玔急得跺腳,“林大人,沈姑娘以往可是日日都來咱們家找你,這三天卻沒了音信,好不容易再來了,大人可別怠慢了她。沈姑娘脾氣大,心卻軟,大人你好歹做出個熱頭樣子哄哄她。”

別的不說,這三天裏,每次前門一有動靜,他家林大人可便立刻來問是不是沈姑娘那邊的人,得知不是沈姑娘後也隻是點點頭,但趙玔看得分明:他家大人可是連眼角都透著股落寞。

分明是記掛著人家,何苦又做出這不在意的模樣。

林景珩靜靜放下了書。

這三日間他每日思索,卻愈發混亂。

既然早有定奪,何必耽誤一個好好的沈姑娘。

可……

可每每一想到這個念頭,他便幾乎立時間失掉了所有力氣,茫茫然不知所措。

就好像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不能夠這樣,他承受不起這樣的代價。

“趙玔。”他自楓林間起身,即使要去見心上人,也是氣定神閑溫潤如玉的模樣,“有件事情,明知是錯,我卻不得不為之,你可知是為何?”

趙玔殷勤跟著,不假思索道:“大人如此地清正廉明、一心為國,定然是為了大義而為之。”

“錯了。”林景珩失笑著搖搖頭。

看了半天的落葉,他似乎也與那飄然而落的楓葉一般,帶著溫和而決然下墜的堅定。

“我知錯而為。”

“無非逃不過私情二字。”

這是說出來恐怕連自己都會嗤笑的心思。

趙玔聽得雲裏霧裏,“林大人,您是最鐵麵無私的,百姓都叫你林青天呢。”

正說著,他們來到了前廳,一個丫鬟剛從門外回來,立刻被趙玔叫住,“小桃?沈姑娘她到哪兒了,可有帶什麽東西?我提前知會庫房騰出地方來。”

小桃還喘著氣,麵露困惑之色,“沈姑娘她沒有來咱們這兒,反而去了尾花巷的……陸府。”

陸府,自從三個月前陸不聞私藏四皇子血脈一事敗露之後,闔府都被查封,陸不聞在獄中自縊身亡,他們家中的人也要擇日被關入大牢。

“沈姑娘去那裏做什麽?”趙玔也跟著困惑,回頭一看卻嚇了一跳,“林大人,您臉色怎麽這般難看了?可不能讓沈姑娘瞧見啊。”

“無妨。”林景珩脊背立得筆直,就好像一尊繃住的石像,靜靜問道,“沈嬌去陸府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