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堂上一片寂靜。
本來是趙瀾兒她識大體不予追究,這沈嬌倒反過來要來處置她。
謝衷雖說喜愛沈嬌的顏色,此刻也覺得看過不眼,輕咳了兩聲,“沈姑娘,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
“沈嬌。”林景珩歎了口氣,“主告趙瀾兒她是撤告,而非誣告,此事不可混為一談。”
“原來是這樣啊。”沈嬌不陰不陽的刺了一句,“我記得,前些天有人告了趙瀾兒,最後要撤告時,林大人可是鐵麵無私將他治了個誣告罪,怎麽現在又變了。”
前些天,有個富家子弟偽造了趙瀾兒的賣身契,想把她抬回家做小妾。
林景珩可是查得一絲不苟,最後還了趙瀾兒清白不說,還好好收拾了那人一通。
彼時的沈嬌隻覺得他為人正派,即使麵對一個青樓女子也體諒人家的難處,現在看來卻未免可笑。
分明因為趙瀾兒是被告,他就幫被告,如今趙瀾兒是主告,他就偏幫著主告!
她粉麵含春,眉眼嬌俏,惡狠狠看人時不僅不會讓人害怕,反叫人的心頭好似被輕輕抓了一下,極輕又極快,卻掀起滔天的波瀾。
林景珩抿起了唇,靜靜想著:原來如此。
是因為這件事吃味了,難怪昨天晚上又將那珊瑚屏風抬了回去。
他不合時宜地感到心神暢快,表麵上隻看著鐵麵無私,“沈嬌,案堂之上不容兒戲,既然趙瀾兒準備撤告,那麽本官裁決……”
“林大人。”沈青卻懶洋洋地打斷了他的話。
他半靠著沈嬌的肩膀,不大高興地問他,“你說誰在兒戲?你們方才險些冤枉了我,我阿姐替我討公道,有何不對?”
憑什麽認定了他阿姐在胡鬧。
趙瀾兒她穿著一襲粉白色長襦,帶了一頂輕紗帽遮住了麵容,此刻她主動掀開了帽子又向前兩步,竟是衝著沈嬌欠了欠身子,“沈姑娘、沈公子,一切都是妾的不好,妾向你們賠罪,想來沈公子也絕非故意,妾不該把事情鬧得這樣大,使得林大人他為難,妾心中實在不安。”
沈嬌磨了磨牙。
真是惡心。
“我說你們姐弟差不多也就得了。”謝衷也跳了起來擋在了趙瀾兒身前,然而一看著沈嬌這傾國傾城的容顏,卻又不由自主地放軟了語氣,“沈姑娘,你弟弟他駕車衝撞了趙姑娘不說,還險些要動手,若不是給我正好看見了,趙姑娘她怕是要吃大虧。”
這沈小公子長得儀表堂堂讓人心生好感,背地裏卻欺負一個弱女子,實在是為人不齒。
謝衷不由得橫了沈青一眼,又不耐煩道:“這樣吧,本王出錢賠償你們沈家,此事便也就算了!”
沈嬌本來就有氣,看著謝衷這副拉偏架的樣子更是心煩,她猛地衝過來,不由分說就推了這人模人樣的謝衷一把,“我弟弟才不是那樣的人呢!”
謝衷不妨被她狠狠推得踉蹌幾步險些跌倒,人還沒反應過來,門外的護衛隊便齊齊拔劍要衝沈嬌過來,當場被林景珩斥道:“案堂內豈容放肆?五王爺,煩請把你的人管好!”
謝衷:……
他才是那個挨打的人吧。
隻是他怎樣都提不起怒火,還覺得方才被沈嬌推搡的那處骨頭都鬆動了些許,悻悻然地按著自己的肩膀,把火衝著護衛隊發:“你們快下去下去,別嚇著沈姑娘!”
斥完了謝衷,林景珩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沈嬌,此事與你無幹。便就是你弟弟他撞著了他人的馬車,自己卻是毫發無損,你……莫要再胡鬧了。”
說到最後,尾音逐漸低了下去,分明是沒什麽不妥當的,林景珩還是輕咳了一聲。
像是要掩蓋什麽。
三月未見,沈青長高了不少,就在她身後堅定地支撐著沈嬌。
這麽好的青兒,最後卻落得個白白送死的下場,而今天的這一幕與上輩子又何其相似。
都是被林景珩與趙瀾兒害死了。
這案子似乎已有定奪,沈嬌也不再說話了,她隻是在堂下遙遙看著林景珩。
沈嬌一向膽大,卻知道分寸,以往心悅於林景珩時也不會在眾目睽睽下如此直白。被她這樣盯著的林景珩倒也淡然,隻是耳根子略有些發熱,緩了緩語氣,“退堂——”
“阿青。”沈嬌直接轉身,親密地拍拍沈青的肩膀,一雙眼睛裏仿若有著璀璨星辰,“是你撞了趙瀾兒嗎?”
沈青不由挺直了脊背,沉聲道:“是那位趙姑娘的馬車不受控,衝著我奔來,虧得陳叔他駕馬避免了二車相碰,趙姑娘的馬車是撞在道旁的樹上才散了架子,我本想援助一二,但她的車夫與婢女卻是一口咬定、顛倒黑白。”
他話音剛落,謝衷就跳了起來,氣急敗壞地拿扇子點他,鴿子血扇墜子一搖一搖著,“你你?????你睜眼說胡話,本王親眼看見你們的人要與趙姑娘為難,趙姑娘的馬車都散了架子,你們卻毫發無損……”
沈嬌衝他瞪了一眼,大聲說道:“有人來找茬,我們沈家的人當然不會輕易放過,他們冤枉我家撞了車,難道我家的人還要好聲好氣的和這群無賴理論分明?再說,你又不是沒坐過馬車,難道不知道是衝得越猛越容易被撞散架?!”
她天生不知道退縮兩個字怎麽寫,更別說此刻是自己有理,一番搶白把謝衷說得愣在了原地,張了張口想要辯駁一二,細細思索卻又覺得她有道理。
這時一雙柔弱無骨地手搭上了謝衷的後背,將他飄遠的神思暫且拉了回來。
“五王爺不必如此。沈姑娘,你心中不平,瀾兒都知道,瀾兒願磕頭謝罪,請沈姑娘莫要再行計較了。”
趙瀾兒已經放下了帷帽,雖說眾人見不著她那張含羞似怨的臉了,聽著那清幽而纖弱的聲音仍是心神一漾。
再看向那嬌蠻的沈嬌時,縱使對方生得再美,也不由起了點埋怨的心思。
趙瀾兒說完就要來給沈嬌磕頭謝罪,而沈嬌隻是冷冷的看著她。
謝衷平日裏雖然混賬,卻是最看不得美人受苦,連忙拉著她的袖子不讓她跪,頭大道:“此事倒成了本王的不對了,好好好,都賴本王,本王不該讓趙姑娘告官,本王給沈姑娘磕頭賠罪成嗎!”
趙瀾兒趙大家她雖說淪落風塵,卻自有一番清高,謝衷一向是她的吹捧者,自是看不得她受委屈。
而沈嬌縱然性格嬌縱,但……實在是太美,謝衷隻要一望向她,喉頭就仿佛滾了一杯美酒,又酥又癢,就連挨罵都覺出高興。
想來想去,謝衷他當仁不讓地就要來給沈嬌謝罪,又讓林景珩怒聲而阻,“五王爺!你身為皇族血脈去給沈嬌下跪,你難不成想讓她背上不敬皇族之罪?”
今日的案子辦得荒唐,然而這是林景珩第一次動怒,直把謝衷驚出了一身的冷汗,連忙後退兩步,“是我糊塗了。”
想來,他是被趙姑娘一句話激得,險些給沈嬌找了麻煩。
趙瀾兒不動聲色說道:“五王爺,你莫要衝動……”
“趙大家。”沈嬌冷聲打斷了她,“你少說兩句,還能少害我一點。”
這是趙瀾兒的慣用伎倆,方才分明就是激得謝衷替她下跪,由此給自己造成罪過。
趙瀾兒飛快看了眼堂上的林景珩,而對方卻隻是緊抿著嘴唇,沒有反駁沈嬌的話,大約也是讚同沈嬌的判斷。
她心中一驚,再欲開口時又被沈嬌身後那小丫頭打斷了話頭。
說起來,沈嬌跟著的這兩個丫頭穿得居然是南疆那邊進貢來的月影紗裙,耳戴紅玉墜,發綴綠眼石,看起來還要比尋常的官宦小姐還要氣派。
說話的是茜玉,她跟來後便默然不語,此時一開口卻直指要害,“是誰衝撞了誰,隻需要回去現場,探查一番車轍痕跡便好。”
跑得急的馬車印必然會留下相應的痕跡,而今日才下過一場小雨,城外泥土鬆軟,更易通過痕跡來行辨認。
趙瀾兒她的馬車散了架子,眾人都是先入為主的以為她才是受害者,沈青即使是不認,在五王爺的證詞與馬車麵前亦是百口莫辯。
茜玉的話才一落地,沈嬌眼前便是一亮,連忙抓住了沈青的手嚷道,“現在就去現場辨認,到底是誰撞了誰,林大人你可要仔細裁決啊。”
最後一句是衝著林景珩說的,語氣嬌嬌俏俏,聽起來像是撒嬌,然而卻是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狠意。
林景珩每月都會去城外的平沛寺,說是為幼帝祈福,實則……
實則是去見趙瀾兒。
趙瀾兒她此次出城,想必也是為了這件事,隻是回去的時候撞了沈青的馬車,由此而生出了這件案子。
堂內無人出聲,唯有謝衷摸著下巴琢磨著,“這話倒是不假……快走快走。趙姑娘,我們且去還你清白。”
傻貨,沒見到他家的趙姑娘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呢。
沈嬌幸災樂禍,不容有其他閃失,攜著沈青的手就要出門,步伐都透著股輕快,“好呀,既然大家各執一詞,不如就讓死物來查明真相。”
兩方當即要走,林景珩卻是皺眉,再拍了驚堂木。
他看得分明,趙瀾兒透過輕紗望過來的眼神,帶著驚恐與祈求。
隻一眼,林景珩心中便有了決斷,詫異之餘,又覺出了些許為難。
這聲響把沈嬌嚇了一跳,沈青不滿地瞪他,“林大人,該不會連個查證的機會都不給我吧?”
林景珩微微側頭,隻是俯視著那微微發抖的女子,語氣不起波瀾:“趙瀾兒,你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來。”
雖說她是主告,然而來到堂上後卻是一言不發,全是五王爺以及身邊的婢女車夫在說話。
趙瀾兒定了定神,輕聲開口道:“回大人,妾當時在馬車中不慎睡著了,隻覺出一陣顛簸,竟是直接被甩出了車。幸而不曾傷到,回過神後,隻聽見妾的車夫與沈公子那邊的人起了爭執,妾心裏實在害怕。隨後……五王爺路見不平,便來到了堂上。”
說完便垂眸而立,這等回避的意思倒讓人看得分明了:此事八成有蹊蹺。
襄金冷不丁問道:“敢問林大人,這告狀的本人,可是她趙瀾兒?”
這會兒倒想撇清楚幹係。
趙瀾兒略有為難:“是妾身,然而……”
“是本王非要你告官的。”謝衷嘀嘀咕咕道:“但之前本王問你的時候,你怎生不答呢?”
叫他在沈姑娘這裏落了麵子可多不好啊。
他急忙把趙瀾兒的車夫以及婢女立刻喊來,語氣終於發狠了一回,“你們這兩刁仆,還不快將事情如實道來。”
那兩人在堂外聽得清清楚楚,眼看事情無可抵賴,俱是涕淚四流衝著林景珩叩首,哀求著林大人饒恕自己。
事已至此,瞎子都能看出真相,謝衷氣得上去就要踹他們,被衙役給攔住,堂下一片混亂,哭聲與罵聲混在一起,而城中令林大人卻在此刻卻不合時宜地……分了神。
他看見沈嬌正光明正大的偷笑,時不時偏頭與身邊的沈青說些什麽,此刻她眉目飛揚,就連垂落在肩頭的發絲都好像發著光,如此耀眼而美好,光是看著,便能讓心頭鬱卒一掃而空。
本該如此的。
熙熙攘攘的官中案堂,林景珩麵無表情,嘴角卻溫和地揚了起來,靜靜想著:沈嬌本該是這樣快活且肆意,連一絲陰霾都不能浸染。
趙瀾兒一直留意著他的眼神,此刻隻覺得內心古怪,顧不得多想便跪下朗聲說道:“此事都要怪妾身,平日裏不曾約束奴仆,致使他們為了脫責而連累了沈公子。也怪妾身,見了沈公子的人咄咄氣態便心下害怕,以至犯了糊塗。”
說罷一咬牙,竟是拜服了下去,趴在地上說道:“妾身甘願下獄,請林大人還妾身一個公道。”
茜玉一貫牙尖嘴利,當場駁了回去:“什麽公道不公道的,公道便是趙姑娘誣賴了我們家青哥兒,又作出可憐相來討巧賣乖。”
趙瀾兒楚楚可憐的認罪模樣本來已讓眾人心下不忍,但是被茜玉的一番話說得又立刻清明起來。
連謝衷都摸著下巴不說話,煩躁地在原地轉來轉去,最後抬頭不耐煩地看著林景珩,言語裏頗不客氣,“林大人,你說怎麽辦吧!”
“沈青。”林景珩隻是淡淡地問他,“念在趙瀾兒本人並不知情,本官以為不必動用官刑。但既然此事與你有關,本官問你,你意欲如何了結?”
他問得是沈青,然而卻在直視著沈嬌的眼睛,溫溫潤潤的,好似一塊上好的玉。
沈青也拿不定主意,隻好來看沈嬌,“阿姐,你說呢?”
“我說呀。”沈嬌也直視著林景珩的眼睛,然而卻是半分情意都不剩,目光與語調都仿佛一柄利劍,赫然刺向了他,“此事可大可小,但我看這趙瀾兒不老實,看似在認錯,但句句都在給阿青潑髒水,著實讓人心煩。”
說罷抿唇一笑,對著林景珩眨了下眼睛,輕輕巧巧說道:“林大人,我想把她打死,可不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