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我願意接受一切指控,不會否認。”

2018 年,冬。

陸彌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看著醫生護士匆匆忙忙地進進出出,手指不自覺地絞著。

她想問問護士林立巧究竟病到了什麽程度,為什麽隻是獨自下床摔倒了,就會這麽嚴重。但她被剛剛那護士惡狠狠地剜了好幾眼,不敢出聲了。

手機忽然響起鈴聲,陸彌手足無措地在大衣口袋裏翻找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手機放在包裏。

是祁行止撥來的視頻電話。

陸彌頓住了,好像有點反應不過來一樣。離開北京不過幾個小時,上午她還在被窩裏甜蜜地翻著她和祁行止的聊天記錄,卻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了。

她反應了一會兒,扯扯嘴角練習笑容,才點開接聽。

“在做什麽?”祁行止語氣一貫溫柔,問完他才發現陸彌的背景不太尋常,像是在醫院。他擰眉又問:“怎麽了?…是在醫院?”

陸彌在腦海裏迅速搭起謊言——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要撒謊,一切都隻是下意識的反應。

“嗯,小園有點發燒。”她笑了笑說,“我帶她來打點滴。”

祁行止頓了一下,無奈道:“最近怎麽回事,輪番進醫院。”

陸彌說:“冬天嘛。”

祁行止點點頭,說:“我後天就回去了。”

陸彌想到向小園說他一直在北京過年,頓了頓,故作平常地問:“回北京嗎?還是直接回南城?快過年了。”

祁行止眸光暗了一瞬,旋即笑道:“你在哪裏我回哪裏。”

陸彌笑了笑,不再說什麽,點頭道:“好。”

祁行止沒有要同她講實話的意思,她也不打算告訴他她現在在南城。

她心中酸澀,這戀愛談的……

祁行止又和她閑聊了幾句,兩人才掛了電話。

“陸老師,”掛斷之前,祁行止忽然沉沉喊了她一聲。

“…嗯?”真是奇怪,原本保持得好好的,他這麽叫一聲,她居然莫名地有些委屈了,委屈得想哭。

“我很想你。”祁行止默了幾秒,才歎了口氣,語氣裏帶著無奈和自嘲,好像很不情願承認一樣。

陸彌笑起來,也輕輕地說:“我也很想你。”

是的,她很想念祁行止。

盡管她甚至不敢告訴他她見到了林立巧,但她非常想念他。她想,如果能把一切都告訴祁行止該多好。

她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形成了這樣的心理依賴,或許從六年前剛認識祁行止起她就篤定他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似乎,什麽事情隻要告訴了祁行止,就像是找到了最可靠的托付,她????????就不用再自己操心,可以徹底地安心下來。

“家屬!”護士忽然叫她。

陸彌猛地抬頭,又看見那位護士萬般嫌惡地盯著她。

她承受這樣的眼神,平靜地問:“她怎麽樣了?”

“你這個女兒當得好啊,半個多月都穩定得好好的,你一來就這樣了……”護士不回答她的問題,怒氣衝衝地冷嘲熱諷道。

陸彌有些頭疼,終於不再沉默,說:“我不是她女兒。”

那護士頓時噤了聲,詫異地看著她。

陸彌掀起眼簾,問:“現在可以說了嗎?她是什麽病、到了什麽程度、現在怎麽樣了?”

護士問:“那你是她什麽人?”

“學生。”陸彌說。

護士仍舊用充滿懷疑的目光打量著她。

“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那護士對她仍舊充滿戒備和不滿,語氣硬邦邦地道,“胃癌晚期、就這幾個月了、現在情況算是穩定住了!”

陸彌呼吸一滯。

她知道林立巧大概病得重了,否則不會聯係她,但她沒想到嚴重到了這個地步。怎麽會隻剩幾個月了……

她頓了頓,頷首道:“好的,謝謝。我現在可以去看她了嗎?”

護士“哼”了聲,未置一詞,轉身走了。

陸彌站在病房門口,發現自己的手止不住地微微顫抖,她深吸了好幾口氣,攢起勇氣再次推開那扇門。

林立巧閉著眼睛,安靜地躺在病**。

安靜得像剛剛那兵荒馬亂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她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

林立巧比她想象中還要蒼老,多年以前她就因為操勞而顯得比真實年齡年長許多,現在不過五十出頭,看起來卻像耄耋之年的老人。

她靜靜地看著這樣的林立巧,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仍然希望她平安健康,福壽綿長。

盡管她曾經那樣絕望地恨她。

“你要是忙的話,就先回去吧……”林立巧忽然緩緩地開口道。

陸彌怔了怔,看見她艱難地睜開蒼老的眼睛。

她頓了下,問:“你那個學生什麽時候來?她來了我再走。”

林立巧笑著搖搖頭,說:“蓉蓉在上海念大學,來不了。”

“你不是說她給你建了個捐款?”陸彌擰眉問,“不是她在照顧你?”

林立巧搖頭。

“那平時是誰照顧你?”陸彌追問。

林立巧沉默了幾秒,說:“院裏的其他老師,會輪流來看看我……”

陸彌聽了,不可置信地睜圓了眼,“你病得那麽重,平時沒有人照顧你?!”

林立巧忙否認,“有的、有的……”

陸彌不再和她多說,站起身一邊撥號一邊走出病房。

她撥通了傅蓉蓉的電話,才詢問到具體的情況。

林立巧已經纏綿病榻一年多,福利院的兩個阿姨會輪流抽空去喂她吃飯、給她洗澡擦身,她們為此排了固定的時間表。但大多數時候,林立巧都是一個人待在病房。好在護士們比較照顧她,閑下來的時候會去照看一下。

陸彌問傅蓉蓉什麽時候回南城,對方說還有最後兩門考試,大約一周後回。

陸彌掛斷電話,才發現手機已經快沒電。她木然地盯著屏幕看了幾秒,手機黑屏,自動關機了。

陸彌走回病房,對林立巧說:“這幾天我照顧你。”

林立巧有些受寵若驚似的,忙搖頭道:“不用、不用……不麻煩你……”

“但有些事情我要跟你說清楚。”陸彌徑直道。

林立巧噤了聲,悻悻地點了個頭。

“第一,我最多照顧你一周,傅蓉蓉回來了我就會走。之後我會負擔你的醫療費,但不會再來看你,你也不要再聯係我。”

林立巧呆愣了一下,泫然欲泣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點頭囁嚅著:“好、好……麻煩你……”

“第二,我想知道,你是怎麽知道……”陸彌的眼神定格在床頭櫃的的那張報紙上,“是我做的?”

林立巧點頭的動作一滯,看向陸彌,眼神裏情緒難明。

“你可以不說,也可以去報警,我沒有意見。”陸彌平靜地說,“但如果可以,請你如實告訴我……”

林立巧沒有等她說下去,徑直道:“是小祁。”

陸彌呼吸一滯。

“…你說誰?”她問。

“祁行止。”林立巧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忍。

“茂發死後不久,他來福利院找過我……”林立巧回憶著,“他跟我說,是他騙茂發去湖邊然後把他淹死的。他說,如果我想給茂發報仇,就去報警告他。”

“但我知道不可能是他。他那時候才多大,為什麽要害茂發?”林立巧苦笑,“所以我猜……是你。”

林立巧仍然記得那天的場景。

祁行止是巷子裏出了名的“別人家的孩子”,從小到大就沒拿過第二名以外的成績,中考狀元、數學競賽冠軍、模型大賽冠軍……除了為人靦腆、不愛說話之外,祁行止是巷子裏所有長輩公認的“完美小孩”。

可那天,向來話少的完美小孩祁行止背著書包走進紅星福利院,彬彬有禮地同幾個老師都問了好,還給孩子們帶了零食,同他們玩笑了一會兒,然後提出有話要單獨對她說。

林立巧那段時間很忙,因為她總感覺林茂發死得不對勁,所以一直想調查林茂發死前去了哪、為什麽喝了酒之後會跑去遊泳。除此之外,她也抱著微弱的希望,想把林茂發拿走的那些錢追回來。可林茂發的狐朋狗友一向不太幹淨,他去過的那個茶館老板娘也一直閃爍其詞,她什麽都問不出來。

她正焦頭爛額,祁行止卻那麽坦**地站在她麵前,告訴她是他害死了林茂發。

“…你說什麽?”林立巧詫異極了,簡直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祁行止背著書包,筆直地站在她辦公桌前,麵無表情地重述了一遍:“我給他送了酒,然後引他去湖邊,他喝醉了看不清,被我騙下水淹死的。”

“你胡說!”林立巧直覺地不相信,祁行止才幾歲?他是多乖的一個孩子,怎麽可能?

可她又控製不住因恐懼和憤怒而發抖的身體,她顫巍巍地站起來,警戒地看著他,“你為什麽要害茂發?!”

祁行止不回答,反而另提一事,平靜地說:“林院長,聽說貴院丟失了一筆錢。”

林立巧心下一驚,林茂發偷走了抽屜裏那三萬塊錢,她一直沒跟任何人說過,還私下囑咐傅蓉蓉也不要亂說,隻自己默默地各處借錢試圖填上漏洞。

祁行止怎麽會知道?

她目露懼色,看著這個年僅十七歲的孩子。

他甚至還穿著一身校服,白色 Polo 衫幹淨整潔。他的脊背挺拔,輕輕抿著唇,神色平靜得好像隻是在和老師討論一道尋常的數學題。

他似乎看出她的疑惑,還十分善解人意地解釋道:“我猜的。不過這並不難猜。”

敏銳對於祁行止來說是天生的能力,以前他不在意,所以無論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都會自動從大腦裏刪除。可自從認識了陸彌,他就對這個小巷裏的人和事都上了心,對紅星福利院尤其如此。

同住在一個小巷裏,傅蓉蓉前幾天還難掩興奮地炫耀著自己要擁有一台蘋果電腦了,之後就目光黯然地提回來一台普通筆記本,這就夠反常的了。

再加上林立巧這幾天憂心忡忡的表情、傅蓉蓉難掩失望的神色……

祁行止並沒有很大的把握,隻是隨便一猜,但林立巧慌亂的神情恰恰坐實了這種猜測。

林立巧徹底慌了,她凶道:“你一個小孩子,大人的事不要管!”

祁行止像沒聽見她的威脅,兀自說道:“林院長,請你想一想林茂發做過的事情,和你丟失的那些錢,想一想福利院的孩子們因為他而受到的傷害——也許還有你都不知道的。請你仔細考慮,你真的覺得他無辜嗎?你真的希望替他討回公道嗎?他這樣的人,配擁有公道嗎?”

說這話時,祁行止才真的有些緊張了。

林立巧對自己弟弟的維護到底到了什麽地步,他並不清楚。但他隻能呈上所有的籌碼,試圖撬動林立巧根深蒂固的作為長姐的責任感和愛憐之心。無論如何,他不能讓林立巧再追查下去。

“如果你還是認為他死得冤枉,那麽我無話可說。”祁行止不自覺地攥緊了拳頭,“我願意接受一切指控,不會否認。”

林立巧仍舊沉浸在震驚中,她還沒來得及做出回應,祁行止已經走出了她的辦公室。

她看著少年的脊背仍舊挺拔如鬆,看著他的腳步仍舊淡定沉穩,不知不覺,背上已經起了一層冷汗。

作者的話

就……小祁和小陸一直都是一類人。他們在乎的東西不多,但為了所在乎的,都能豁得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