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越獄

沒有一樁案子會無條件等待裁決, 特別是目前唯一的人證看來已無任何好轉的跡象,甚至日漸瘋狂,三司中便有人透露, 此案怕是查不下去了。

林皎月覺得自己渾身的血都涼了。

官府斷案隻講究證據, 不看人情。

林茂年定也是早早在朝中探聽到了風聲不對,才會如此堅決要和自己撇清關係。

似乎為了應證她的不妙預感,近日來, 敢繼續來府上的攤販們也陸續少了很多, 管事忙前忙後也無力回天,

林皎月心中漸也認清, 輕聲道了句管事辛苦,叫他先下去休息。

她仍得極力維持平靜, 可腦海中凝滯不轉的思緒卻後知後覺叫她知道, 她也愈發艱難不篤定了。

連帶著阿環給她端來水杯,她都險些沒握住, 仍濺出些在衣裙上。

阿環心疼哽咽地替她擦拭:“夫人, 咱們也去休息休息吧, 今日是小年,你早上還忙活了半日,別想了。”

林皎月勉強點點頭,是要去休息。

若她先倒下,他在裏頭, 怕是真撐不住。

可今日小年,他終歸不能回來陪她了,是嗎?

而宮中此刻, 本該逐漸開懷的文帝卻因禦史台段爍的覲見, 又陰沉了臉色。

這位一向恨不能用唾沫星子淹死顧玄禮的段禦史, 少有的沒有認同大理寺和刑部,早朝時直言——

尋常案情若因關鍵人證斷鏈而失察,情有可原,但顧玄禮乃至其身後的宣威將軍滿門、以及八萬將士不該再等了!

他的頂頭上司在後頭不住給他使眼色,叫他勿要再說了,沒見聖上的臉已經青了嗎!?

可段爍仿若看不見一般,死不悔改其意,直諫得文帝拂袖離去,他倒好,一路追至禦書房都要陳情。

文帝若非顧及貴妃不久便要誕下龍胎,恨不能直接送這榆木腦袋和顧玄禮一道歸西!

這與他有何幹係?

段爍怎就不能學學,學一學顧玄禮夫人的那個大伯父,對方在早朝上義憤填膺附和大理寺,讚同立刻定顧玄禮罪的說辭,就叫文帝十分滿意!

文帝搖搖頭,吐出口濁氣,還是盡量將這份煩悶排解出去。

終歸貴妃還有兩三月就要臨盆了,他哪怕對段爍再不滿,也不能挑在這種時候,且近來他對貴妃姐弟確是有些冷淡了,哪怕他們一心想著顧玄禮。

如此想著,文帝終是打算去看看貴妃。

這些日子她不再來求情了,聽聞日日在椒台殿中垂淚反省,也算服軟,他若要在顧玄禮倒台後籠絡群臣,平衡各方勢力,少不得還要充填後宮,所以現如今,便多給予她些溫柔也不為過。

可剛走到椒台殿的宮苑外,還未見到貴妃,率先見到的卻是貴妃身旁的那位大宮女雀音。

雀音紅著眼側背著他,露出半張清麗麵容對好友低泣:“娘娘憂心,我這作下人的如何吃得下睡得著,勸她也難勸進去,牢裏那位必然沒什麽希望了,她也認清了,卻走不出來……”

小丫頭說話輕聲細語,不若貴妃這些日子的咄咄逼人,所言聽來更是叫文帝舒心不已。

文帝身後的內宦見狀,剛要開口叫住那人,文帝卻不動聲色抬手揮了揮,止住對方。

他默默聽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走過去。

雀音與友人起初倒是真沒發覺身後有人,待腳步聲近了,扭頭一看才頓時失色,可年輕的文帝看過來的眼神中卻無慍怒,反倒有股寬和的笑意。

入夜,段貴妃胸悶焦灼,低咳著從淺眠中驚醒,叫了好幾聲雀音,最後來得卻是另外的小宮女。

小宮女白著臉,急急忙忙給貴妃遞水。

“雀音呢?”段貴妃撫著心口低低地問。

小宮女跪地:“雀音姐姐……被陛下召寢了!”

一道白光乍起,冬雨伴隨驚雷,轟隆隆澆透了京城。

臘月二十三,小年剛至,當夜暴雨席卷,叫這陰寒的冬天越發冷徹刺骨。

也是這一晚,天牢裏的探子喜不自禁來報:

顧玄禮在牢獄中吐血了!

文帝顧不上別的,披著外袍就從龍床下衝下來,反複確認可是真的。

探子忙不迭敘述細節,顧玄禮今日望著牢房窗戶外的天色,晚間神色便隱隱不好,待到開始下雨,便整個人宛若從地底爬出來的惡鬼一般臉色煞白。

原先這人剛進牢房中,看起來身受重傷都殺了十幾個獄卒,所以今日哪怕他看著不對勁,他們也不敢靠近怕惹了黴頭,

沒想不到片刻,就見對方忽然大笑,隨即猛地吐出口血來,狀若瘋癲!

文帝聞言大喜,當即下令挑選出武藝最精悍的禁軍入刑部大牢試探一番——

若顧玄禮當真突然發瘋,再無還手之力,他絕不再姑息養虎,今晚便要先叫對方褪掉一層皮,

待到明日,他神仙下凡也無力反抗,哪怕是吐露一個罵字,屆時暗叫三司給個名正言順的判決死罪,斬立決!

文帝高高興興回到寢殿中,龍塌上的雀音滿麵潮紅,見他回來,臉上忍不住泛出羞澀。

文帝哈哈大笑:“好姑娘,你可真是朕的福星!”

雀音心中有承受雨露的喜悅,亦有對貴妃的愧疚,聞言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可終究還是隻能對文帝露出個溫婉柔和的笑。

文帝心中激**,盤繞在頭頂多年的山巒隱隱欲崩,連帶著好興致都抑製不住,摟起那溫順的美人再次上了龍塌。

雷聲陣陣,鮮少隨著冬雨一道籠於天幕。

林皎月怔怔看著廂房中的一應器具,隻覺得背後的狂風暴雨和電閃雷鳴都化作了另一個世界的景致,聽不真切,看不清楚,滿眼隻有淩亂擺放在房間裏的軍棍,鎖鞭,還有隻會出現在牢房中的鎖柱。

她白日強迫自己休息,卻整日未能閉眼,一直到夜裏都仿若像丟了魂一般。

可她麵上未露一絲情緒,抱著小珍珠遙遙看著下人們在一塊吃飯熱鬧,自己卻夢遊一般走到了後院,想來看看曾經和顧玄禮一道待過的地方。

不料大雨突至,她滿麵茫然,記得前世的今日明明沒有這場大雨,隻能暫且進到這間她還從未來過的小屋,滿心想著躲雨,

沒想她恰好轉頭,身後天幕落下一道閃電,照亮屋內。

小珍珠受了驚,唔咪一聲從她身上竄下來,眨眼間溜到了不知何處。

林皎月捂住嘴,猛貼上身後的屋門,在嘈雜喧囂的夜裏隻發出一聲悶悶的撞擊聲。

她呆滯地看著滿屋的刑具,

這裏是隻有顧玄禮和梅九會來的小屋,顧玄禮平日也不會帶人回府動用刑罰,顧玄禮極少懲處梅九,反倒是他自己常常傷重得連走路都踉蹌,露出的上半身幾乎沒有一塊能看的好皮肉……

她腦海中積埋了許久的困惑,逐漸撥開雲霧窺見真章。

為何顧玄禮明明沒有出門,沒有抄家打鬥,卻總是莫名其妙一身傷,為何他每月都要回府養傷,為何自己唯一一次要進這屋,他拉住自己,往另一間廂房帶。

因為他根本不是回來養傷的,這裏就是他的刑場,他武功高強,能傷他的從不是外人,而是他自願受罰!

短暫驚愣間,她根本想不明白顧玄禮究竟為何這樣做,他明明是不喜歡受傷的,給他上藥的時候他會忍痛皺眉,他喝藥時神色也懨懨嫌惡,他明明不喜歡的啊……

“夫人!”

阿環冒著外頭的大雨匆匆跑過來,身後竟跟著個意想不到的人。

林皎月茫然轉身,卻未來及將這屋中的景象掩起,叫來尋她的陸盼盼倏然瞪大眼——

“月兒,你們府上怎會有鎮國軍的軍棍!?”

林皎月一頓:“什麽?”

跟在陸盼盼身後的乘風聞言也一凜,立刻不顧林皎月阻攔,從她身側繞進屋裏,一番檢視。

“不錯,確是鎮國軍的軍棍,還有這些刑具都是。”

乘風啞然,扭頭看向林皎月和陸盼盼。

林皎月腦子裏一片混亂,她今晚亦是頭一次來此,當然不知他們說的是什麽,可她下意識便想遮掩這個話題,以免唯一還有可能幫到顧玄禮的陸盼盼倒戈相向:

“你們,你們突然過來,是出什麽事了?”

陸盼盼一頓,看了眼這滿屋刑具,啞聲道:“乘風打聽到……顧玄禮在刑部大牢突然吐血,聖上先前一直防他藏拙才不敢動作,現如今已經派遣禁軍去一探虛實了。”

林皎月猝然瞪大眼。

何為探虛實?

林皎月幾乎一瞬間就明白過來,之所以自己如今還安然無恙,是因為顧玄禮當日是自願被帶進刑部大牢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究竟是真傷了還是假意擺出態度,

可一旦他吐了血,就如同暴露在了虎齒下,所有的猛獸都聞著血腥味兒要去了,哪怕是平日裏害怕忌憚他的人,此刻也漸漸壯起膽,要趁他病要他命。

林皎月再顧不上這滿屋刑具,她隻想到,他吐血了,他究竟傷重成什麽樣,撐了這麽些天沒喝藥,還有那麽多的人想要殺他,他到底還能撐多久!?

眼見林皎月冒著大雨就要往外跑,陸盼盼一把拉住她:“你去做什麽!我來告訴你不是為了讓你這個天出去送死的!”

“那是要做什麽的?”

林皎月回頭問她,那雙漂亮的眼睛中,淚水宛若隨時都會墜下來。

陸盼盼啞口,艱難道:“我知道此事嚴峻,所以想同你商議,先帶你離開……”

若是顧玄禮當真死在今晚或是明天,聖上是可能假惺惺留林皎月一命,但等待她的是怎樣的命運,沒人敢做這場豪賭,所以陸盼盼當即想到要將她帶走!

陸盼盼上前幾步:“我知道讓你離開京城很過分,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哪怕來日風波靜下你再回來也行,更不用說,你,你前些日子還同伯府決裂了,你都不用擔心家人。”

林皎月卻恍惚想起什麽,突然笑了出來。

原來這就是顧玄禮最後的後手呀,看似簡單收留了乘風一段時間,看似在中秋的宮宴上看不順眼林覓雙,隨手幫陸盼盼一把,就是為了叫陸盼盼感激於他,卻又不至於為這份感激作出太多讓步——

最離譜卻在情誼之中的,便是值此危急存亡時刻,能護住他的小夫人,將她帶走。

無利不起早的死太監,早就靜默無聲給她留了無數條生路,卻不顧施加在他自己身上的枷鎖多重多痛。

眼見林皎月轉身繼續要往外走,陸盼盼驚呆了:“林皎月!我沒同你開玩笑!眼下形勢隻會越來越嚴峻,我爹隨時可能回京,他手上有兵,又嫉惡如仇,等到那時候顧玄禮必死無疑,我也不一定能帶你走了!”

“盼盼,”林皎月轉身重重握了一把她的手,輾轉於唇齒的話語溫柔而帶著細微顫抖,

“謝謝你,謝謝你肯過來告訴我這些,謝謝你一直在幫我,”

“可我不能丟下他,”

“我是他的夫人,最開始纏上他的是我,他也是因為我才殺了瑞王,他出事了我不能置之不理一個人偷生。”

她曾被人拋棄在這樣一個寒夜裏,知曉一個人死時有多孤獨,所以她不能留顧玄禮也步她的後塵。

他給了她太多珍貴美好的東西,他甚至是因為她遇險才失了控,格殺瑞王,

她要還他的。

大周律例,凡節慶假日,罪犯家屬可帶酒肉果實前去探監。

今夜雨急,叫熱鬧的街道上人群驚惶,匆匆忙忙各自往家中趕,潮濕的地麵被馬車的車輪壓出幾條長長的線痕,在行人零落的小巷隨著馬車一路延伸到皇城門口。

刑部大牢便挨著這處。

林皎月從馬車上下來,見到的恰好就是禁軍在同看守的獄吏交涉,幾十號黑壓壓的人身著玄甲,手執長刀,氣勢凜然比傾盆大雨更甚。

路上行人有路過此處的紛紛避讓,誰也不想在小年夜觸了什麽黴頭。

林皎月的心髒宛若被一隻手攥住,不知是冷,還是恐懼令她渾身僵硬。

可她不能耽擱,她知道這些人是來做什麽的,所以她晚一步,顧玄禮就會多受一分罪,甚至是死。

於是她咬緊牙,深吸一口長長的涼氣,凍得整個人都發顫,清聲高喊:

“請諸位大人行個方便讓讓路,妾身要探監!”

獄吏眉頭一跳,小年夜他原本還在和弟兄幾個喝著小酒搓花生米,怎麽突然人一波波的來?

禁軍們也立刻朝林皎月看去,這群人平日裏聽命於皇城中的貴人,殺過的人不比顧玄禮手下的廠衛多,那一道道視線看過來,頓時如同一群野獸盯緊了一隻顫巍巍的絨白兔。

他們瞧見了個光鮮亮麗的漂亮夫人舉著把油紙傘,傘沿下露出雪一般白皙姣好的麵龐,穿著同樣潔白的鬥篷,隱隱漏出鬥篷下拎著的食龕。

“你是何人家屬?”

林皎月繃緊全身不讓自己顫抖,從容應答:“妾身夫君,顧玄禮。”

一瞬間,雨點子更大了些,風也呼呼吹著,幾乎迷人眼。

獄吏以為自己聽錯了,不知該說什麽,瞪大眼看著林皎月,又啞然扭頭看向這群禁軍。

今日這群禁軍突然前來,也是說要進去探查顧玄禮的……可沒說是奉了誰的旨意啊,獄吏當時便毛骨悚然了一瞬。

旁人覺得看守顧玄禮這等閹賊真是牛氣,可誰知道他們有多膽戰心驚——

不是怕顧玄禮在牢裏看不順眼宰了他們,就是怕外頭來人要殺顧玄禮,連累宰殺了他們!

獄吏縮了縮脖子,盡力在雨聲大作中叫道:“既然諸位都是來看顧督公的……那,那你們自己商議吧!”

林皎月沉了沉氣,越是緊張,卻意外越思緒飛快,猜測這群禁軍看似難惹,實則來大牢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否則獄吏不至於將燙手山芋直接拋給自己。

於是她壯著膽子將今日是小年,她來探望夫君的訴求呈上。

禁軍們私下交換眼神,冷聲低喝。

“顧玄禮乃是關押在黑獄中的重犯,豈可隨意探視!汝等女子不要幹擾禁軍行事,速速離去!”

林皎月卻不退讓:“三司尚未定我夫君的罪,聖上亦未作出任何不準探視的旨意,憑何我不能探視?”

她頓了頓,用尖銳高亢的聲音反問他們,“倒是諸位,不知是奉了哪部的命令前來!”

她厲聲質問過後,整個人都仿若有些發昏,可若是此刻怯懦了,她這一趟便白來了!

她不能退,哪怕凜冽的雨幕亦要將她吞沒。

氣氛一時間焦灼,禁軍們皺眉:“小小女子竟敢阻攔禁軍辦案——”

“那諸位大人便叫小女子明白,您們究竟辦得什麽案?妾身的夫君至今尚未定罪,妾身便也還算得上是官家夫人,想必也是有資格聽一聽的!”

“大膽!”

禁軍勃然大怒,當即要拔刀喝退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婦人家,林皎月桃花眸一顫,宛若要被嚇哭出來。

“如何,你們說不出道理,竟要恐嚇我一個弱女子不成?”

她使出渾身解數,甚至回憶起曾經的周氏和林覓雙是如何撒潑的,

“你們究竟是何人!你們不是禁軍,哪會有如此不講道理隨意出手的禁軍!”

她厲聲哭喊,叫原本想避開這頭的行人們紛紛忍不住窺探過來,除了路上的,更有遠處鋪子裏,高樓裏的不止多少人,紛紛注意上了刑部大牢門前這一角。

禁軍們怒不可遏,聖上之所以不下旨讓他們悄聲前來,便是為了不打草驚蛇,

若顧玄禮無恙,他們隻當無事發生路過一遭,若顧玄禮當真吐血不行了,便趁機神不知鬼不覺叫他褪去一層皮。

如今被這女子高聲攪和,他們如何還悄然得了!?

禁軍們焦頭爛額,明白了這女子就是故意來壞他們事的!

豈有此理!

這群禁軍反應過來後,看向林皎月的目光瞬間危險起來,林皎月握著食龕的手捏緊泛白,隨時準備扭頭往街道中央跑去。

不料一道高聲止喝打斷他們:

“且慢!”

林皎月不自禁一抖,扭頭看見寧王府的馬車從不遠處緩緩駛來,李長夙掀開車簾,俊美麵龐略帶凝重,一路遙遙來到了這頭。

如今朝中皆知,寧王世子是聖上身旁的紅人,對方早些年在朝中不過擔任閑職,如今寧王身子不好,太常寺卿的職位形同虛設,這位年紀輕輕的世子竟隱隱有繼任之象。

那可是九卿之首,禁軍們自然知曉如今聖上有多器重這位,這位來了,便也隻能按捺對林皎月的怒意。

李長夙跳下馬車,眼見林皎月滿是警惕地朝他看過來,眼底逐漸漫上猩紅。

他剛剛在府中,酒酣小憩時做了個夢,夢到同樣是個小年夜,無風無雪,明月高懸,她在自己的府邸中哭著求自己放過他。

那夢太真,讓他一覺醒來迫不及待便想找到她,甚至問一問,他們可否有過另一世,卻聽到了聖上的暗中布置。

不得不說,聖上這招用得極好,對於不願光明正大殺人的皇帝來說,這是最順理成章的法子。

可他萬沒想到,林皎月居然膽大至此,連命都不要了竟欲阻攔。

“諸位有要事在身,本世子不多耽誤,這趟前來,是要來帶走妻妹的。”

言罷,他不顧林皎月的反抗掙紮,沉著臉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又命幾個家將一道過來將人押進了馬車中。

食龕落在馬車外頭的空地上,油紙傘散落著孤零零遮蔽它。

“李長夙!你混蛋!”

李長夙上了馬車,聽著這聲和夢中一樣熟悉的叫喊和哭罵,心中突然湧出無限的感慨情愫。

他壓低身子,終於將林皎月逼得滿麵淚痕。

“林皎月,我替你寫和離書遞交官府,你嫁與我吧。”

“……你瘋了?”

林皎月連敬稱也顧不上,撐起身子便要往外逃,卻被李長夙攔住,瞪大眼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李長夙生得當真英俊儒雅,憑借這張臉能勾住不知多少閨閣少女的心魂,

他垂著眼,堅定甚至帶著抹渴求般看向林皎月,眼底的血絲寸寸蔓延,似乎驗證著他剛剛說得那些話有多真。

可越真,林皎月隻覺得他越瘋!

若非瘋了,怎會說出這種話?若非瘋了,怎敢在皇城邊上,親手將她擄劫上馬車!

嫁他?

這次不是她處心積慮求嫁了,倒換作他機關算盡來求娶?

“我沒瘋。”

他握住了女子妄圖掙紮的手,高高抬起壓在馬車的後壁,將她發絲蹭得淩亂,露出了白絨絨鬥篷下,順滑絲緞料子包裹得曼妙軀體。

她的心跳很快,胸膛顫抖起伏,李長夙眼眸幽暗,極其想指染她,卻不知該不該慶幸他偽君子的做派,最終隻將手撫在了林皎月的臉頰上:

“林皎月,我比顧玄禮好得多,你若嫁與我,會過得更好的。”

林皎月渾身的寒毛幾乎都聳起。

“我,不,要!”

顧玄禮卻不因她的拒絕而惱怒,反而若有所思地看向她:“為什麽呢?為什麽你好像從見我第一麵起,就好像很抗拒呢?這不該,難道我堂堂世子,還不如一個閹人嗎?”

不等林皎月回答,他再度微微俯低身子,幾乎再動一動,就能咬住她的唇。

他克製著呼吸,輕聲輕語地問:“你是不是也夢到過,夢到過我們曾在一起過?”

林皎月的身軀倏然僵硬。

他夢到了?

夢到前世……她曾在他手中受盡磋磨的模樣了?

見她怔忪出神的模樣,李長夙便知道自己或許猜對了,他輕聲笑了笑,頭一次在她麵前親昵得如同早已相愛許久的丈夫,手指溫柔摩挲:

“我夢見你對我哭對我笑,很多次,和現在一樣好看,你夢中的我是什麽樣子的?”

那指尖觸碰,雖溫暖,讓林皎月從冷雨撲麵的嚴寒裏感到一絲回溫,可隨之而來的卻絕非是安心和寧靜,而是心底最深處的恐懼,如深譚下的怪物終於蔓延而出,要將她吞噬!

林皎月終於使盡了全身力氣將雙手抽出來,一把狠狠推開李長夙:

“我什麽都沒夢到過!世子,我是顧玄禮的夫人,請您自重!!!”

她的力氣不大,卻叫滿心沉浸的李長夙險些撞上馬車,他頓了好一會兒才堪堪壓住心中的戾氣,攔住要往外衝的林皎月:“所以呢?你想同他一道赴死嗎?”

他吸了口氣,雖然不明白為什麽林皎月明明看起來是夢到了,卻不願同他有過多牽扯,難道他對她不好?

不可能。

他心中記掛那份魂牽夢繞的溫存,便耐著性子同她周旋:

“你應當猜得到今晚那些禁軍是誰的人,哪怕這樣,你也打算一條路走到黑?”

林皎月顫抖地與他隔開距離,眉頭高抬,幾乎要笑罵出來。

一條路走到黑?

還有哪條路,比同他李長夙一道走得,更黑,更冷,更叫人絕望呢!

她抬起手,頭一次主動碰觸李長夙,將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掰開:“他們來得名不正言不順,連主子命令都不敢暴露,我猜不到!但世子也莫要忘了,督公是為了我連王爺都能殺的人,你如今這般唐突於我,”

“就不怕督公要了你的命嗎!”

她字字誅心地斥責,終於將李長夙的手揮開,趁著馬車剛發動,跑得不快,踉踉蹌蹌跳下了車。

大雨磅礴,林皎月不顧阻攔,甚至在李長夙抓過來的一瞬,恨恨在他肩頭踹了腳。

李長夙沒有料到,悶哼一聲被她踹抵靠上馬車背上,車夫又恰好攥緊韁繩勒馬,險些將李長夙帶動得要吐血——

“林皎月!”

他目眥欲裂地撐起身子,眼睜睜看到對方一個眼神都不肯留給自己,他終於有一瞬沒忍住怒火,修長手掌扣住馬車的木柱,英俊麵容隱隱扭曲:

“顧玄禮若真再生出什麽意外,那就是將刀送到聖上手中,百死難辭!”

林皎月動作稍頓,隨即頭也不回地往相反方向跑。

寧王府的家將們原本駕馬跟在馬車四周,見狀都愣住,

街道上還有未管門的店鋪,趕路的行人,全都眼睜睜看著她與所有人逆行而去,奔進最盛大的雨幕裏。

“愣著幹什麽,將人追回來!”

李長夙捂著肩頭一把掀開車簾,臉色史無前例的僵硬青灰。

家將們神色各有紛雜,卻不得不按捺心中的古怪,跟著林皎月追過去。

這也是林皎月頭一次這麽討厭雨天,太冰太冷,濕漉漉的地麵也宛若在拖拽她的腳步,絆著她叫她不得前行。

幸而寧王府的家將們縱馬在街頭小巷,反而不若她行動靈活,給她爭取到了片刻的時間。

走到大牢前不遠,她慶幸笑起來,找到了被擄走前丟在半道的食龕。

油紙傘雖已不知被風吹到了那兒,幸而木盒上刷了漂亮的朱漆,包著金色的線邊可以用來防水,她滿心盼著不要浸濕,不要浸濕,提起來就要往大牢裏走去。

獄吏沒想到,她竟還會回來!

“夫人,您這,您這……”

他揚手阻攔,話還沒說完,身後的寧王府家將終於追上來,一把將她按倒在地。

雨水濺了滿臉,林皎月卻仿若察覺不到痛一般仰起頭:“禁軍呢?”

獄吏啞口。

“我問你,剛剛那群禁軍呢!”

林皎月奮力掙紮起來,不知該質問誰,氣憤與不甘如浪潮要將她淹沒。

若她能一直守在這兒,若她能攪和得那群禁軍沒臉進去……

“放我進去,讓我進去。”

她低聲哭訴,用沒有可能掙紮開的力度,無助地跪地發抖。

李長夙的馬車終於停到了後頭,他掀開車簾,目光看似柔和,實則已然帶著不可違逆的冷然,他在身後叫她:

“林皎月。”

一如前世她就要破門而出,去看望母親了,李長夙在身後叫住了她所有的希望。

今生的小年夜,她終還是要被籠在這般夢魘中,無法掙脫嗎?

顧玄禮,死太監,你說好的會回來的呢?

林皎月覺得自己恍若一敗塗地。

可說時遲那時快,大牢門外的人還未有動靜,裏頭突然朝天升起一簇刺目的青色煙火彈,頂著大雨從大牢裏頭一躍升空。

雨聲巨大,蓋過了許多聲音,以至於當先前進去的禁軍隻餘兩人三跌跌爬爬衝出來,大叫著“顧玄禮反了”、“顧玄禮越獄了”,外頭所有人都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卻是林皎月最先反應過來,難以置信看向深不可窺的大牢裏,神色紛呈。

獄吏聞言麵色大駭,再顧不上外頭這什麽寧王世子還是督公夫人了,登時扯開嗓子大叫:

“有囚犯越獄!戒備!戒備!!!”

一時間,原本靜謐森嚴的大牢倏然間緊繃起來,無數人開始往這頭趕,甚至遙遙相隔的皇城中也隱有人頭攢動朝外逼來。

好似這裏關押的不是個人,而是個叫他們忌憚已久的怪物種要出籠了。

林皎月胸膛中宛若擂鼓,趁著身後眾人茫然之際,一把掙脫了對方的鉗製,起身便要往裏頭衝!

她不知道剛剛禁軍在裏頭遭遇了什麽,但顧玄禮在裏麵已經受了這麽些日子的苦,此刻若因一時刺激越獄,豈非順了李長夙剛剛說的,是在把刀遞給文帝?

臨門一腳,她不能眼睜睜看他失控尋死!

李長夙瞳孔驟縮,剛想上前拽住林皎月,可驀然瞧見那牢門,森森若鬼怪巨口,腳步便凝滯當場,如同雨水中有什麽可怖的東西死死糾纏住了他。

他突然想起那日七夕,顧玄禮似笑非笑地對他說,再往前一步,可就要砍斷他的腿了。

這份驚悚來的倉促,叫李長夙反應過來後,眼中一閃而過陰霾。

靜默片刻,他沉聲吩咐身旁家將,叫他們去將林皎月再帶回來。

家將未想太多,應聲便朝那踉踉蹌蹌的督公夫人奔去,剛要抬手扯住對方肩頭,便見一道白芒再起,快到所有人都以為天上又打雷閃電了。

卻在眨眼間,聽到那家將突然爆發出一道撕心裂肺嚎啕!

身旁其餘人亦一道魂飛魄散——

“顧、顧玄禮!”

顧玄禮當真越獄了!

林皎月站在牢門的屋簷下,愣愣仰起頭,看她的夫君半身鮮血半身雨,神色漠然地提刀,將要抓住她的人手一刀斬斷。

他身上的玄色衣料濕漉漉的,身下匯聚的水漬卻是一片猩紅,宛若他朝自己看過來的那雙好看的眼。

林皎月張了張嘴,沒有雨滴再落的屋簷下,卻覺得麵龐再度濕潤。

她哽咽得腦袋發脹,一突一突得疼,可在兵荒馬亂中隻能故作輕鬆地嗔罵他:

“您怎麽又淋雨了,會著涼的啊。”

作者有話說:

為了讓夫妻見麵,我,貢獻出了我的8000+字大章(一口狗血先噴為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