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蘭宜從沂王口中得知, 這次民變起於京畿地區的霸州。

一聽這個地點,她就知道是前世那次沒錯了。

她的心情沉重起來, 這與之前的昌平亂民包圍太子不同, 那次所謂的“亂民”其實仍是百姓,因連日的氣憤而臨時起意,整體混亂無序, 膽氣也不足, 先為沂王軟硬兼施地震懾住,之後因沂王遇刺,更嚇得一哄而散,不攻自破了。

但據她見楊文煦案上公文,霸州是嘯聚山林的匪盜與失地的流民連成一氣,醞釀多時, 慢慢壯大, 有首領,有軍師, 是真真正正的造反,當地官府派兵鎮壓,沒鎮壓下去, 反而讓這股憤怒的火焰點燃周邊多地, 不停有新的匪首冒出來, 登高一呼,便能聚起上千亂民,甚至一度蔓延至她的家鄉青州。

直到她重生前, 這股亂潮已持續三年之久, 成為朝廷的肘腋之患。

蘭宜對小王爺治下百姓日子不怎麽好的感想, 就是由此而來。

不過, 她現在見得多了,廣了,開始覺得,那也許不全是新朝的責任。

風起於青萍之末,禍患的種子,早在這時就生根發芽了。

從昌平皇莊可管中窺豹,皇家占地如此肆意,底下的官員們又如何會收斂,上行下效,京畿又多達官貴人,百姓更加飽受盤剝,亂起此處實是情理之中。皇城盛世之外,是無盡無聲的小民哀嚎。

“昌平的事,後來如何處理了?”她想起來問沂王。

距那時有兩個月了,欽差辦案的結果應該出來了,隻是她被小王爺的問題牽住心緒,無暇他顧。

她這一問,沂王臉繃得更緊:“五個莊頭砍了三個,餘下兩個發去做了苦役。”

蘭宜點頭,這懲處不算輕了,她從沂王的臉色覺出不對,想了想,又問:“還有呢?”

“沒了!”沂王冷笑。

他不便插手政事,也是剛才在宮裏才知道的,作惡的莊頭是都不在了,之後如太子莊田一般,派去了新的莊頭,可那些多占的地,一分都沒退。

蘭宜默然。

她不知該說什麽,說也無用,連沂王都無可奈何,他一日是藩王,一日就隻能眼睜睜看這一切發生,再多的不滿,再多的抱負,都隻能忍在心間。

“朝廷要派兵鎮壓嗎?”

沂王冷臉點頭:“年根底下,當地官府怕引父皇震怒,原還打算拖延瞞報,結果暴民在本縣縣衙殺官放火後,又攻入鄰縣,鄰縣縣令生了畏懼,棄官署出逃,匪首輕易將鄰縣也占據下來,事鬧大了,掩不住了。”

那奏報送來的時候其實已經晚了,上萬暴民的規模不是一兩天能聚起來的,他們在當地久已與官府對抗,跟官府的仇怨越結越大,終至朝廷連失兩縣,引發四方震動。

蘭宜心裏明白,這恐怕不是結束,而隻是個開始。

但與她的想法不同,宮裏在經過起初的驚亂之後,又恢複了歌舞升平,除夕家宴,皇帝與後妃舉宴,又召子孫們團聚,正旦大朝會,一樣樣按部就班地下來,什麽也沒有取消耽誤。

隻是一些鬧事的小老百姓而已,人數再多,不過烏合之眾,朝廷大軍一至,必然土崩瓦解,再形不成氣候。

從宮宴上回來的蘭宜心道,前世楊文煦起初也是這樣想的,後來,直到她重生前,他續娶戶部尚書家的幼女,一部分原因就是戶部聲稱國庫連年剿匪剿得沒有錢了,拿不出軍費來。

——之後國庫有沒有因此變得有錢,蘭宜就不知道了。

這一世的開端一樣,新年過後,朝廷大軍開拔,奔赴霸州,連打數仗後,匪軍不能匹敵,好幾個小首領受傷,匪首的家人都被抓到梟首示眾,匪首逃入山林,再不敢露麵。

皇帝龍顏大悅,過年時敗掉的好心情都回來了,太子也很高興,因為沂王這時因為言辭失當,終於惹惱了皇帝一回。

沂王向皇帝進言,□□根本未除,匪首未捕,不應掉以輕心,隻怕匪亂卷土重來。

“老五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太子私下向身邊人嘲笑,“明明暴民都鎮壓下去了,他還說這種話,父皇怎麽會愛聽。”

皇帝確實很不愛聽,於是,沂王終於要返回青州了。

因京畿生亂,路途不安全,沂王府的行程在年後又耽擱了一陣,直到眼下已二月中旬,冰雪也化了,民亂也平了,皇帝的天倫之樂也享用得夠了,再沒有任何理由留下。

車隊出城,在通州揚帆起航。

主艙裏靜悄悄的。

沂王心情不好,上下誰都知道,連日來連竇太監等閑都不敢往他跟前去,小王爺也不敢鬧騰,老老實實地窩著。

唯一還如常跟他說話的隻有蘭宜。

“吃飯了。”她叫他。

“你倒是會省事,對本王連個稱呼也沒了。”沂王嘲了一句,仍坐在窗邊,沒有動彈。

蘭宜改口:“王爺,吃飯了。”

沂王拒絕:“不吃,本王沒胃口,你自己吃吧。”

蘭宜無語,那挑她刺做什麽。

她也懶得再勸,就自己坐下吃了,沂王看她用完後,招手叫她過去。

蘭宜走去,她飯後要靜一靜消食,便到窗邊陪著他望了一陣風景。

河水滔滔,流淌不息。

“你覺得本王錯了嗎?”良久後,他緩緩問。

蘭宜搖頭。

她太過幹脆,沂王失笑:“你怎麽就敢肯定——本王自己都不敢。”

他不應該在朝廷歡慶時去潑皇帝的冷水,他比誰都清楚他應該忍耐,直忍到得償所願的那一刻,但他終究沒有做到。

民亂平定,滿朝彈冠相慶,竟沒有一個人看到潛在的危險,沒有一個人肯出來說一句明白話,這個朝廷就這樣糊塗下去,這樣爛下去!

世無千秋朝代,無不易恒法,有那麽多例子在前,滿朝飽讀經史的文官大儒,竟仍蹈其覆轍。

“你就是對的,王爺。”蘭宜這一句說得很認真。

她沒有提醒過他後麵的發展,因為不好解釋,這不是她一個後宅女子該有的眼光,而且提醒了也沒用,他不掌權掌兵,逢著這類事還要回避。

他是全憑自己的能力預測出來,蘭宜當時便暗覺驚訝。

而他後來沒有忍住,明知會惹皇帝不悅,仍說了出來,因為這是裴氏的江山,他的私心歸私心,公心歸公心,未讓前者壓過後者,這其實已是帝王胸襟了。

“王爺,你應該說,也說得對。”她又肯定他一遍。

沂王終於露出一絲笑意:“你怎麽像個小神棍。好了,去讓人擺飯,本王餓了。”

他又有胃口了。

蘭宜難免抱怨:“剛才叫你吃,你不吃,現在又來折騰人。”

沂王起身攬住她:“有你這樣的王妃嗎?隻管自己吃飽了,讓夫君餓著——過來,你就坐這陪本王。”

船繼續行,二月末,抵達青州碼頭,沂王府眾人下船換車,回到闊別了好一陣子的青州沂王府。

僅僅三天之後,從京裏帶回來的一大堆行李還沒歸置齊整,落霞莊快馬傳來加急線報,匪首重新出山,流竄至昌平,在昌平掀起了新一輪民亂!

蘭宜已經不想震驚了,她覺得這應該算在合乎情理的裏麵:皇莊在昌平圈地多年,百姓苦告無門,終於太子下降,卻縱容得莊頭又搜刮一波,這還沒完,後頭欽差又去,百姓們再度燃起希望,結果莊頭是伏法了,田地像肉包子打狗一樣有去無回。

百姓的衣食仍是無著。

這麽幾板斧下去,造反的根基都打好了,得算反賊的沃土。

昌平的亂民被煽動起來,形勢真正變得緊急起來,因為昌平距皇宮比霸州要近得多,甚至不足一百裏。

雖然一群手拿鐵鋤石鏟的亂民不可能真的突破京衛的重重封鎖,攻入皇宮,但這也夠打臉和讓宮裏的貴人們驚恐的了,且,印證了沂王離京前的預測沒錯。

沂王沉默了好半晌,把急報直接拿給蘭宜,問她:“你是不是真的能掐會算?”

“……”蘭宜道,“這不是王爺自己的猜測嗎?”

沂王又沉默。

是沒錯,但他沒想到來得這麽快,這麽急,而且,他又不能窺見未來,猜是猜了,哪敢肯定一定就準。

也許匪首在山裏時缺吃少喝餓死了呢。

蘭宜不管他怎麽想,猶豫了一下,還是道:“王爺,我們是不是也該小心一些?”

沂王皺眉沉吟。

青州治下百姓生活沒那麽差,青州水土好,出產多,他遇著做事太過分的地方官時,看不過眼,也會想法弄走,按理說本地百姓起事的可能性不大。

但如民亂遲遲不滅,遲早牽連各地,他常讀史,清楚小民作亂的一個顯著毛病就是不怎麽會占地經營,又因要與官軍作戰,贏了就擴大隊伍,敗了就到處跑,換一個地方再肆虐或登高一呼,昌平就是這樣的情況。

“我讓人打探一下,再行書知府衙門提醒一聲。”

這番準備並不多餘,半個月後,昌平的民亂還不知按沒按下去,烏央烏央的手持各色武器的人群出現在了青州城外,此時準確的消息傳入城內沂王府:匪首竟不隻一個,而是兄弟兩個!

哥哥在京畿的昌平鬧事,弟弟則離開京畿,一路走一路搶一路挾裹聚擁民眾,因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被牽到了要緊的昌平,弟弟拉出的隊伍明明更大,竟未引起更多重視,他搶一波走了,地方官自認倒黴,有的怕擔責,連上報都不上報,結果致使這股亂民來到青州城下時,已有兩三萬眾了。

作者有話說:

晚了晚了不好意思,寫這個好難,我盡量簡略但不能全跳,會對沂王的人設有傷害,野心“家”也是“家”,他要登皇位心裏就要有天下,不能總和太子扯頭花,那太子固然不做人,他也沒那麽光彩。

目前我覺得一百章還是可以搞定的,要是寫不完那就往後延吧,不是固定kpi,能輕鬆就輕鬆點~

對了這個匪首部分來自明朝的劉六劉七,不過不一樣,視情節需要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