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青州城門緊急關閉, 城內的百姓們陷入恐慌。

大家夥兒祖祖輩輩在青州過活,日子不說多麽好, 至少不那麽壞, 一年辛勤勞作下來,總能把衣食置辦周全,誰知道外頭的世道已經變成那樣了呢。

“他們過不下去, 也不該來禍害咱們!”

“噓, 你不知道那些人多凶狠,我二嬸子的大伯在外麵跑商做生意,關城門前一刻才逃進來的,我聽他說,那些亂匪已經殺了好幾個官兒了,什麽縣衙的大老爺二老爺, 平時威風八麵, 被抓起來都跟被宰的小雞一樣,大刀照脖子一砍, 就不活啦!然後就是搶縣庫,搶大戶,把一袋袋的糧食都從倉裏拉出來, 隨便人爭搶——”

“還給分糧食嗎?那也不錯。”

“呸!那就是強盜, 是賊!”

“霍老爺, 你家是大戶,你怕人來搶吧。”

“什麽大戶,不過過得去而已——你家有三個沒出嫁的黃花大閨女, 你就不怕叫禍害了?”

“呸, 呸, 我們還是一塊去找知縣老大人說說吧。早點派兵把他們攆走, 我看他們在外麵遊**,心都慌慌的。”

一群在本地有聲名的大戶、鄉紳聯袂往縣衙趕去,卻撲了個空。

青州府治地在益都,益都縣令與青州知府、同知、青州左衛指揮使都正聚在沂王府的會客堂裏。

文武兩邊官員的表情都很沉重,其中又以青州知府與青州左衛指揮使的臉色最難看。

原因很簡單,沂王之前曾行書青州知府,提醒他加強府治防衛,青州知府沒放在心上,以為京畿鬧民變,與青州無關,便未與駐守在城中的青州左衛指揮使碰頭商量。

青州左衛是青州的主要武備力量,原來還有個右衛,後被調往他處。青州左衛的人數也不少,不過文官有文官的撈錢法子,武官也不遑多讓,吃空額就是其中最常見的一類,青州左衛的指揮使高襄下手不算狠,麾下名義上有五千六百人,實有五千人,正常守衛都城、應付民變足夠用了。

可因為青州知府沒通氣,衛下轄五個千戶所中,有三個因為屯田等各色原因散在城外,城內實際兵力隻有兩千,加上府衙、縣衙日常維護治安的巡檢司、衙門捕快等合計人數約三千人。

而城外亂民有兩三萬,近十倍之多。

再是烏合之眾,當兩方數量如此懸殊時,形勢也變得嚴峻起來。

青州知府扛不住了,趕緊叫上文武兩道官員來王府請罪兼求助。

沂王臉色沉得厲害。

他提醒過,還是出了這種差錯,這些官員的無能怠慢可見一斑。

這時候再責罵也無用,他壓著火問:“而今找本王做何事?”

青州知府忙道:“想借王爺護衛一用——”

沂王府不被允許擁有軍隊,平日拱衛王府的是儀衛司,人數約在三百左右,值此用人之際,也算是一股不錯的力量了。

沂王皺眉,底下官員們都心生惴惴及失望之時,他叫來儀衛司的範統領:“你帶人跟他們去吧。”

範統領行禮答應,青州知府鬆了口氣,連忙道謝,亂民在城門外不肯散去,他還有許多事要忙,之後匆忙告退了。

竇太監叫人時刻在外麵打探,當大批兵丁從城中校場出發,前往城門時,百姓們的情緒明顯穩定了一些,還有許多人向兵丁們喊話鼓勁。

但是竇太監笑不太出來,因為城門上傳來反饋,城外那些一開始看著亂七八糟的亂民漸漸排布出陣型來,打出“牛”字旗——牛即匪首兄弟姓氏,之後在隊伍的最前麵,更推出了雲梯等簡易的攻城用具。

不知從之前的哪個倒黴縣裏搶來的,總之,儼然已是正規夠格的反賊了。

“怎麽偏偏跑青州來了——!”竇太監都忍不住抱怨。

沂王看了他一眼。

竇太監立即閉嘴。

一旁的蘭宜知道。

因為青州有沂王府。

藩王富裕,人所共知,亂民們到這個階段,已經搶順了手,越搶胃口越大,普通的大戶不能再滿足他們,來青州,就是奔著沂王府來的。

前世時就是這樣,那時小王爺已經龍興登基,但沒有撤去沂王府的名號,那座空的王府仍舊吸引了匪首率兵而去。

她沒有說,因為沂王已在做出安排:“你叫人守好門戶,府內各處,分日夜兩班巡視,沒有本王的命令,不得停止,有急事如本王不在,你不能做主,便報與王妃。”

他說一句,竇太監應一聲,直到末尾時,愣了愣,才道:“是。”

護衛已經借出去了,餘下的隻有府丁下仆,人數雖不少,能力弱許多,需得好好布置,竇太監連忙去了。

他走後,蘭宜才問:“王爺要去城樓上嗎?”

沂王點頭。

蘭宜沒什麽意外,以沂王的性子,叫他就一直等在府裏才不實際。

“你別怕——”

沂王說到一半頓住,他覺得蘭宜根本沒有畏懼。

亂剛起時,她或有不安,可當這一切成為定局來到眼前,她比之前到府求助的那些官員都鎮靜。

他已經很熟悉她,但有時仍會驚異,她怎會有這樣的心誌。

“是不是有本王在,你就什麽都不怕?”他忍不住問。

蘭宜頓了一下。

那倒真不是。

這次民變的最終結果對她來說也是未知的,但即便如此,最壞不過再去做鬼,或者做不成,那就化成塵土飛煙,當想明白這一點的時候,她的擔憂忐忑就都消失了。

在她讀過不多的詩書裏,有一句是人生如逆旅,令她印象深刻,她如今的心境大抵如是了。

但沂王想象如斯——

令她一時不好回答。

不用她答,沂王看出來了,臉色有點黑沉,但不知為何他有點習慣了這種碰冷釘子的感覺,竟也不怎麽生氣,隻是唇角勾起冷笑,伸指點了點她。

而後他沒空多說,出門趕往城樓。

五天內,守城兵丁與城外亂民打了兩仗,兩次都勝,但於大局無補。

因為亂民的數量實在太多了。

之前幾個縣城的成功經驗給了他們信心,這些亂民已見過血,舉起的屠刀不會輕易放下,被打散了一小部分,大部分又重新聚起來,且經過兩次交鋒,亂民中有眼力銳利之人看出城中防備不足,更加不肯放過這座肥羊了。

好一點的消息是這些亂民畢竟在圍城上還有欠缺,調集城外衛所及向周邊州府求援的公文都尋到機會成功送了出去,青州城牆高大厚實,一時也攻不進來,接下來重要的就是守住城門等待援兵了。

府城內開始出現小小的混亂。

糧食價格翻了兩倍,蔬菜肉食也水漲船高。這是不可避免的,暫時也不算大問題,隻要援兵到了,擒住匪首,打敗亂民,物價就會降回來了。

但援兵遲遲未至。

糧食價格翻上三倍,並繼續往上漲,每天糧鋪還沒開門時,來買糧的百姓就已排了長長的隊伍,甚至有搶著打起來的。

斥候回報,原來周邊縣府也並不太平,有的被青州這邊的情況嚇到了,直接關城門獨善其身,有的則也生了亂子,各地管自己都來不及,誰舍得分兵給青州。

熬了近半個月,青州知府再度來求,沂王府作為大戶代表,開倉放了一波糧。

來領糧的百姓們大多默默,因為這時候亂民衝著沂王府來的消息也傳進城了,匪首甚至讓人喊話,開城門,他們隻奔沂王府而去,不傷普通百姓。

沂王府這麽多年在青州未有惡名,這次卻一下連累了全城。

在府門外主管放糧的一個外院主事連日勞累,眼下做著好事又受臉色,氣不過,當著百姓隊伍說了兩句氣話,結果原本忍耐的百姓也忍不住了,跟他吵起來,眼看要出亂子,門房飛跑進去報了竇太監。

沂王這半個月一直在城樓上,既觀察城外局勢,他的存在也給守軍信心,晚上都不怎麽回府,王府裏外一直是竇太監忙碌,他一聽這事,頭又疼又大:“怎麽回事——還嫌不夠亂,還添亂!”

報信的門房也委屈:“不怪張主事,那些來領糧的個個拉著臉,倒像我們欠了他們錢一樣。”

王府奴仆平日再受規矩約束,出門在外都受人尊重討好,什麽時候挨過這份氣。

竇太監皺緊眉,那換個人去放糧,也不見得就能太太平平,可糧又不能不放,沂王府平日受青州百姓供養,這個要緊時候不饋還,沂王回來不會聽那些解釋,隻會覺得他們辦差不力。

竇太監左思右想:“你等一等,咱家去稟報王妃娘娘。”

蘭宜在內院,聽了沒多考慮:“那我去吧。”

竇太監嚇一跳:“娘娘千金之軀——”

他其實都沒指望蘭宜出什麽主意,隻是這等事又不值得報去城樓上驚動沂王,他隻好先報來內院試試。

“我多帶幾個人,沒事。”

蘭宜已起身,讓見素拿來鬥篷披上,之後她帷帽也沒拿,就向外走去。

竇太監慌亂裏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識先奔到頭裏去安排仆從。

簇擁蘭宜的隊伍漸漸壯大,一行十來人剛行到府門前時,就聽見外麵傳來的爭吵聲。

“要不是你們,反賊也不會來青州。”

“就是,我們也不用遭這個罪——”

“反賊又不是我們王爺養出來的!再說,王爺現在還在城樓上,你們有良心沒有!”

蘭宜沒再聽下去,籠了下鬥篷,徑直踏出朱門去。

竇太監連忙走到側邊替她開路,尖利喝道:“都別吵了,王妃娘娘駕到——!”

這一聲十分有效,王府這邊的人頓時閉了嘴,百姓之中也出現了片刻的怔愣。

蘭宜往前行了幾步,站到堆疊的糧袋旁邊。

她心平氣和地轉頭,向張主事道:“你去歇會吧,我在這裏放糧。”

“哦,不——”張主事手足無措,結結巴巴,片刻後才說出整句來,“娘娘,這樣的活怎麽能勞累您,還是我來吧,這些粗人無禮得很,別衝撞了您——”

蘭宜道:“沒關係。”

她恰恰既不在乎別人無禮,也無所謂誰衝撞她。

這些百姓找錯了憎惡的對象,他們無辜,可限於見識有時也無知,這不能全怪他們,她如隻是一個普通百姓,又如何克製得住遷怒呢——哪怕她知道城外亂匪的話信不得,也會放任自己找到一個情緒的出口。

解釋是解釋不清的,唯有亂民退去,百姓們恢複正常生活,才會真正冷靜下來,在此之前,說再多不如做件實事。

“是不是輪到你了?”她問排在隊伍最前列的一個少年。

那少年望著她白玉般的臉龐,聽她的語聲淡淡,不過幾步之遙,她像從雲端下來,不由紅頭脹臉,磕巴道:“是、是。”

“你家幾口人?應該領多少?”

少年暈乎乎地答了,領糧走時,他的步子像踩在雲朵裏。

有了這個開頭,後麵的發放順利起來,竇太監守在旁邊,寸步不敢離,百姓們則漸漸又私語起來,有人略大聲說了一句:“這個王妃是不是二嫁——”

竇太監臉色一變,蘭宜從人群裏找到那個嗓門洪亮的大嬸,向她點頭:“我是啊。”

“……”大嬸頭一縮,臉一紅,躲回了人群裏。

作者有話說:

卡得我情緒從崩潰到漸漸穩定,就寫嘛,沒到十二點就是寫,寫出來就沒斷更,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