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黎山寨午後的時光悠遠綿長, 袁雙陪孫婆婆坐了大半個小時,等一片雲彩遮住了太陽,她才起身道別。

袁雙打算到蘆笙場轉轉,看看有沒有遊客, 不過才至場上, 先碰上了楊夕南。這小丫頭, 說是來旅店幫忙的, 卻天天背著個單反跑上跑下,此時也不知道是遇著了什麽事, 整個人興衝衝地往上跑。

“Nancy。”袁雙喊:“你去哪兒啊?”

楊夕南聽到有人喊, 當即刹住腳, 回過頭看到袁雙,興衝衝地跑向她,“雙雙姐, 我們去河穀玩怎麽樣?”

“河穀?”

楊夕南站定,說:“我剛才聽鎮上的人說, 今天好多人去附近的河穀玩,可有意思了。”

袁雙仰頭望了望天,太陽從雲後出來了, 酷烈的陽光重新灑向了大地。

“大熱天的, 去戶外活動?”

“就是天熱才去河穀納涼的啊。”楊夕南湊近挽上袁雙的手,撒嬌道:“雙雙姐, 你就陪我去吧,我想去拍照。”

楊夕南眨巴著眼睛, 袁雙心軟, 見她著實想去河穀, 自己要是不陪著, 她萬一一個人跑去了,更不讓人放心。

袁雙:“我陪你去可以,但是先說好了,不能待太久。”

楊夕南立刻喜笑顏開,從包裏拿出手機說:“那我打電話叫我哥下來。”

袁雙攔住她,“叫你哥幹嘛?”

“不叫他,誰送我們過去?”

袁雙想到楊平西就一陣心慌,她暫時不想麵對他,忖了下就說:“你哥要留店裏忙活,別喊他,我們和寨子裏的人借一輛小電動,騎過去就行。”

楊夕南一心想著要去河穀,此時自然是袁雙說什麽她就答應什麽,也顧不上給自家堂哥製造機會。

楊夕南想去的河穀就在黎山鎮周邊不遠,袁雙找寨民借了一輛滿電的小電動,載上她就走。河穀地勢相對高,出了鎮,小電動往深山裏晃晃悠悠地爬了二十分鍾的坡,這才到地方。

河穀在山溝溝裏,兩岸都是高山,就河灘地勢低且開闊,一條小溪流從河穀中間緩緩淌過。

袁雙和楊夕南到時,灘上都是人,男女老少都有,他們衣著清涼,像是把河穀當成了海邊,沙灘褲、比基尼、太陽鏡,全然是一副海邊度假的打扮。袁雙也不知道這些人都是從哪得到的消息,一徑紮堆來這塊兒玩。

袁雙才把車停好,楊夕南就跳下了車,把頭盔一摘,找著條小道就打著出溜往河灘底下去。

“慢點兒。”袁雙提醒道。

她摘下鑰匙,走到河穀邊上往河灘上掃了眼,好家夥,什麽活動都有。燒烤的,野炊的,滋水槍的,溪澗裏有人擺了桌子在搓麻將,岸邊上還有DJ負責放音樂。

袁雙頓時感受到時代發展了,人民富足了,生活多姿多彩了。她從岸上下去,到了河灘,四下走動著,體驗了一把休閑度假的感覺。

河灘上有年輕人在蹦野迪,袁雙走過去湊了湊熱鬧,和一個姐妹交談了下,才知道他們都是看網上有人發河穀這邊的視頻,覺得有意思,就趁著周末,和好朋友一起開車來玩的。

有人宣傳,又恰逢假日,來玩的人自然就越來越多。

袁雙之後,又來了好些人,她在河灘上漫步,沒少被搭訕,要是以前,加個好友也並無不可,但她今天沒心情,就全都婉拒了。

天熱,河穀裏雖然比山下涼爽不少,但太陽照著的地方也是曬。袁雙在河灘上逛了會兒就意興闌珊了,她找了個陰涼處貓著,拿出手機篩選今天要發到網絡平台上的“耕雲”的素材。

又過了半小時,袁雙的手機電量所剩無幾,她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就起身走向正在拍人打麻將的楊夕南,說:“出來快倆小時了,我們回去吧。”

楊夕南還不舍得離開,就說:“再呆一會兒吧。”

“你忘了出發前怎麽答應我的了?”

“時間還早呢。”

“不早了,回去都快五點了。”

楊夕南撇了下嘴,又央求道:“那讓我再拍一組照片……就一組。”

袁雙見楊夕南可憐巴巴的,輕歎一口氣,說:“十分鍾。”

她見楊夕南張嘴想討價還價,直接開口堵上她的話:“計時開始。”

“好吧。”楊夕南嘟著嘴接著拍照去了。

帶小孩也不輕鬆,袁雙搖了下頭,轉身往岸上走,打算坐在小電動上等楊夕南。才走到一半,她忽然感覺到腳底下的地麵在震動。那種震感不是表麵的,是一種深層次的顫動,仔細去聽,還能聽到隆隆的聲響。

袁雙麵色一變,立刻轉身跑向楊夕南,拉上她的手,同時朝周邊的人喊:“都往高處跑!”

楊平西再一次回到旅店時,還是沒看到袁雙,就問阿莎:“袁雙還沒回來?”

阿莎點頭。

楊平西輕皺眉頭。

袁雙雖然常常下山去拉客,但很少一下午都不著店,他剛才下山,特地繞去了孫婆婆家,也沒看到她人。

楊平西看了眼時間,拿出手機給袁雙打了個電話,無人接聽。

這時候大雷急匆匆地從外麵跑進來,邊跑邊喊:“楊哥、楊哥。”

進了店,大雷隻短短地喘了一口氣,就說:“我剛才聽寨子裏的人說,鎮子附近的河穀發生了山洪,挺嚴重的,我們要不要給店裏的客人都打個電話,確認下有沒有人去了河穀?”

萬嬸剛從樓上打掃完衛生下樓,聽到大雷說“河穀”“山洪”,表情霎時大變,高呼一聲:“糟了。”

楊平西看過去,萬嬸焦急地說:“小雙和夕南下午去了河穀。”

楊平西神色一凜,追問:“袁雙說的?”

萬嬸點頭,“半小時前,我給小雙發消息,讓她回來喝綠豆湯,她告訴我她和夕南在河穀玩,沒那麽快回來。”

楊平西心一沉,立刻給楊夕南打了電話,也是無人接聽。

兩個人的電話都打不通,他不敢往深了去想,拿上車鑰匙往外走。

大雷跟上去說:“哥,我跟你一起去。”

“你留下,給店裏的客人打電話。”楊平西沉聲說。

“楊老板,我跟你去找袁雙。”

楊平西回頭,見是鄒辛,想著多個人多份力量,就點了頭。

下了山,楊平西示意鄒辛上車,他把車倒出來,直接往河穀方向開。

一路上,楊平西猛踩油門,把車當飛機開。出了鎮,他看到武警官兵的車開往河穀,心情更是沉甸甸的。

河穀下遊能看到洶湧的洪水往下奔騰,上遊地段歪七扭八地停了很多輛車,楊平西的車開不進去,他當機立斷,直接把車停在路邊上,和鄒辛下了車分頭找人。

滾滾的洪水把河灘淹沒,山洪暴發地的河穀兩岸亂成一團,很多衣著狼狽的人抱頭在哭泣,楊平西聽到邊上人說有人被衝走了,心髒更是重重地一墜。

“袁雙,袁雙。”

人頭無序地攢動著,楊平西的目光在混亂的人群中搜尋,他一聲聲喊著,一張臉一張臉地確認,一顆心無止境地往下沉。

“楊平西,楊平西!”

楊平西以為自己幻聽了,倏地回過頭,就看到了自己尋尋覓覓的人。

下午袁雙在察覺到地麵有震感時,立刻就想起了酒店以前有回在野外團建,向導提到過的山洪。她有所預感,這才在山洪暴發的前一刻,拉著楊夕南往高處跑,有驚無險地躲過了一劫。

山洪暴發後河穀兩岸陷入了混亂和恐慌之中,楊夕南年紀小,被嚇得不輕,上岸後像是有了應激反應,手腳都動彈不了,袁雙就一直陪在她身邊,安撫寬慰她,直到聽到楊平西的聲音。

楊平西看到袁雙在一個小坡上,立刻快步走過去,到了跟前,迅速上下打量著她。

“我沒事。”袁雙又指了指身後坐著的楊夕南,說:“夕南也沒事。”

“怎麽沒接電話?”楊平西問。

“我的手機沒電關機了,夕南的手機跑丟了。”袁雙解釋道。

楊平西在知道袁雙和楊夕南在河穀時,驚出了一身的冷汗,此時看到她們倆全須全尾的,吊了一路的心才勉強落了地。

他往袁雙身後走,在楊夕南身前蹲下。

楊夕南看到楊平西,似乎有了安全感,“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邊哽咽一邊說:“哥,對不起,我不該帶雙雙姐來河穀的。”

事情已經發生了,責怪也無益,楊平西抬手摸了下楊夕南的腦袋,問:“還能走嗎?”

楊夕南打著哭嗝慘兮兮地回道:“我……腿軟。”

楊平西轉過身,背上楊夕南,帶著袁雙走到了車邊,他把她們倆安置好後,又去找了鄒辛。

“會開車嗎?”楊平西問鄒辛。

鄒辛點頭。

楊平西把車鑰匙遞給鄒辛,說:“你先送她們回旅店。”

袁雙眉頭一皺,立刻扒著車窗問:“你呢?”

楊平西垂首,“我留下來,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

“你……”袁雙想說武警都到了,但嘴巴一張,又給闔上了。她想了下,低頭從隨身帶的小包裏拿出一把鑰匙遞給楊平西,說:“大劉叔的車。”

楊平西了然,伸手接過鑰匙。

鄒辛坐上駕駛座,把車掉了個頭,袁雙看著站在車外的人,忍不住喊了一聲:“楊平西。”

楊平西看向她。

“小心點兒。”

楊平西朝她極輕地笑了下,“好。”

鄒辛送袁雙和楊夕南回到黎山鎮,大雷他們就等在山腳下,看到她們平安歸來,總算是鬆口氣。

回到旅店,袁雙洗了澡後就去了楊夕南房間裏,安撫了她一番,陪著她直到夜深了,人睡著後才下樓。

楊平西還沒回來,袁雙放心不下,就一直坐在大廳裏等著。

這次山洪造成的損失不小,還有人員失蹤,楊平西自發地參與搜救行動,組織疏散人群,為從別地前來支援的武警官兵提供幫助。一直忙到深夜,他才騎著袁雙留下的小電動回到黎山鎮。

上山回到旅店,大廳裏靜悄悄的,隻有一個身影趴在桌上,看著像是睡著了。

大雷還在前台,看到楊平西就壓低聲說:“雙姐一直在等你呢,我喊她回房休息,她就是不肯。”

“她有傷著嗎?”

“萬嬸檢查了下,沒受傷。”

楊平西放了心,讓大雷回家休息,他把旅店門關上,放輕腳步走到袁雙邊上。她睡得正熟,他忖了下,去儲物間取了一件薄毯,蓋在她身上。

忙活了大半天,楊平西汗都出了幾輪,他怕自己熏著她,沒在她身旁多站,下了樓拿了衣服就去後堂的標間裏衝了個澡。

楊平西洗好澡出來,袁雙已經醒了,看到他,道一聲:“回來了啊。”

“嗯。”楊平西見她臉上還有未散盡的倦意,便說:“累了就回房間睡。”

袁雙看到楊平西往吧台裏走,從酒櫃裏拿了一瓶酒,詫異問:“你要喝酒?”

“渴了。”楊平西說。

袁雙覺得他心裏有事,忖了下便說:“給我也拿一瓶。”

楊平西抬眼看過去,袁雙說:“壓壓驚。”

楊平西頷首,就又從酒櫃上拿下一瓶酒。他起開蓋子,走過去遞了一瓶給袁雙,自己拿著一瓶坐在“美人靠”上,一手搭在欄杆上,兀自悶了一口。

袁雙起身,走到楊平西身旁坐下,舉起瓶子朝他示意了下。

楊平西餘光看到,隨意地和她碰了下瓶。

袁雙喝了一口酒,忽而笑了下,說:“虎哥說你的酒量不太行。”

楊平西輕嗬,“和他比的確不算好。”

“你喝醉了會耍酒瘋嗎?”

楊平西問:“虎哥沒告訴你?”

“在風雨橋上睡覺?”

“嗯。”楊平西仰頭喝了一口酒,散漫道:“差不多就那樣。”

一喝醉就喜歡幕天席地地睡覺,楊平西果然很有行吟者的風範,**不羈愛自由。

袁雙瞥了楊平西一眼,他獨飲著,目光微微下垂,望著夜色中燈火零星的寨子,整個人莫名的有一種落拓之態。

下午經曆生死一刻的瞬間,袁雙的腦子裏閃過了楊平西的臉,她當時就想,如果能活著回來,他這陣風,她怎麽也會試著抓一抓。但此時看著他,她卻露了怯。

自由、孤獨似乎才是他原本的樣子。

他們之間友誼的小船已經失衡,這時候她要是莽撞地往他身邊靠過去,這船大概率是會翻了。

她不敢賭。

似是察覺到了袁雙的目光,楊平西回過頭來,目光極輕極淡,卻又能讓人為之一顫。

袁雙別開眼,仰頭猛地灌了一口酒,過了會兒才開口說:“夕南沒受什麽傷,就是有點被嚇著了,現在已經睡了。”

“嗯。”楊平西盯著她,“你呢?”

“我沒事啊。”袁雙的表情還很開朗,甚至還動了動手腳,展示給楊平西看,“跑得快,一根汗毛都沒少。”

“被嚇著了嗎?”

“還行。”袁雙笑笑,“已經緩過來了。”

楊平西看她笑,卻覺心口塊壘難消。

今天他的心算是天上地下走了一遭,就是這會兒看著袁雙,想到下午的事,他還覺得後怕。幸好是虛驚一場。

一直以來,楊平西都覺得自己是個心態非常平和的人,萬事於他不過雲卷雲舒,但自從遇到袁雙,他的情緒常常會被她牽動。

相識之初,袁雙就對他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那還是第一次有搭車的客人幫他拉生意賺錢,他當時就覺得這姑娘有意思。

楊平西承認自己一開始就對袁雙很好奇,所以後來才會邀她來藜東南,把她留在“耕雲”。事實證明,他們的確很投契。他欣賞她,這是毋庸置疑的,他有很多的至交,起初他以為袁雙和他們一樣,後來才發現不太一樣。

他可以坦然地接受和虎哥他們聚散有時,但想到袁雙有一天會離開“耕雲”,他就難以忍受。尤其是今天下午,在聽到有人被山洪衝走的那一刻,想到袁雙有可能已經出事,他腦子裏就一片空白。

這種失控的感覺是此前從未有過的。

楊平西不是今天才察覺,但是現在才確信,他對袁雙的欣賞並不隻是知己之情,那些玩笑話裏不知不覺摻進了他的真心。

楊平西仰頭把一瓶酒喝盡,突然開口說道:“密碼是我改的。”

“什麽?”袁雙回頭。

“WiFi密碼。”

袁雙的心髒驟停一拍,隨後又加速地跳動起來。她不明白楊平西為什麽這時候提起這件事,或許她明白,隻是不敢相信。

“好好的……改什麽密碼。”袁雙的嗓子在發緊。

“動物行為。”楊平西頓了下,“示愛?”

袁雙咬了下唇,“又來。”

狼來了。

楊平西自嘲地想,他這是自食惡果。

他想告訴她,這一回是真的,但難道之前的都是假的嗎?不,不是。

一開始,他和袁雙說些玩笑話,的確是拿她打趣,想看她咋呼的反應。到了後來,話裏有幾分玩笑幾分真心,他自己也分不清了。可袁雙似乎全當成了玩笑,他可謂是作繭自縛。

楊平西無法說明自己是何時開始動了心,相識之初,袁雙對他來說就是不一樣的,和她相處的每一個瞬間,都可以是從“不一樣”到“獨一無二”的節點。

但現在,此時此刻,他可以確定,自己有十分的真心。

“袁雙,你不是說,我做的是人心的生意嗎?”

袁雙抬眼看到楊平西湊近,心頭一窒,像被下了定身咒般動彈不得。

楊平西的臉就停在離袁雙不過一拃的距離,他垂下眼瞼,看著她問:“你要不要和我做一筆交易?”

“拿真心換真心。””

楊平西的話一字不落地砸進袁雙的心坎裏,他看著她的眼睛像是幽潭,清澈又深邃,讓人不由自主地想沉淪進去。

袁雙屏著呼吸,輕聲問:“楊平西,才一瓶,你就醉了?”

楊平西說:“沒有。”

“那你開這種玩笑……”袁雙說得很勉強。

楊平西鄭重道:“我是認真的。”

袁雙莫名一哽,“楊平西,我真的會當真的。”

楊平西看著她倏地濕潤的眼睛,心頭一動,頓覺天翻地覆。他往前又湊近了一分,額頭抵上袁雙的,低聲說:“你當真一回試試。”

袁雙的心裏像是遭遇了一場山洪,潰不成堤。

她想,既然風往她這兒吹,她不妨就放手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