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吃完飯, 楊平西去結賬,他和飯館老板聊了兩句,這才走出店,追上在巷子口看銀飾的袁雙, 及時拉住了要買銀手鐲的她。

“你想要銀鐲, 我找人給你打一個, 不用買。”離開了銀飾店, 楊平西說。

“打銀飾的手藝人你也認識?”

“嗯。”楊平西說:“苗族人喜歡銀,很多寨子裏都有會打銀飾的手工藝人。”

“黎山寨裏也有?”

楊平西點頭應道:“寶山叔會打銀飾, 他這段時間去城裏省親了, 等他回寨子, 可以找他給你打一個鐲子。”

袁雙還不熟悉黎山寨裏居住的人家,所以也不知道楊平西口中的“寶山叔”是寨子裏的哪一戶,但這不妨礙她樂嗬地應道:“好啊。”

從小巷裏出來, 袁雙走在房屋的陰影下,揉了揉吃圓了的肚子, 問楊平西:“我們現在去哪兒?”

“蘆笙場中午有免費的表演,去看看?”

袁雙扭頭,似笑非笑地說:“晚上表演場有收費的演出可以看, 現在還去看免費的?”

“你這話怎麽聽起來, 有點酸?”楊平西垂眼,直勾勾地看著袁雙。

袁雙戴著墨鏡, 卻仍覺得楊平西的目光能透過鏡片,望進她的心底。她別開眼, 飛快否認道:“我沒有。”

說完, 她像是為了證明自己不酸, 大踏步地朝蘆笙場走去。

每個苗寨都有一個蘆笙場, 這是寨民們議事、集會、表演的地方。千戶寨寨子大,蘆笙場相應的也更寬廣,廣場四周環繞著吊腳樓和亭子,階梯下的地麵由零零碎碎五顏六色的石子鋪就而成,花紋繁複,很有民族特色。

蘆笙場白天很是熱鬧,沒有表演的時候,幾乎每個角落都有人在拍攝寫真。下午臨近演出前,廣場上的人會被清空,而四周的階梯則會被看演出的遊客占領。

楊平西找了個位置,抬手示意袁雙過來,他們並排站著,就像是普通遊客一樣。

演出時間將近,廣場周圍陸陸續續來了很多遊客,表演者已經在入口處準備就緒了。參與演出的姑娘統一著藍色上衣,下穿百褶裙,頭戴銀冠,做盛裝打扮;小夥都著藍黑色苗服,頭戴黑色圍帽,顯得幹練。

袁雙看到場邊有人搬上了大鼓,又看到幾個穿著黑色長衫,稍年長些的男子分別抱著個像木槍一樣長長高高的東西站在一旁,不由偏過頭問:“他們抱著的是什麽?”

人聲嘈雜,楊平西微彎下腰,在袁雙耳邊介紹道:“蘆笙,苗族的一種傳統樂器。”

袁雙點頭,又看向已經在蘆笙場的四個角落裏排好隊,手拿牛角杯,準備登場的女表演者。她的目光輕盈地掠過四個隊伍,忽然定在一個方向上,微微皺起眉頭。

“你覺不覺得……”袁雙眼神疑惑,就問邊上的楊平西:“右邊隊伍打頭的那個姑娘,有點像阿莎?”

楊平西隻看了一眼,便點了頭,說:“就是她。”

“真是阿莎?”袁雙目露驚訝,“她怎麽會在這兒?”

“蘆笙場每天中午都會有一場免費的演出,參演者都是普通的苗族民眾,他們憑借參演的次數,能領到相應的演出費。”楊平西平靜道。

“難怪。”袁雙看著阿莎,喃喃道了句:“難怪每天中午吃完飯,她就急著離開旅店。”

阿莎每天中午都會有一段時間不在店裏,袁雙注意到後一度以為她是大老遠的回家休息去了,卻沒想到她是來了千戶寨參加演出。

“阿莎媽媽的病很嚴重嗎?”袁雙皺緊眉頭問。

“心髒病,幹不了重活,身體還需要吃藥養著。”

“她爸爸……”

“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出意外,去世了。”

袁雙心口一堵,頓時明白了為什麽大雷昨天說阿莎不能沒有旅店這份工作。

千戶寨這種免費的演出不像劇團展演那般正式,勞務費肯定也不高,袁雙想到阿莎每天來回奔波,打兩份工,就是為了多賺一點錢養家,心裏頭就很不是滋味。

楊平西和袁雙說話的時候,場邊上的演出者吹奏起了蘆笙,隨著音樂響起,四隊女表演者齊齊起舞,她們手捧著牛角杯,邁著舞步款款地向蘆笙場中央走去。

她們表演的第一個節目是敬酒歌,節目需要表演者又唱又跳。袁雙看著站在前頭,雖然唱不出聲音,但臉上仍掛著粲笑,努力舞動著四肢的阿莎,眼眶驀地就濕熱了。

旁人或許不清楚,但袁雙知道,阿莎聽不到音樂,她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才能跳好一支舞。她不知道是,阿莎到底克服了多大的恐懼,才敢在眾人麵前登場表演。

笙樂陣陣,場上的表演者們隨著鼓點,跳著舞,慢慢地散成了一個大圓。一首敬酒歌結束,表演者們就熱情地捧著酒,去敬自己麵前的觀眾。

笙樂一歇,袁雙看著站在自己麵前的阿莎,突然就明白楊平西為什麽會選擇站在這個位置上。

阿莎抬頭,看到楊平西和袁雙的那刻,表情難掩意外。但很快,她便捧著酒杯朝他們走去。

袁雙低頭見阿莎走過來,立刻走下台階,主動去喝阿莎敬的酒。同樣的米酒,這一回她卻嚐出了苦澀的滋味。

喝完酒,袁雙低頭看著比自己矮上一個腦袋的阿莎,心裏五味雜陳。她想道一聲“對不起”,可話梗在喉中,卻羞愧得怎麽也說不出口。

“阿莎,你跳得很好。”半晌,袁雙開口說道。

阿莎咧開嘴,雙眼彎成兩道月牙,無聲地笑開了。

袁雙的心在這一刻又酸又漲。

她想自己之前實在過於傲慢,居然敢去同情一朵在石縫之中,竭力綻放的花朵。

蘆笙場免費表演的最後一個節目是蘆笙舞,所有的表演者包括蘆笙演奏者都會上場跳舞,一曲舞畢,主持人上場致辭後,這場演出就算是圓滿落幕了。

演出結束,場邊的觀眾紛紛離場,表演者也脫下盛裝,回歸到各自的生活中。阿莎脫下演出服還回去後,朝楊平西和袁雙所在的位置跑過去,到了他們跟前,她抬手衝著楊平西比劃了幾下,問他們怎麽會來千戶寨。

“來送酒,順道逛一逛。”楊平西說。

阿莎又看向袁雙,猶豫著比劃了幾個手勢,楊平西替她翻譯道:“阿莎說,大雷的脾氣不好,希望你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阿莎又比劃了幾下,楊平西咳了下說:“她以後會讓大雷少吃一點的。”

袁雙聽完傻眼了,“啊?”

楊平西見袁雙呆住,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阿莎要搭別人的順風車回黎山寨,不好在千戶寨多逗留,她向楊平西和袁雙打了個招呼,很快就轉身同她的小姐妹一起走了。

袁雙看著阿莎離開的背影,眉心擠出一個“川”字,問:“阿莎剛才……是什麽意思?”

“大雷告訴阿莎,你和他吵架是因為他太能吃了,把店都吃窮了。”楊平西說。

袁雙愣了下,隨後鬆了口氣,好笑道:“他這個理由也太蹩腳了。”

“是不高明,但是管用。”楊平西笑笑說:“阿莎之前就經常讓大雷少吃點,減減肥。”

袁雙能想到大雷為什麽不把他們發生口角的真實原因告訴阿莎,他是不想她傷心難過。她輕歎一口氣,陳述似的問:“你早就知道阿莎每天中午都會來千戶寨參演,對吧?”

“嗯。”

“我就說,你怎麽突然帶我來這兒。”袁雙喟歎道:“我還以為你真是帶我來看風景的,沒想到是帶我來看良心的。”

楊平西禁不住笑了,“我可沒那個意思。”

“但是我的良心的確在痛。”袁雙說:“我現在就像是電視劇裏的冷血反派。”

“那我是?”

“主角團的老大,正義的代表。”

楊平西低笑了兩聲,隨後解釋道:“我帶你來看阿莎的演出,不是為了刺痛你的良心的,隻是覺得既然你加入了‘耕雲’,就有必要了解下阿莎的情況。”

他停了下,說:“阿莎是今年年初才來的‘耕雲’,她需要一份工作養家糊口,正好店裏缺一個前台,我就讓她來了。”

“‘耕雲’一直以來,入住的人都不多……”楊平西說到這兒,察覺到袁雙的眼神倏地犀利了起來,他揚了下唇,接著說:“加上有大雷和萬嬸的幫忙,阿莎也沒出過什麽大的岔子,我就一直讓她在前台幹著。”

“不過你昨天的話提醒了我,我當初隻想著給阿莎安排一份工作,倒是沒想過幹前台會不會給她帶來額外的壓力。”

袁雙聽楊平西似乎讚同自己的想法,心裏反而有些搖擺。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阿莎在蘆笙場上翩然起舞的身姿,這樣一個堅韌的姑娘,她的心理承受能力會差嗎?

“其實……關於阿莎適不適合當前台這件事,我也欠考慮了。”袁雙沉吟片刻,自我反省道:“我先入為主,太想當然了。”

楊平西挑眉,“所以……”

“你給我點時間,我再想想。”袁雙現在腦子有些混亂,一邊是理性,一邊是感性,兩邊交雜著,她一時很難做出準確的判斷。

“不急。”楊平西目的已達,便輕快道:“先逛寨子。”

上午楊平西和袁雙逛了千戶寨右岸,下午他們就專門逛左岸。左岸商業氣息較濃,街道上各色店鋪一應俱全,往寨子深處走,又是另一番景象。爬得越高,遊客越少,寨子就越顯露出原生態的底色。

袁雙跟著楊平西一路往寨子高處爬,到了鼓藏頭的家後,又繞去了觀景台看梯田。這時節的稻田是青翠的,從高處往下看,像是一塊塊不規則的抹茶蛋糕。

他們在觀景台上呆了一段時間才下山,之後就隨走隨停。袁雙在寨子裏還碰到了之前在侗寨見到的幾個年輕人,她沒有放過這個拉客的機會,再次**他們去古橋景區遊玩,順便把“耕雲”推給了他們。

一下午,袁雙和楊平西走走停停,勉強把千戶寨左岸逛了遍。傍晚,袁雙實在是走不動道了,楊平西便帶她回到黑子的酒吧,歇了歇。

酒吧午後開張,傍晚已經有客人在裏邊小酌了。袁雙進去後,找了張空桌,徑自坐下,整個人脫了力般癱在座位上。

楊平西去了吧台,讓黑子榨了一杯橙汁,他端著送到袁雙麵前,見她一副累脫了的模樣,輕笑道:“我說了,寨子又不會跑,不用急著一天逛完,以後想來隨時能來。”

袁雙接過橙汁,一口氣喝下半杯,解了渴後才回道:“來都來了,逛一半就走不是我的風格。”

楊平西在對麵坐下,問:“餓嗎?”

大概是累過頭了,袁雙沒什麽胃口,遂搖了下頭。

酒吧裏有個小表演台,此時有個駐唱歌手抱著把吉他在自彈自唱,袁雙坐著聽了會兒,開口讚了句:“唱得還挺好聽的。”

這時,黑子端著一盤小食走過來,聽到袁雙的話,嘿然一笑,說:“老楊也會彈唱。”

袁雙詫異,“真的?”

“那還有假?他以前在地下通道唱歌,可迷住了不少姑娘。”

迷住不少姑娘袁雙信,唱歌……她存疑。

黑子見袁雙不相信自己的話,轉頭朝楊平西擠了下眼睛,笑道:“上去露一手啊。”

楊平西抬眼,問袁雙:“想聽?”

袁雙狐疑道:“你會嗎?”

楊平西眉頭一挑,正好表演台上的歌手一曲唱畢,他就起了身,上台和人借了吉他。

袁雙想到了“逍遙詩人”的詩集,遂對楊平西會彈唱這事持懷疑態度。雖然他會的手藝很多,但在文藝這件事上,他似乎不太行。

袁雙降低了心理預期,卻在楊平西彈出第一個音時,驚訝地瞪圓了眼睛。

楊平西試了試音,信手彈了個前奏,隨後對著麥克風緩緩唱出聲。他唱的是一首民謠,歌詞裏有吊腳樓,有風雨橋,有仰阿莎,有多情的苗家阿郎阿妹……他的聲音微微沙啞,卻很有味道,瞬間就把人拉進了歌曲的意境之中。

“真會啊。”袁雙聽呆了。

黑子坐下,吹捧起楊平西,說:“老楊不隻會彈吉他,還會吹蘆笙呢。”

袁雙想到中午看到的笙管樂器,吹起來似乎挺難的,不由感歎一句:“他去街頭賣藝,指不定都比開旅店掙錢。”

黑子聽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說:“Double,你也知道老楊不會做生意啊。”

袁雙不僅知道,還深有體會。

“老楊這人啊,遊雲野鶴一樣,沒什麽名利心。當初他說要開旅店,我們這些朋友沒有一個不驚訝的。”黑子輕搖了下頭,無奈地笑著說:“別人做生意,汲汲營營,一分一毫都要算計,他倒好,隨心所欲,抹零當湊整使。”

“做生意做到他這份上,不把家底賠進去算是好的了!”

袁雙深以為然。

“‘耕雲’開業的時候,我都覺得不到三個月就得關門,可是沒想到,撐到了現在。”黑子嘖然道:“老楊還是有些本事的。”

“你別看‘耕雲’生意不是很好,店裏的房間基本住不滿,但一年四季都有人來往。”黑子看著袁雙,說:“枯水期的時候,古橋景區沒什麽遊客,黎山鎮很多酒店旅館都沒有生意,倒是‘耕雲’,不管什麽時候總有人住。”

“我一直認為旅店和人一樣,都有性格,‘耕雲’的性格隨老楊,自由、散漫。別的酒店旅館是落腳過夜的地方,遊客基本上住個一晚就走,老楊那裏是可以放鬆休息的去處,住上十天半個月的大有人在。”

黑子說著侃了一句:“‘耕雲’吃不到景點的紅利,沒有旺季淡季之分,一年到頭都冷清得很穩定。”

袁雙聽完黑子的一番話,好一陣恍神。

她抬眼望著楊平西,他抱著吉他彈唱的模樣,隨性自如,像是一位真正的流浪歌手。

或許他就像是這千戶寨一樣,無論時代如何演變,他靈魂的底色永遠是最純粹原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