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果然是最牛逼的英語老師。”

這一夜陸彌睡得極不踏實,做了好幾個夢。有時夢見六年前剛認識祁行止的時候,漫長而炎熱的夏季裏她故意挑選很難的英文詩來考他;有時又夢見很小很小的時候,林立巧在廚房裏偷偷給她多夾了兩塊剛出鍋的燜排骨;好像還夢見了大學時候,和室友們一起排隊吃故宮外最火的一家烤鴨……

這些都是,幾乎從沒出現在她夢裏的人。

這幾年她最常夢見的人其實是蔣寒征。那年過年,陪她回北京一路把她照顧得很好的蔣寒征;戀愛時什麽都依著她的蔣寒征;還有她提出分手後,笑得比哭還難看、對她說“分就分老子再找一個”的蔣寒征。

時夢時醒地不知睡了多久,陸彌起床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腦袋昏昏沉沉的。正是孩子們出去上課的點,院子裏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陸彌摸出手機,發現 Jennifer 上午發來一條微信。

Jennifer:聽說你病了?周六的課可以取消,好好休息。記得要去醫院吊水。

聽說?

聽誰說,不必多言。

陸彌心裏泛酸,回複過去:謝謝,課不用取消,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陸彌探了下自己的額溫,好像又燙了起來。拿溫度計一量,37.3°C。她看了眼鏡子中臉色蠟黃、嘴唇蒼白的自己,將雜亂的頭發綰好,裹上一件大衣,揣上鑰匙手機出了門。

經過門衛亭的時候,梁大爺老遠就伸長了脖子打量她,欲言又止半天,關心了一句:“陸老師,臉色不太好哦!”

陸彌笑笑:“嗯,有點感冒。”

“你們一定要注意身體!別仗著自己年輕!”梁大爺嘮叨起來,似有若無地斜她幾眼,又道,“昨天晚上我看小祁也是的,咳了好幾聲!也不知道怎麽那麽晚回家,那風刮的,誰受得了?”

陸彌腳步頓住,問:“他昨晚幾點走的?”

梁大爺大嗓門道:“兩點多啊!那氣溫低的!我出來給他個開門,手指都快凍掉了!他還騎摩托車走的!嘖嘖,現在年輕人,不要命……”

陸彌心裏不是滋味,猶豫了一下,問:“他今天……來了嗎?”

“沒有啊!”梁大爺說,“說是這段時間大學生也要期末考試了,也忙!”

陸彌點點頭,“好,謝謝。”

“沒事兒!陸老師,你自己要注意身體哦!”梁大爺又關心她,“你看你那麽瘦,這個冬天的風一吹就要跑了!”

陸彌扯嘴角笑笑,“知道,謝謝。”

陸彌到醫院,還是四大瓶藥。

今天她沒有病床可睡,隻能坐在注射室的長椅上,和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一個靠在媽媽懷裏睡著了的小女孩一起,等待著頭頂葡萄串一樣的藥水一一吊完。

不知是藥物作用還是她在病中變得矯情多思,陸彌聞著醫院的藥水味兒,聽見後座的老人因疼痛而低沉呻吟的聲音,鼻子就止不住地發酸,仰頭往後一靠,眼淚盈眶,連天花板都變得模糊。

而她甚至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而難過。

從前心裏壓著的事比這更多更沉重,但她能默默受著,因為那是她應該承受的,是她的命運。可現在,她有了想要的東西,卻退拒猶豫,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資格伸出手。

護士來換第一瓶藥的時候,陸彌問:“能給我開一點口服的藥嗎?”

護士問:“怎麽了?”

“治咳嗽、感冒的,或者是預防感冒……”陸彌說不清楚,隻能盡量描述,“現在天氣冷了,可能也還沒感冒,就是需要預防……”

護士笑了笑,一臉了然的樣子,問:“你男朋友也病了?”

陸彌一怔,猜想她說的男朋友大概是昨天帶她來的祁行止。她猶豫了一下,說:“他不是……”

護士卻自顧自念叨起來:“我就說他今天怎麽沒陪你來,看著那麽貼心一個人。原來是病了,冬天這個感冒啊,就是容易傳染,你們小情侶也得注意點兒。”

這護士太能說,陸彌默默噤了聲。

護士麻利地換好了藥,對她說:“普通感冒藥你去藥店問問就能買到,醫院可不能隨便給你開藥,人都沒來呢。”

陸彌點點頭,“謝謝。”

護士拿指頭撣了撣輸液管,“沒事兒,你這瓶好了叫我啊。”

陸彌說:“好的。”

第三瓶吊完,陸彌昏昏欲睡,看了眼時間,已經快六點。

上下眼皮打架的時候,視線裏忽然出現熟悉的身影。向小園背著書包,齊劉海被冬天的妖風吹得亂糟糟的,沿著醫院長長的走廊向她跑來。

陸彌意外極了,向小園在她身邊坐下快半分鍾,她才問:“你怎麽來了?”

不對,她又問:“你怎麽來的?”

這裏離夢啟明明有不短的距離,她自己坐公交來都用了快一個小時。

向小園有些別扭地回答:“我說我想來看看你,小段姐姐就送我來了。”

陸彌更加意外了,不確定地問:“段采薏?”

向小園點頭。

“那……謝謝她。”陸彌說。

“她還說讓你待會兒打車回去,不能為了省錢帶我坐公交。”向小園一五一十地轉述段采薏的話,連那高傲的表情都學到了精髓。

“…好,知道了。”陸彌苦笑。

向小園說來看她,就真的隻是單純地看她。一一確認了她狀況還好、手背不腫、吊瓶完好之後,就蹲下來,掏出作業鋪在長椅上,認認真真寫起來。

陸彌驚呆了。

向小園進入專注狀態很快,陸彌沒忍心出聲打擾。直到她寫完一科,換另一本的時候,陸彌才說:“你這樣寫作業對眼睛不好。”

向小園頓了頓,說:“沒別的事情做。”

陸彌問:“我給你的書,帶著嗎?”

向小園說:“帶了一本。”

陸彌說:“那看書吧,可以小聲讀出來,我聽聽。作業回去再寫,不著急。”

向小園猶豫了一下,說“好吧”,又在書包裏翻找起來。

陸彌看她認真的神態,笑了笑,忽然說:“我昨天晚上是亂說的。”

向小園疑惑地抬起頭:“什麽?”

陸彌不自在地撇開眼神,“我……說你是白眼狼,那是燒糊塗了,亂說的。”

向小園想起來,不知為什麽登時也有些尷尬,又把頭埋回書包裏去,假裝翻翻找找。

陸彌默默笑著,不拆穿她。

向小園把書找出來,是一本《魯濱遜漂流記》。

她邊翻開書頁邊說:“我知道,因為你也不是最牛逼的英語老師。所以你昨天晚上說的全都是胡話。”

陸彌:“……”

這小孩,為什麽連懟人都要因為所以邏輯鏈完整地懟?

她無奈地笑了聲:“好吧,有道理。”

向小園看了她一眼,又說:“暫時不是。”

陸彌眼睛一亮,“是努努力以後有可能是的意思?”

向小園矜持地點了個頭,措辭嚴謹:“有這個可能。”

陸彌笑了,“好的,謝謝。”又指了指她手裏的書,問:“想讀嗎?”

向小園說:“我先默讀一遍,再讀給你聽。”

陸彌欣然同意。

向小園的默讀速度非常快,不過幾分鍾,第一章已經讀完。她清了清嗓子,有些不確定地問:“你……真的要聽?”

陸彌反問:“我不聽學生讀課文怎麽成為最牛逼的英語老師?”

向小園不說話了,盯著手裏的書又默讀了幾秒,做了會兒心理準備,輕輕開口讀起來——

“My first sea journey. Before I begin my story, I would like to tell you a little about myself......”

女孩子的聲音清澈,因為對英文的不熟悉而非常謹慎地發音,字字句句脆生生的,漾出輕盈的韻律。

她的發音進步很多了,陸彌想,完全看不出來在兩年前她幾乎還沒有上過一堂正兒八經的英語課。雖然這主要是小姑娘每天晚上自己下苦功的結果,但陸彌還是“與有榮焉”,心裏湧起層層的滿足感和幸福感。

聽著聽著,困意又襲來,陸彌眨了眨眼,腦袋漸漸沉下去,輕輕靠在了向小園的肩上。

徹底睡過去之前,她沒忘給向小園豎了個大拇指,誇讚道:“讀得不錯。”

當然也沒忘調侃一句自己:“我果然是最牛逼的英語老師。”

向小園:“……”

她頓了頓,伸手壓了壓書頁上卷邊的角。這套書她用了兩個多月,翻動頻率太高,盡管她十分珍惜,也已經有折痕、有卷頁,筆記密密麻麻,是舊書的模樣了。

陸彌很瘦,腦袋靠在她肩上也很輕。向小園知道她已經睡著,於是輕聲對她說了一句“謝謝”,又把沒讀完的故事繼續念完——

“It was a good ship and everything went well......”

七點半,陸彌吊完針,搭著向小園的肩走出醫院。

她的精神好多了,和向小園玩笑了幾句之後,又沉默下來,猶豫了幾秒,開口問:“…你剛剛說,是段老師送你來的?”

向小園:“嗯。”

“現在正是期末季吧,她不忙嗎…”陸彌手揣在兜裏,不自覺地搓了搓手指,“誒我記得她和祁老師是同班同學呀,他們現在應該都忙著考試吧……”

向小園差點笑出聲。

她第一次見到陸彌的時候,滿心覺得這是個勢利又瞧不起人的差勁老師,隻會討好領導絕不認真教學生的那種。誰能想到她連這麽簡單一個謊都撒不好?就差把“我想知道祁行止在哪”寫臉上了。

她忍著想笑的勁兒,平淡地說:“不知道。”

掀開門簾,冬季的強風把陸彌那一句黯然的“哦”堵在嗓子眼。她打了個寒戰,不敢再問了。

向小園卻忽然出聲:“哦,來了,你直接問她吧。”

陸彌抬眼一看,一輛白色小車停在路邊,段采薏穿著駝色大衣,戴了一頂精致的黑色貝雷帽,神情冷淡地立在車邊。

陸彌眉一揚,心裏有些不自在,還是走上前問:“你怎麽來了?”

段采薏說:“我怕你拉著小園坐公交。”她轉身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

陸彌:“……”

段采薏抬頭催她:“上車,我待會兒有話跟你說。”

她的語氣是命令式的,可陸彌居然無端地不覺得生氣,她淡淡地應了聲,扭頭叫上向小園,貓腰坐進汽車後座。

作者的話

過渡章。 (寫著寫著居然覺得小段和小陸好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