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審判

時隔一個多月, 再次見到顧玄禮,林皎月也很歉疚,為什麽說不出更好聽的話, 說不出更重要的信息, 每每見他,就隻能說這些最微不足道的關懷。

顧玄禮垂著眸子,睫毛被先前濺過來的血打濕, 凝結成了幾縷, 便好似隔著層血膜在看這人間。

一片鮮紅中, 他沉默許久, 終於緩慢抬起手,終將林皎月輕輕拉到了自己身後。

林皎月立刻垂下頭, 不想讓他瞧見自己猛得淚紅的眼, 可她知道,不論怎樣心神激**, 不論她是什麽樣子, 顧玄禮總不嫌棄她無用和無能的。

李長夙手下家將當眾被顧玄禮斬斷一臂, 往後撕心裂肺退倒在雨幕下,宛若個**的困獸般扭曲狂吼,除了去替他按止流血的人,卻無人敢輕舉妄動,包括李長夙自己。

在金鑾殿上再縱橫捭闔翻雲覆雨, 在利刃下麵,也隻不過是一條人命,他深深看了眼將林皎月護到身後的顧玄禮, 停住了繼續往前去的心思。

可他卻未打算立刻就離開, 而將目光看向了剛剛從大牢裏逃出來的那兩三個禁軍, 這幾人各自都受了重傷,也正被獄吏們和他府中的家將們竭力施救。

按照顧玄禮往常的手段來看,若真惹怒了他……

該不會留活口出來才是。

獄吏們如臨大敵,數十人顧不上其他囚徒,一道圍在刑部大牢的外圈,值守的司獄得到消息,亦大吃一驚匆匆趕來,此刻冒著大雨,梗著脖子厲聲大喊:

“罪臣顧玄禮!立刻放下手中兵器,自行歸去牢房中,天家聖恩,既往不咎!”

顧玄禮衣著單薄,又被雨血浸透渾身,叫人看得清楚,他聽到喊話後,笑得抖了抖。

林皎月心中亦急迫,擔心他真被追究越獄之罪,功虧一簣。

熟料顧玄禮笑完之後,滿是譏諷的看了那司獄一眼,折身慢慢走向那幾個逃出來的禁軍。

李長夙心頭一凜,立刻假意勸阻:“顧督公!不要執迷不悟,你若再往前多走幾步,便是真正越獄,屆時宣家滿門和八萬大軍的沉冤尚未昭雪你便得白送性命,得不償失!”

他願意出聲,司獄和獄吏自然慶幸不已,可顧玄禮仿若沒聽到,一步一步跨進雨幕,走到那兩三個苟延殘喘的禁軍麵前,齜牙一哂:

“逃的倒是快。”

原先這些人在外頭如何橫眉冷指,此刻便有多狼狽不堪。

李長夙勸不得,司獄和獄吏不敢勸,眾人便眼睜睜看他一刀一個,將這兩三個活口全部斬殺。

鮮血好似要淹沒這小小的一方牢門口。

林皎月移開眼,不願去看這一幕,可她心知,若顧玄禮不殺這幾人,便也會暴露出顧玄禮在牢中的弱勢,屆時這些豺狼虎豹會一齊撲上來對他食肉啖血。

……人命多無辜,卻又都隻在高高在上之人的一念之間。

林皎月看著他重新走回來,眼眶又漸漸發熱。

顧玄禮默然,目光卻如火如炬,似乎恨不能將她的臉都看出個洞來。

他的血已經變熱了,他的心也變熱了,他這些日子裏輾轉反側地思念她,她是他在世上唯一還有牽念的人,

可他唯獨不希望在這裏看到她。

他終於開口,又輕,又竟似帶笑:“你怎麽來了。”

林皎月忍著哭,卻忍不住發堵的鼻音,將手中食龕提上:“我想您了。”

她不能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告知細則,為什麽她辜負他的打算,為什麽不跟著陸盼盼走,為什麽在這樣一個小年夜來回輾轉也要見他一麵,

但想他,是她永遠不會出錯也永遠誠心實意的回答。

那麽顧玄禮這頭脫韁的野獸便也隻能懸崖勒馬,為她清醒了腦子,不去走最壞最差的那一步。

顧玄禮笑得更大聲了些,輕輕點了點頭,什麽都沒說,又仿佛什麽都懂了。

他便收刀,雨水將刀鋒上的血打得飛濺,他習以為常似扭頭衝司獄陰惻惻咧起唇角:“咱家省得,不過是替諸位大人,清清這些貿然闖進來的狗東西罷了。”

司獄和獄吏哪敢說話,顧玄禮都往回走了,都收刀了,他們是嫌命長,還打算再指點二三嗎!

可顧玄禮接過林皎月給來的食龕,不再多說什麽,正要往回走時,李長夙卻再度出聲。

他輕輕笑了笑:“顧督公,您當真傷得重了。”

否則,怎會連百米之外的禁軍馬蹄聲都聽不見了呢。

馬蹄聲近,數百名禁軍一齊圍在了刑部大牢門前,李長夙喟歎,放下車簾,任由外頭洪水滔天。

看來勝負已定了。

馬車駛離,他吩咐家將,待會兒記得去將督公夫人帶回來,今夜天黑雨大,她一個女子不該在外遊**太久。

他這般不計前嫌這般溫柔,她早晚會回頭的。

然而,馬車才往回走不過兩條街,忽而一道疾馳的馬蹄聲從寧王府的車隊前略過,那馬蹄下釘了鐵掌,與京中人家豢養的不同,一聽便知。

李長夙坐在馬車中倏然皺眉,過了許久眸色一厲:是軍馬!

“陛下!鎮、鎮國軍至城外,鎮國大將軍陸遠求開城門!”

皇城中的內宦屁滾尿流前來呈報,文帝臉上神色精彩至極,輾轉幾輪,終於變了神色,從龍塌上翻身滾下。

鎮國軍是鎮守大周邊境的堅壁,共計十萬餘人,他幾次三番下令催促陸遠調兵回京,便是為了作他最可靠的刀,將越發無法無天的顧玄禮製服,這才有了對方帶著五萬兵馬拔營之舉。

今晚倒真是好時節,先是傳出顧玄禮咳血,再就是陸遠回京了,兩件加在一塊,還怕除不掉那閹賊!?

文帝大喜過望:“開!開城門!”

於是這破天荒的,並非戰時,城門頭一次這麽晚打開,鼓聲雷動,在暴雨中恭迎將軍與將士們歸京。

而刑部大牢門外的顧玄禮殺了半條街,終於抬眼笑出來。

“督公……”

林皎月跟在他身側難吐一字,她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笑的,陸遠回來了,哪怕他今晚能將這滿條街的禁軍都殺了,他還能再殺五萬鎮國軍嗎!

是,她終於知道自己的夫君有多可怖,

今晚的禁軍不是沒想過要拿她作人質,他們中或許有人沒聽過顧玄禮為了夫人一怒殺瑞王之事,於是今天便親身經曆了王爺一般的待遇。

久而久之,顧玄禮不讓她離開身畔,哪怕無數人在圍追堵殺他,他也沒肯再丟下她。

於是今日她終於知道,顧玄禮如此強悍,帶著她這個拖油瓶都能在上百號禁軍中來去自如取敵方首級,無怪所有人都怕他,哪怕他沒有廠衛司,沒有所謂的私兵,他也確實擔得上最鋒利的刀,足以叫文帝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可他終歸是個傷患,今日又恰逢雨夜,勾動了他犯病,待到陸遠來了,顧玄禮還有精力再作對抗嗎?

仿佛為了應證林皎月的顧慮,在顧玄禮將最後一個禁軍釘在牆上之後,他終於身影一晃。

幸好林皎月就跟在他身後,見狀腦海一空,什麽都顧不上地衝過去扶住他,竭盡全力拖著他來到一方幕簾下遮蔽風雨。

她的發飾早已散落,鬥篷也不知被拽去了何處,此刻看不出是被凍得還是哭的,眼眶鼻尖一片氤紅,喑啞難言地捧住他的臉,不顧沾了多少血跡,將他緊緊摟在她也不再溫暖的襟口。

林皎月啞著嗓子一遍遍叫他,叫得自己宛若再度被哽住了喉嚨,她繼續努力哽動,漸漸的幾乎什麽聲都發不出。

顧玄禮卻如同個死人一般緊閉著眼,除了胸口還有微弱起伏在慰藉林皎月,什麽反應都給不到。

他俊美的臉上好似再也不會浮現那些叫人羞惱的表情,不會再說讓林皎月又愛又恨的玩笑話,

他會和前世的閬哥兒祖父,還有母親一樣,離她而去。

意識到這個,林皎月感覺自己的眼淚都仿佛凝住了,隨著周身的血一道停滯,框定在這一刻,地動天旋。

她埋首與他一道分享那輕微的呼吸,近似祈求般同他說:

“顧玄禮……你不要死,好不好?”

遠遠的,一個人影從街道另一頭走過來,路過被遺棄在一處屋簷下的食龕,認出那是督公府的,頓了頓,將食龕一道拎過來。

林皎月聽聲抬頭,瞧見麵色疲憊的梅九。

“夫人見諒,督公出來的時候沒管屬下,屬下廢了老大勁兒撬開得鎖。”

林皎月麻木地看了他一眼,重新低下頭,輕輕替顧玄禮擦幹淨臉上的血跡。

梅九看了會兒,默默歎了口氣,將食龕打開,看到上下兩層除了小年夜準備的吃食,果然還有林皎月悉心準備的兩碗藥。

這藥他熬了好些年,閉上眼化成灰都能聞出區別,他笑了笑,將其中一碗還溫熱的遞過去:

“夫人,給督公喝了吧。”

林皎月這才想起,對,她是給他來送藥的,聽聞他在牢中吐血了,她想著,若是什麽都不能替他做,起碼替他熬一碗藥,哪怕他不讓她來。

林皎月手忙腳亂地接過藥碗,扶起顧玄禮想喂他,可他不僅眼睛閉著,唇也緊閉著,如何都撬不開。

林皎月的眼淚又無聲流下來,勉強笑著在他耳畔央求:“您張張嘴吧,喝點藥,喝點就好了呢。”

可顧玄禮依舊沒有反應,她聞著那藥的味道,哪怕不是自己喝的,卻仿佛已覺得從心口到喉嚨眼開始泛苦。

她頓了頓,看向手中的藥碗。

沒等梅九製止,她先吞下一口,隨即放下碗,認真捧起顧玄禮的臉,口對著口,用柔軟的的舌尖撬開他冰冷的唇,替他渡了下去。

屋簷外雨聲漸小,萬籟似寧靜,屋簷下也仿若隻有他們二人,他們彼此賴以為生。

梅九愕然許久,最終默默挪開眼。

不多時,他瞧見了街角出現了許多人的身影,他頓了頓,神色突然變得有些緊張。

林皎月沒有見過鎮國大將軍陸遠,但對方騎在馬上朝她與顧玄禮投來目光的一瞬,她似乎福至心靈地認出了對方。

街巷兩側原本縮在家中瑟瑟發抖的百姓亦聽到了號角吹鼓聲,屋中的燭火終於晃晃悠悠敢再度燃起,明亮了昏暗的長街,門轅窗縫後擠著無數雙眼,戰戰兢兢觀察著最後的結局。

久經沙場的老將天生自帶凜冽的殺意,他什麽都不用說,橫刀立馬,嚴峻麵容與肅穆眼神便如冰冷的刀戟,筆直落到屋簷下兩人的頭頂上。

林皎月頓了頓,下意識將顧玄禮摟得更緊。

可林皎月動作之餘,目光所及遍地屍骸,她喉嚨劇烈顫動了一瞬,竟不知該再說什麽能替他挽留求情。

陸遠身後跟著隨他先行進城的十幾名副將,皆是軍中威望極高的將軍,見此場景,也無一不深深吸氣。

街巷窄小,比起屍橫遍野的疆場,這裏更像人間煉獄。

梅九正欲打破僵寂,不遠處再來一道馬蹄聲,竟是李長夙直接率馬衝來,見到陸遠等人後,神色一怔,隨即立刻勒繩下馬:

“長夙見過陸將軍!將軍歸城,陛下已在宮門前打算迎接——”

“這些死掉的禁軍,就無人管了嗎?”

陸遠開口,低沉的聲音果真如陸盼盼的琴音,帶著西北邊境的風霜和罡氣,叫李長夙的未盡之言宛若全被風砂堵死。

李長夙頓了許久,才緩慢解釋道:“此番顧督公貿然殺害禁軍,聖上自會同謀害瑞王叔案放在一並清算。”

“他沒有貿然殺害禁軍!”

林皎月尖銳的聲音顫抖得像一根繃到極致的弦,卻被她極力壓平,當著這些冷鐵寒光的男子麵,一字一句解釋,

“那些人師出無名趕盡殺絕,他是為求自保和保護妾身,他沒有主動動手,和他沒有主動要殺瑞王一樣!”

李長夙神色溫和:“顧夫人一麵之詞不必在此申述……”

“並非夫人一麵之詞,”

一直沉默的梅九也終於發聲,他不說話時宛若將自己掩藏於黑夜,出聲後,陸遠身後一眾將軍看過來,神色各異,

“屬下也可證實,這些人是因打探到顧督公在牢房中吐血,深夜無詔前來密謀殺害督公的,證據便是夫人事先也得到了消息,今夜恰巧特意帶了藥來探監。”

陸遠目色沉沉看向那食龕中未飲完的藥碗,半晌無言。

李長夙聲音漸冷:“梅掌班既是顧督公的下屬,又與他一同越獄,所言自然不可……”

梅九看他一眼,輕輕一笑。

李長夙心中咯噔,突然覺得有些不妙,便見梅九不忌血汙,掀起衣擺跪地:

“末將梅九,未負將軍所托,監守顧玄禮七年,其一言一行,皆有據可究,今夜牢房中數百名囚徒盡可作證,還請將軍明示!”

李長夙赫然瞪大眼!

不僅僅是他,連林皎月,連整條街上無數雙偷聽的耳朵,偷窺的雙眼,全都瞠目驚心!

“你……”

李長夙徹底被掐住了脖子,你了半晌,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梅九是陸遠安排在顧玄禮身邊的人,梅九跟了顧玄禮七年,豈非是顧玄禮離開段家,進入安王府開始,陸遠就知道此人了?

所以說,顧玄禮這一路來的所有行徑,所有目無法紀和恣意妄為,陸遠都了如指掌一清二楚?

那他還在西北一守就是這麽些年,無視聖上一次又一次被逼急了發出去的詔令,直到今日才姍姍歸程!?

李長夙胸膛起伏,不敢想這背後的深意,隻突然覺得,自己孤身趕來陸遠麵前露臉不是什麽好事,這本該家團和睦的小年夜,冷得人牙齒磕碰。

他匆忙收斂好神色,勉強笑道:“原來將軍早有預備,是長夙顧慮不周,既然如此,那長夙就先帶顧夫人……”

“梅九,你去將這婦人送回府邸,隨後再來軍中報道。”

陸遠看了李長夙一眼,沉聲吩咐。

梅九不顧旁邊那位世子驀然青白的臉色,拱手高聲應是!

林皎月恍若未聞,眼見鎮國軍中來人將顧玄禮直接架走,她踉蹌幾步還下意識想跟上,直到被梅九虛攔了一下,才察覺自己渾身濕透,早不知覺地顫了許久,緩緩停下步伐。

梅九看了心懷不忍,輕聲提點:“夫人放心,到了將軍這兒,無人能再輕易暗算督公了。”

林皎月神色怔怔地看向對方,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答。

她險些就要問,既然如此,那府中後院那刑房一般的屋子,擺放得滿滿的鎮國軍中的刑具,又是作何用的呢?

可她看向那鐵麵無私的鎮國大將軍,終歸將燒心灼肺的質疑吞下腹。

她緩緩走到陸遠的馬前,那匹呼吸的熱氣都仿佛能拍到她臉上,她蒼白著臉俯首躬身:

“謝陸將軍,也請陸將軍還我夫君一個清白。”

陸遠深深看她一眼,不置一言,調馬而走。

沿途路過這滿街屍首,陸遠神色微變,眼神愈發沉重。

今夜是小年,這些禁軍本該同家人們一道在家歡慶,卻被臨時召集行動,前去對付一個他們根本不可能殺得了的人,

而這詔令是誰下的,是誰躲在背後不肯露頭卻盼著坐享其成,不言而喻。

十多年過去了,未能救下好友終歸意難平,如今又多了這麽一遭——

一百多人慘死,和八萬多人慘死,本質上又有何異?

陸遠看著遠處燈火通明的皇城,跳動的心髒一點一點犯沉。

林皎月這夜回去便生了場大病,她在如此寒夜淋了大半夜的雨,加之心思鬱結多日,數遭並重。

可比起先前幾次,她這次哪怕病了,也仍舊保持著清醒,日日將自己裹得厚厚的,在家中聽話的吃藥吃飯,齊大夫過來開什麽她就吃什麽。

齊大夫都感歎,夫人倒是越來越像督公了。

林皎月鼻音很重,平和回道:“不一樣的,督公是不在乎,而我是太在乎。”

現如今知道齊大夫和梅九都是陸遠的人,她也漸漸看淡,且心頭越發沉定。

隻有她好好活著,才能等到顧玄禮被宣判的那一日,才能像小年那夜,在他精疲力竭之時替他送上湯藥。

他可以為她殺生,她也要為他好好活下去。

特別陸遠歸京,那夜他沒有直接斬殺顧玄禮,京中的風向又迎來一次轉變,聽聞在宮門口迎人的文帝得知了此事後,笑容幾乎維持不住。

那位皇帝越不高興,林皎月就越高興。

陸遠又以禁軍受無端人士指示,妄圖謀害朝廷重犯為由,險些叫文帝下不來台,

最後雙方彼此各退讓一步,文帝不再追究顧玄禮一舉殺害百來人之事,而陸遠也當做此事真是有奸人在其中作梗不再過問,隻懇請聖上好好撫恤這百來號人的家眷,告慰亡魂。

這番亦有他自己失算在其中,所以年輕的皇帝隻能沉著臉,一一應下鎮國大將軍的要求,

他心中隱隱懷揣不安,特別是聽李長夙來報,得知了原來顧玄禮身旁一直跟著的那個掌班竟是鎮國軍的人後,這份不安被放到了最大。

他突然有些後悔,自己如此殷殷期盼的國之重臣若與那閹賊蛇鼠一窩,那他如此費勁來這麽遭,是為了什麽?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不安,翌日探子從城外歸來,聲音顫抖道,

陸將軍原本稟報的五萬軍馬,如今就駐紮在城外,粗略一數,絕不止五萬!

文帝愕然,如何都想不到他陸遠的膽子竟如此大,比顧玄禮那廝更大,更無法無天!

若長此以往,他身下龍椅哪還坐得安穩?

於是不顧李長夙勸阻反對,文帝毅然在宮中宴請招待陸遠,宴席間終於提出,有意召陸盼盼進宮冊封後位!

陸遠聞言,神色未變,隻道,多謝聖上美意,家女身上仍背負當日坑害貴妃娘娘的嫌疑,雖說當日由顧玄禮親手處決了個嫌犯,但終歸有損閨名,

不若,先行三司會審,審清罪臣顧玄禮。

文帝啞口無言,李長夙坐於宴席側位,聞言亦微微暗下目光。

*

大周朝三司會審慣常定立在午門外,可供百姓觀仰,可三司擔憂顧玄禮跋扈,哪怕聽聞如今他身受重傷,仍擔心會傷及無辜,於是特意請奏文帝,屆時提前清退無關百姓,隻設三司官員與眾位貴人們共同審理。

文帝不動聲色看了眼堂下站立如鬆的陸遠:“陸將軍覺得呢?”

陸遠麵不改色:“無妨,若是擔心罪臣發難,臣,自當革之。”

文帝得了這保證,心中冷笑,手指點桌:那就敞開大門,讓百姓們看看!

同在堂下的林茂年聽聞,回去之後立刻吩咐府中家仆,這些日子,府中任何人不可往外打探消息,也不準任何人同伯爺還有其他主子們提及那閹賊受審之事。

他要護著伯府,便要同那邊斷得幹幹淨淨徹徹底底!

原本臘月二十三往後,百官休沐,可為這樁大案,京中所有官員嚴以待陣,特別是京中的守備司,禁軍突然折了百來號人,鎮壓廠衛司的重任就落到他們頭上更多,但最嚇人的,還是城外虎視眈眈的幾萬大軍。

陸將軍一日沒向聖上解釋那多餘出來的近萬人是何來路,藏在鎮國軍中所圖為何,京中便一日不能寧歇。

會審之日定在臘月二十九,文帝初聽這日子,眉頭一抖。

“這日……”

林皎月在府中聽聞,亦是心頭一擰。

“沒錯,是當年傳來戰報,宣將軍戰死沙場,八萬大軍全軍覆沒的那日。”齊大夫一邊給她號脈,一邊默默歎氣。

越往北方,冬天其實越少下雨,雨水還沒落下便會凝結成雪花,大團大團地覆蓋大地,偏偏那日臨近除夕,戰火如荼,宣威軍腹背受敵時,天降大雨,恍若天公揮淚,祭奠英靈。

真到了那日,林皎月思忖再三,反而沒有出門,

她又從梅九那裏得知,顧玄禮已經蘇醒且清醒,她便安安心心請梅九幫個忙,將督公府附近看守護衛仔細了。

她不能成為顧玄禮的軟肋。

這日也恰好是齊大夫來回診的日子,老大夫背著藥箱來到府上,見林皎月果然沒出門。

兩人相視一眼,彼此都沒有問對方為何沒同別的百姓一般去看審理,仿若達成了什麽共識一般,繼續他們的事。

唯一不同的是林皎月今日將人請到了後院,在幾間打開屋門的院落裏請齊大夫給她看傷。

同時間,獄吏將顧玄禮從牢房中帶出,傳聞中受了重傷卻仍能以一敵百的顧督公麵色白如蒼雪,聽聞外頭鼓聲雷動,低低地笑出了聲。

灑金巷的位置算得上在京城中央,自然也隱約模糊聽得到外頭的聲響,林皎月聽得失神。

齊大夫把完脈,若有所指笑道:“夫人真是膽大,老夫給督公開得藥竟也敢以口哺之,聽梅校尉說起這事,老夫當真嚇了一跳。”

他如今倒也不避諱如此稱呼梅九了,左右林皎月已經見過了陸將軍,知曉了梅九是對方的人。

他又歎:“也幸好你未吞下去,隻沾了餘星,那藥效猛烈,這些日子反倒還給你撐了幾分氣血。”

林皎月回神,終於有機會開口問:“那督公的身子便能撐得住那藥嗎?”

*

為防止顧玄禮發難,今日會審,他被戴上了玄鐵製的手腕腳銬,尋常人戴一樣都沉得走不動路。

可他走出來時,仍叫人覺得這狗太監當真過分,這麽些日子關押,哪怕無人敢磋磨他,他除了那遭雨夜吐血,竟再窺不出丁點兒疲弱,身上的鎖鏈如同無物。

隻有麵色如尋常一般蒼白,他身姿筆挺地站在那兒,仿佛普天之下,唯有他那腰杆最為挺拔。

文帝目光沉沉地看著顧玄禮,看著他慢吞吞朝自己跪下,終於宣,會審升堂。

刑部、大理寺、禦史台逐一出麵,將顧玄禮的罪證一一陳情。

今日便是要來辯一辯,當年的宣威大將軍究竟是被瑞王害得枉死,還是僅僅是顧玄禮為給自己開脫的一麵之詞。

那個瘋瘋癲癲的人證也被帶了上來,他本該來替當年的案情陳述經過,可見這麽多貴人在場,原本就失了神智,此刻更是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任大理寺卿反複詢問,引導著回憶了整整一個上午,他都隻能又哭又笑,口齒不清地回一句:

“死啦,都死啦!”

顧玄禮看著好笑,扯起嘴角笑得諷刺,叫在場所有人神色莫變。

是啊,都死了,八萬人,不論前因後果,終歸都死了,在旁人看來,顧玄禮這條瘋狗怎麽就沒死呢,怎麽就他從當年的死人堆裏爬出來,還在此為所欲為興風作浪呢?

他這身子骨,當真是鐵打的?

*

“他的身子骨自然不錯,宣將軍家世襲軍功,子子輩輩皆從小習武,別看當年事發他才七歲,可早已跟著宣將軍在軍營中曆練了兩三年了,那可是最塑根骨的時候,”

齊大夫長歎一聲,“老夫也曾見過他兒時模樣,豐神俊朗的小公子,當時才到這兒。”

他比劃了個身高模樣,林皎月怔怔聽著,眼前仿佛也看到了當時年紀小小卻耀武揚威眉飛色舞的顧玄禮。

她咽緊喉嚨,笑得用力:“他那會兒肯定也很討人嫌棄吧,天天吵嚷個不停。”

“誰說不是,自小他就是他們宣家的狗都嫌,除了他母親和兄長,他老子宣將軍瞧他都頭疼。”

*

人證什麽都說不清,盼著顧玄禮該死的人樂得見這幕,而原本瞧熱鬧來的百姓中,有諸多年輕人不知當年宣威將軍勇猛,對顧玄禮力求翻案的訴求也不甚在意,嘟嘟囔囔著這根本審不下去。

這也是諸多朝臣心中所求的,哪怕給了顧玄禮機會,也叫他翻不了身才是最好,

過往地仇恨已經過去,可這奸宦可是實打實地在所有人頭頂上恣意妄為啊。

宣家無辜,八萬將士無辜,但若要他們當真眼睜睜看著顧玄禮無罪釋放,他們怕是真會嘔血三升!

顧玄禮嗤笑一聲,極輕極緩,可重重落在所有人心裏。

“顧玄禮,你若還有人證物證就快快呈上,今日若是不能澄清,來日你再翻了天,此案也翻不了了!”大理寺卿說完,轉身飛快擦了把汗。

顧玄禮看向那支支吾吾眼淚橫流的人證,心想,真廢物,又看向早早被呈上的聖旨,心道,都裝瞎。

他便看向上頭的諸位貴人,咧了咧嘴,笑道:“有啊,自然有。”

*

齊大夫替林皎月檢視完一個月前脖子上的傷,邊檢查是否留下疤痕了,邊輕輕歎了口氣,繼續回憶當年:

“宣將軍夫婦都是很好的人,待軍嚴格,但私下裏愛兵如子,那八萬人,都是親如一家人的,”

他想起什麽,笑道,“你知道嗎,宣家要是沒出事,他家大公子那年回京,差不多就要說親事了,”

“以他的身世,什麽高門貴女娶不得啊?結果他非要娶他老子一個白身謀士的女兒,而且宣家有家規,娶了正妻便不能納妾了,等同說他認定了那個寒門女子就是一輩子,擱在當時,京中哪戶貴女敢信這事呐?”

“偏偏,將軍和夫人二話不說就同意了,宣……也就是當年的小督公,還偷偷跑出去偷看他未來的嫂子長什麽樣,回頭被他哥扒了褲子狠狠打了好幾棍。”

林皎月原本聽著已然哽咽,到了這會兒,卻又忍不住笑出來,好不狼狽地趕忙擦掉沒繃住的眼淚。

果然,他小時候和自己想象的一樣古靈精怪,是個鮮活的少年。

“那麽好的一家人……”齊大夫歎息著說不出話。

兩人正歎著,外頭突然傳來吵嚷聲,喧鬧聲,嚎叫聲。

林皎月一怔,下意識便要起身,齊大夫趕忙輕呼:“別動別動,上藥呢,最後一次了,敷完咱們夫人就不留疤了,督公回來也不會心疼了。”

按說給林皎月敷藥該讓阿環或者孫嬤嬤來,可林皎月早知齊大夫與督公關係不同尋常,便也將他當做長輩來看,便沒太忌諱,無不聽從,聞言也隻好重新坐下來,隻是目光猶躊躇地朝外看去。

“怎麽突然這麽吵鬧,會不會是午門那邊傳來什麽消息了……”

齊大夫搖搖頭:“不是,放心,那是督公私下養得那些人進京啦。”

林皎月瞳孔一顫:“他的私兵?”

“哪是私兵,是那些戰死的將士們的家眷,宣威軍一日不平反,那些家眷們一日是罪臣家眷,按照我朝律例,不是流放充公就是要處死罪的,督公這些年在各處將人一個個找回來,找得到找不到,最終還是找到了近萬人,全都好好照拂著,倒是被有心人傳成了他豢養私兵。”

齊大夫見林皎月回不過神,安慰她:“倒也不算壞事,他養得起,正好也叫那些想殺他的人誤會投鼠忌器,覺得他不能惹。”

*

文帝難以置信看著這些衝破了守備司闖進城中的百姓,多是老幼婦孺 ,法不責眾,他此刻無法將這些刁民一一處置,

便眼睜睜看著,親耳聽著,他們伏地跪拜請求還宣將軍和八萬將士清白,他們都可以給當年之事作證,他們的親人沒有叛逃,亦沒有不臣之心!

烏泱泱的人群將會審現場圍得水泄不通,甚至遙遙看去,京中的街道都擠滿了人。

顧玄禮卻麵色如常,帶著他慣有的譏諷笑意抬頭遙遙看向高台,

貴人們,看到了嗎?

你們縱橫捭闔,你們翻雲覆雨,你們檣櫓間灰飛煙滅,滅得是誰?

是浴血奮戰的忠臣良將,是萬千將士和他們親人心頭的一捧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