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段采薏的人生是一場打地鼠的遊戲

北風在窗外呼嘯,車裏很靜。陸彌腦子裏沒由來地繃著一根弦,手指也不自覺地摩挲著。向小園卻很放鬆,困倦地打了個哈欠,就把腦袋往陸彌肩上一靠,閉眼睡了。

段采薏原本一言不發地開著車,抬眼在後視鏡裏看見這場景,忽然開口道:“聽小園說,你打算帶他們排話劇?”

陸彌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提這一茬,“嗯”了聲。

“《黑貓》?”段采薏聲調上揚。

“嗯。”

陸彌應了聲,心裏忽然有些緊張,段采薏該不會覺得她不應該給孩子們看恐怖片,又要給她上教育心理學了?

誰知段采薏默了幾秒,冷不丁開口道:“對不起。”

陸彌一時沒反應過來,疑心自己聽錯了,“…啥?”

段采薏從後視鏡裏白了她一眼,抿了抿唇,說:“我之前說你對孩子們不負責、不上心,是誤會了你。我向你道歉。”

這下輪到陸彌沉默了。她怎麽也沒想到,段采薏這樣驕傲又理想主義的大小姐,居然會為了這麽一件小事鄭重向她道謝。

陸彌甚至有些心虛,她笑笑說:“沒事。當時……我確實做得不太好。”

段采薏沒說什麽,淡淡地“嗯”了聲,結束了話題。

車裏又靜下來,然而僵硬的氣氛已經被打開,陸彌忍不住又開口道:“…謝謝你來接我們。”

段采薏說:“我是怕你為了省錢帶小園去擠公交。”語氣說不上客氣。

“……”陸彌按下脾氣,又狀似隨意地說,“我是說,你們現在期末季……應該挺忙的。要考試什麽的。”

段采薏沒說話,像是沒聽見陸彌說話似的。

陸彌徹底沒了耐心,也不再問了。

靜了足有兩分鍾,段采薏才抬眼又從後視鏡裏看了陸彌一眼,嗤笑一聲。

“我跟祁行止不是一個專業。”她說。

她忽然提到祁行止,好像完全看透了陸彌真正想問的是什麽。陸彌一時有些錯愕,不自在起來。

段采薏卻忽然打開了話匣子似的,自顧自地說:“我本科和他一個班,學建築。可我對那個專業真的毫無興趣,學得又苦又累,還差點拿不到獎學金。”說到這裏,她自嘲地笑了聲,扭頭看了陸彌一眼,“你知道麽?我讀了這麽多年的書,頭一次覺得進前十名是件難事。”

陸彌:“……”雖然這番發言很真誠,但多少有點凡爾賽了。

她淡淡地回答:“那也很厲害了。”這話不痛????????不癢,說了像沒說一樣,陸彌安慰人的技術一向這麽差。

“不厲害。”段采薏聲音冷冷的,聽不出情緒。她快速回了這麽一句,又停了好幾秒,扭頭看陸彌一眼,才繼續說,“哦,對你們來說可能還行。對我來說很差勁。”

陸彌:“……”

這話其實挺欠揍的,但段采薏輕輕地說出來,陸彌竟然並不覺得被冒犯,隻是不知道該怎麽接。也許是因為段采薏的語氣真誠而黯然,泛著淡淡的苦意。

“我碩士學的社會學,專業跨得太遠,保研保不上,硬考上的。去年一整年,我在圖書館待了 2000 多個小時。”段采薏自嘲地笑了聲,忽然話鋒一轉,又問:“欸,你知道我高中為什麽學理科嗎?”

陸彌愣了下,說:“…不知道。”

“我文理科都很好。”段采薏說。

陸彌:“…嗯。”

“但那時候總有人說女孩子別學理科,就算能學好也太累了,再努力也比不過男孩子,人家隻要勤奮一點輕輕鬆鬆就能超過你。”段采薏說完嗤笑一聲,低聲罵了句,“傻逼。”

陸彌看著段采薏眼神裏流露出的唾棄和不屑,不禁笑了,忽然覺得她很可愛,可愛得令人羨慕。這樣的論調陸彌也聽過不少,但她從來都是一笑而過,她沒有那樣的熱血和閑情去對說這話的人罵一句“傻逼”。

可段采薏有。

她充滿活力,充滿自信,有用不完的力氣去和討厭的人事抗爭,去打惡人的臉,去摘想要的星。她的人生是一場打地鼠的遊戲,她緊緊握著錘子,對不喜歡的一切都毫不猶豫地重錘砸下,然後獲得一盤清爽悅目的局麵,一趟酣暢爽快的人生。

而陸彌呢?陸彌的人生更像一場迷宮。老天把她丟在出發點上,她隻能沿著麵前的路走下去。這路或許也算平坦,或許時不時還會出現一些驚喜的選項,但從始至終,她能做的,隻有往前走。她沒有俯瞰全局的全知視角,不知道終點在哪裏,也不知道未被選擇過的路會不會更好,她隻能往前走。

陸彌笑了笑,應和道:“是挺傻逼的。”

“但祁行止不這樣說。”車子在一個路口處停起來等紅綠燈,段采薏忽然長長舒了一口氣,說道,“雖然我覺得他是唯一有資格這樣說的人。”

陸彌輕輕點頭。她和段采薏聊天,提到祁行止,這感覺總讓她覺得怪異。

“我高一的時候特別幼稚,裝作很困惑的樣子去問他,‘我該學文科還是理科?’”段采薏說著笑起來,“你猜他怎麽說?”

陸彌想了想那個情境,想到祁行止的回答,居然有些想笑。但她忍下來,搖頭道:“不知道。”

“他說——‘你不像是有這個困惑的人。’”

標準的祁行止式回答。陸彌終於找到時機,捧場地笑了笑。

段采薏看見她揚起的嘴角,眼神黯了兩分,繼續道:“我的確沒有這個困惑,我早就想好了要學理科,堵那些人的嘴。”

陸彌真誠地讚歎道:“你很厲害。”

段采薏和她對視,沉默了幾秒,忽然笑出聲來,“你真信?”

陸彌懵了,段采薏笑得太誇張,連睡著的向小園都驚動了。

段采薏噤聲,笑意又在一瞬間收斂起來,“我是為了和祁行止同班才選的理科,為了哪怕在排行榜上和他站在一起。”

陸彌斂下眼神,沒有接她的話茬。現在的段采薏看起來太難過了,可她又那麽不會安慰人,沉默,是唯一的不冒犯。

“專業選建築也是啊,就為了和他同班,為了證明——我跟他,從頭到腳,從裏到外,全方麵天生一對。”段采薏輕輕揚了揚手,後半句聲音也雀躍,故意把話說得很輕佻。

她畫著柳葉形的細眉,配上貝雷帽,唇紅直白,像民國電影裏的美人。她說這話時回過頭來看著陸彌,笑得燦爛極了,顧盼神飛。

陸彌失語,斂眉什麽也沒說。

車裏比剛才還靜,隻聽得見向小園輕輕的呼吸聲。

陸彌心中漲滿了酸楚,她一邊迫切地覺得自己需要和段采薏說些什麽,一邊又覺得自己不該插話。

漫長的紅燈終於開始個位數的倒計時,段采薏輕輕按下手刹。

“可我現在撞到南牆了,該回頭了。”她踩下刹車,輕輕地說。

紅燈轉綠,汽車平穩地拐進新的道路。

後座的陸彌沒有說話。

段采薏忽然無比感謝她,感謝她沒有說那些空乏的安慰的話,感謝她沒有說“以後會有更好的人”。

不會有更好的人了。

除了她自己,沒有人有資格說會有更好的人。

車子停在夢啟門口,陸彌輕輕叫醒向小園,和她一起下了車。

“謝謝。”她再次對段采薏說。

段采薏沒有說“不用謝”,隻是輕輕點了個頭。看起來和她麵試陸彌時一樣的冷漠和不耐煩。

她看著陸彌和向小園一起走進校園,陸彌的手輕輕搭在女孩的肩上,看起來親密而友好。

祁行止說得很對,陸彌是一個很優秀的老師。想到這裏,段采薏想要自嘲地笑一笑,卻彎不起嘴角,反而鼻子一酸,落下兩行淚來。

今天早晨,她在圖書館碰到臉色憔悴的祁行止,一邊複習一邊不住地咳嗽。她打個電話給梁大爺問了問,很快就猜出了前因後果。

她也不知道哪裏生出來的勇氣,把祁行止拽出了圖書館,藥店裏現買的衝劑盯著他喝完,然後當著他的麵把陸彌貶得一文不值。

祁行止隻聽了兩句便擰著眉打斷她,表情嚴肅,甚至帶著壓迫。

段采薏也不知被觸動了哪根神經,不管不顧地說:“為什麽要喜歡她呢?她有什麽值得喜歡的?!”

祁行止沒有回答,隻嚴肅地說:“不要說胡話了。”

段采薏淚流滿麵地說:“可是……我和你明明很合適啊。我和你才是天生一對啊。”

藥店裏人來人往,其中不乏認識他們倆的同學。大家駐足觀望,段采薏卻什麽都管不了了,她凝著一雙淚眼看著祁行止,仍然有所期待,就好像這一次他的回答會有所不同。

可祁行止說:“這件事,天說了不算。我自己做主。”

祁行止離開藥店兩分鍾後,段采薏微信裏收到了他轉來的藥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她放肆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直到藥店店員把她扶起來,她平複心情之後,決定去找陸彌。

剛剛在車裏的幾十分鍾,是她二十多年的生活中最難堪、最醜陋的時刻。

但這是她自己求來的。段采薏太了解自己,她是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人。所以她非要狠狠地撞上去,撞得頭破血流,才能心甘情願地回頭。

現在,這堵南牆她撞了。

該回頭了。

作者的話

兩個女孩的相互映襯和關照。 小段很好的,就當小祁是人生遊戲裏的一個BUG,是打不掉的地鼠吧。等一會兒,遊戲會被修好,執念也會放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