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蘭宜接連在外看著下仆放了五天的糧食。

竇太監不放心, 勸不動蘭宜,後來還是使人稟報給了沂王。

沂王從城樓上下來, 匆匆趕回王府, 隔著段距離觀望了一陣,沒有說話,也沒近前。

蘭宜本來不知他回來, 排隊的百姓們發現了, 有一個帶頭跪了,身邊的人遲遲疑疑地跟著下跪,漸漸一大片跪倒下去。

沂王的身影在人群後顯現出來。

從城門到王府不過半個時辰路程,他竟有風塵仆仆之色,是連日勞累、盥洗都潦草的緣故。

蘭宜立在人群的最前,這時才看見了他, 一怔。

她下意識往前走了兩步, 沂王向她搖搖頭,微笑了下, 轉身又離去了。

晚間時,他才再度趕回來。

夜色深了,蘭宜已經上床安寢, 侍女點了燈, 她從朦朧裏醒來, 覺得刺眼,下意識舉手去遮。

素色的中衣袖子輕易地滑落下去,露出的一截手臂凝脂般白淨纖細。

沂王坐到床邊, 替她擋住光:“累了?你睡吧。”

蘭宜不甚清醒:“你呢?”

“本王歇息一會, 再回去。”

蘭宜揉了揉眼睛, 找回神智, “外麵情況怎麽樣了?竇太監說,府裏的糧食還能撐半個月左右,到時候援兵還不來,就要想別的辦法了。”

沂王笑了一下:“明後天就到。”

“是嗎?”蘭宜這下子困意全消,她要坐起來,“是哪裏的援兵?朝廷派來的還是附近州府的?”

沂王把她按下去,人也就勢俯下來,隔著被子半趴半壓在她身上,臉側著,靠在她心口附近,輕緩開口:“朝廷哪裏派得出人,附近州府也顧不上,是青州左衛散在外麵的三個千戶所,斥候終於都跟他們聯係上了。”

蘭宜忙道:“他們能趕過來?”

沂王:“嗯。有兩個隔得遠,是被高襄派到山腳下開荒去了——哼,這些混賬,隻有撈錢時智計百出;另一個本來在左近,亂民還沒接近府城時,他們先遭遇上了,打了一仗,沒打過,一所的兵跑散了,那一所的千戶費了番工夫,終於把兵又聚起來,斥候也找到了他們。”

蘭宜算了算,城裏城外,這下一共就有六千兵了,她不通兵事,覺得贏麵大了許多,又不敢肯定,便問沂王:“這下能把亂民趕走嗎?”

沂王輕輕冷笑一聲。

這算什麽意思。蘭宜催促地推他一下。

沂王才道:“什麽趕走,本王要留下牛成的腦袋!”

牛成就是這次指揮亂民來攻青州的匪首。

沂王說這句話時煞氣極重,蘭宜下意識縮了一下。

沂王感覺到了,隔著被子安撫地拍了拍:“牛成不除,反賊不會散的,打不下青州,又會去禍害別地。殺了禍首,將餘下的小頭目招安,才能再談別事。”

他這麽說,蘭宜便緩過來明白了,因為前世時朝廷的方針也是如此,隻是一直辦不到——朝廷始終是那個朝廷,牛氏兄弟兩個卻不斷在進步,他們起初不分貧富地打家劫舍,後來嚐到殺官放糧的好處,就不再去動貧苦人家,反而比朝廷更能收攏人心,到一地,百姓紛紛擁護,牛氏兄弟的隊伍越來越壯大,再到後來,竟能正麵與朝廷兵將對抗了。

蘭宜沉默了一下,道:“王爺,這隻怕還不夠。”

“本王知道。”沂王應,他眼神疲倦,聲音發沉,“走一步算一步吧。終有一日——”

他沒說下去,那還不宜出口,不過,他看見蘭宜清亮的眼神,就知道她明白。

真奇怪,她是那麽自然地接受他不能公諸於世的這一麵,他的權勢金錢都不曾令她折服,她貼著他的心肝長成,與他幾為知己,卻又不肯承認心裏有他——

沂王動了動,手掌順著被子邊緣摸索進去。

蘭宜想躲,但多日未曾親近,叫他一碰,又不由軟了半邊身子,斥責他的聲音都隨之輕柔:“明天援兵就到了——你做什麽。”

沂王不著聲,眼簾半闔,他也疲累,但心裏發著燥意,又必得做點什麽,手掌懶洋洋地在被子裏作亂,感受滿手柔滑,方舒服了些。

蘭宜也不吭聲,咬住唇,頰邊漸漸飛上暈紅。

過一會後,她背過身去,縮進被子裏。

沂王低笑:“怎麽還這樣不禁事。”

蘭宜把耳朵捂住。

沂王不在意,衝著她露出來的一點後腦勺道:“你知道白天我看見你時,心裏在想什麽?”

“……”

蘭宜不知道,這個時候,她也不想知道,甚至不想與他說話。

她隻想叫侍女打點熱水來,可沂王還衣著整齊地半倚在床邊,她難以張口吩咐。

沂王自顧自道:“我想你與本王,真是天造地設,當初本王在仰天觀裏見你,就該直接將你帶回府中才是。”

蘭宜裝作睡著了。

沂王當然知道她沒這麽快睡,又道:“你就嘴硬吧,都跟本王相濡以沫了,還說心裏沒本王。”

蘭宜頓了頓,扭過臉來。

她還躲在被子裏,隻是露出一雙眼睛,聲音被蓋住又忍得透著點沉悶:“王爺,你記得後麵是什麽嗎?不如相忘於——”

“不許說。”沂王惱得嗬斥。

蘭宜眨眨眼,緩緩要把被子再往上拉,沂王一把拉下來,大掌過來捏住她的下巴:“才舒服完了翻臉就不認人,你還想相忘江湖?你到哪條江河,本王就把那條江河的水抽幹了,看你遊到哪裏去!”

這下輪到蘭宜羞惱了,她聽不得這等葷話,用力推開他,往裏側挪動,且使被子把頭都蒙住。

沂王跟過來,掀她的被子,聲氣軟下來:“好了,本王不是有心的,跟那些粗人在城樓上混久了,叫他們帶壞了,以後不說了。”

蘭宜被他強製性地從被窩裏挖出來,終於忍不了,道:“你出去。”

沂王也不悅了,道:“你怎地沒一點良心?本王那麽忙,還想著回來看你,你就這樣——”

蘭宜真是沒空搭理他的反複無常,一會自稱與她天造地設,轉眼又埋怨她沒良心,她打斷他:“我要換衣裳!”

沂王:“……”

他反應過來,終於起身,卻不就走,臉色緩下來了,目光梭巡在她身上,不以為然:“那也不用叫本王回避,你有什麽是本王沒見過的,要是真有,那本王正好看看——”

啪嗒。

一個枕頭丟到他身上。

沂王笑著伸手撈住,丟回**,搖搖頭,才掀簾子出去了。

**

隔日,蘭宜有一點緊張起來,她不確定援兵是不是今日就到,怕泄露軍機,也不敢與旁人言說,一邊發放糧食,一邊叫竇太監讓人時刻關注著城門處的動靜,時間一點點過去,直到快正午時,負責打探的小子騎著快馬回來,在馬上就遙遙大叫:“援兵來了!援兵來了!打起來了!”

這時候消息已不需要保密了,沂王定的是裏外夾擊的策略,三個千戶所的兵丁在外突襲,城門大開,守城的士兵們也一齊衝出去,對亂匪展開包抄。

百姓們都激動起來,糧食也不領了,紛紛往城門的方向跑,去看熱鬧。

蘭宜忍住了沒去。

她太弱了,在府前放放糧食沒事,如要去那麽混亂的地方,得從王府抽一大批人保護,那王府就空了,府裏還有小王爺,不能丟下他不管。

小王爺身世的問題,蘭宜一直閉口不言,她隻能回避,近來亂起,沂王的心思倒也不在這件事上了,都撲去了平亂。城裏不那麽太平,小王爺不能再出門,則就悶在府裏跟隨教授讀書。

“娘娘。”

蘭宜等了快半日時,翠翠來了,她小聲道,“門外發現了一個可疑的人,竇公公叫我來告訴娘娘。”

蘭宜抬頭:“是誰?”

翠翠聲音更小:“是大爺——就是楊文煦。”

蘭宜:“……”

怪不得翠翠這副樣子,竇太監也不自己來稟報。

蘭宜沒什麽感覺,如常問道:“他怎麽可疑了?”

翠翠見她這樣,也自然了點:“外麵領糧的人都跑了,他卻到了王府外麵,在府牆周圍徘徊,又往裏麵張望,門房認得他,不知他想幹什麽,因他沒靠得太近,也不好去問他,就先報給了竇公公。”

蘭宜想了片刻:“我們出去看看。”

她不打算躲避楊文煦,無論他出於何種目的,他敢來,她就敢見。

翠翠和見素陪著她一道,三人出了王府西角門,門房上有一個機靈的小子跟出來,悄悄指給蘭宜看:“——人在那裏。”

隻見二十餘丈外的一棵大榆樹下,有一名男子站立,長相俊逸,一身素服,正是還未出孝的楊文煦。

時隔一年未見,他外貌上沒有什麽變化,隻是予人的感覺沉悶下去,又像竭力壓抑著什麽,當他發現蘭宜,與蘭宜眼神對上時,整個人方淩厲了一下。

他邁步走過來。

蘭宜立在原地沒動,等他接近。

楊文煦越走腳步越慢。

分離的時間不算多麽長,她卻變了很多,杏紅色襖裙,瑪瑙珠釵垂落鬢邊,衣飾愈明亮,襯得人越靜,身邊奴仆從群,身後高門朱牆,暮色裏似徐徐展開一副美人畫。

與他印象裏的蒼白模樣全然不同,但,又與他記憶裏曾經的那個少女重合上了一些,更就是他後來想象裏的——

“喂,你不能再過來了,不許冒犯我們娘娘。”

門房小子攔住了他。

楊文煦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居然頗顯威懾,門房小子怔了一下,又連忙挺起胸脯:“我說錯你了嗎?娘娘,他就是行跡可疑,前幾天就來轉悠過了,我要過去查問他,他才走了,今天又來!”

蘭宜點點頭:“嗯,你做得對。”

門房小子臉麵有光,得了襄助般,用力瞪回楊文煦。

蘭宜問道:“你有什麽事?”

楊文煦動了動唇,終究沉默不答。

蘭宜等了一會,不耐煩起來,他這麽隻是望著她,倒似還對她有多少深情一般,這簡直好笑。

她便要轉身回府,這時,從道路的那頭湧來許多喧嚷,那動靜越來越近,七嘴八舌的叫聲也變得清晰起來。

“喜報,亂匪敗啦!”

“牛賊頭死了!”

“王爺千歲千千歲——!”

亂糟糟不成隊列的欣喜人群裏,沂王騎馬居於中心,他王袍帶了髒汙,薄唇幹裂抿緊,眼神冷酷如寒冬,遙遙地居高臨下,輕慢地掃過楊文煦,重重落在蘭宜身上。

蘭宜:“……”

她非常明確讀出他的質問之意,摻著警告,隔著這麽遠距離,味道濃重地硬是嗆得她想打個噴嚏。

作者有話說:

我斷更了,但是王爺沒有斷頓,他換著花樣,吃的可好。

哎我真的納悶,正經劇情我卡得喘不上氣,搞這個就不缺靈感,怎麽年紀大了方向都不一樣了,之前有讀者在評論裏說我是不是換文風了,我還默默覺得真沒有,現在嘴硬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