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得寵

椒台殿內, 宮女紅著眼替段貴妃梳妝。

不慎手抖,掉落了一根珠釵,漂亮的珍珠從所嵌的地方磕掉下來, 滴溜溜地滾了一圈。

宮女當即跪地磕頭:“娘娘恕罪!”

段貴妃看了眼那釵子, 歎了口氣叫人起來:“一驚一乍作甚,重新挑個吧。”

順手將那釵子放到桌邊,段貴妃平靜地看向鏡中女子端莊姣好的容顏。

宮女重新挑了根釵子給她簪上, 終是忍不住低聲哭出來:“奴婢是在替娘娘不值……”

聖上每次惹了督公, 都叫娘娘來替他說好話, 幾次三番, 怎能叫自己的妻子做這種事呢?

段貴妃默然片刻,揮揮手叫人下去了。

哭得她心煩。

不過一會兒, 宮人傳喚, 督公到了。

段貴妃收整好儀容,起身相迎。

顧玄禮平常在段貴妃麵前, 與在旁人麵前是兩個樣子, 是故, 段貴妃早早就遣散了宮人們,親自給顧玄禮斟茶。

她神色溫和柔軟,塗著蔻丹的指甲瑩潤美豔,將澄明的茶水遞過去。

“嚐嚐,是家裏人寄過來的, 江南的春茶,我連聖上都沒舍得給。”

顧玄禮聞言頓了頓,送到口邊的茶水慢慢放了下去:“那咱家可不敢喝了。”

段貴妃看他一眼:“阿洪是在氣他還是氣我?江南的茶, 本就是年年送來段家, 隻有我們自家人喝的。”

“可咱家早已不是段家人了, 咱家在段家之後,又換了兩任主子。”顧玄禮輕飄飄道。

段貴妃紅了眼眶:“旁人道你這個主子那個主子,可你明明知道,本宮從未將你看做過下人。”

顧玄禮揉了揉太陽穴。

這說話的方式和腔調,耳熟啊,他那小夫人也一口一個他是她的夫君呢。

嗤。

段貴妃以為他不耐,便止住這個話題,隻哽咽道:“你當我想替他來勸說你嗎,我恨不得你早些脫離這些醃臢事,別再沾血了。”

顧玄禮默不作聲地聽著,目光凝著那杯茶水,隻覺得那澄明的光暈,好似他那日剝開小夫人的薄紗時,第一眼見到的晃眼的白。

見顧玄禮不說話了,段貴妃沉默片刻,又道:“昨日之事,我聽了也覺得荒唐,原本你單純隻殺了那些死士,叫瑞王死無對證便好,可你怎得……偏偏還將世子妃和馮世子扯進來了呢?”

顧玄禮手指伸進水杯裏,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起來,手指撚水,觸感隱約熟悉。

他道:“巧了吧。”

段貴妃擔憂地看著他:“可是有什麽難言之隱?若有,你先同我說,我看看可否和他商議,給你找回清白。”

顧玄禮聞言一哂。

說什麽,說他那不知死活的小夫人主動找的事兒嗎?

膽子大,心思卻笨得很,若非他後來去掃幹淨尾巴,她為了林家大姑娘去找馮坤,早就滿城皆知了。

說起來,她,才是他的難言之隱,過了昨日,他們間也不清白。

顧玄禮不欲再說這個,隻輕聲問:“此事便這樣吧 ,陛下還讓娘娘同咱家說什麽了?”

段貴妃一怔,隨即一點一點紅了眼眶。

她似鼻尖酸澀似的避開視線,叫她發上的一根紅珊瑚釵子占據了顧玄禮的視線。

顧玄禮突然想起來,上次她送林皎月的也是珊瑚釵子,目光所及,桌上還有個斷掉的珍珠釵子。

他若有所思。

“他沒讓我說什麽,隻是同我說,他今日早朝罰你,也很無奈,這本是件萬無一失的事,叫瑞王吃虧卻說不出,可你偏偏惹了更大的事出來,反而連累自身。”

段貴妃聲音有些低啞。

顧玄禮咂摸了那個連累自身,半晌搖了搖頭:“這怎算連累自身呢,能叫瑞王吃癟,咱家痛快。”

段貴妃欲言又止地看他:“若是昨日,瑞王世子妃沒有羞辱你夫人,你還會湊巧痛快嗎?”

顧玄禮頓了頓,手指攪弄出的漣漪卻未因此停歇。

“你替她出氣理所應當,她是你夫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可你也要知道,她隻是個外人,她不會了解你的圖謀,更不會為你著想,你將她當做夫人,又怎知她心中如何恐懼又利用你呢?”

段貴妃似哭似笑地側過臉,一雙動人的杏目一瞬不瞬凝著他,“阿洪,你不知道我有多後悔,若是當年父親沒遇山匪出意外,我,我們……”

“娘娘沒喝酒,怎得盡說醉話呢。”顧玄禮輕笑打斷了段貴妃。

他麵上看不出悲喜,甚至連一絲不耐都看不到,隻將沾了水的手輕輕抖了抖,擦拭幹淨,再輕輕起身,將段貴妃扶回寢殿裏間。

“娘娘不用害怕,咱家說會護著您與陛下,不是說著玩兒,哪怕是陛下要咱家的命,咱家也不會怨恨。”

段貴妃怔愣,反應過來之際,剛要反握住顧玄禮,可顧玄禮已經收回了手,像每個服侍主子的內宦一樣恭敬有禮。

他微微欠身:“那咱家就先行告退了,娘娘萬福金安。”

言罷,不由挽留,俊美的宦官挺起胸膛,轉身走出寢殿。

宮裏眾人見到這位爺,無一不麵露恐懼,可一看到對方是從椒台殿出來的,又很快恢複鎮定。

因眾人皆知,督公與貴妃極為親密,每每從椒台殿出來後,心情都頗為不錯,不會殺人。

顧玄禮自然也知旁人這麽揣測他,可今日,他確實心情不錯,甚至邊走邊笑出來。

就因為段貴妃的一句沒將他當做下人,他便被拿捏至此,那口口聲聲是他夫人的小姑娘,怪不得對著他更為肆無忌憚。

更可怕的是,他不反感這種肆無忌憚,反而像逗弄小珍珠一般,每每都存著期盼的心思,想看她還能再離譜到什麽程度。

這不行啊,顧玄禮心中淡淡地拉響警鍾,能絆住他的,一隻貓足矣,不能再多個女人了。

偏偏小夫人一貫膽大,這日又侯在了灑金巷口,毫無自覺那張嬌豔容顏引來多少人窺視,隻盯著他駕著匹大馬颯踏歸來。

顧玄禮嘶了一聲,勒住韁繩,眼見小夫人看著他一點一點紅了臉,可還是眼巴巴地抬起臉注視他,半晌才道:“夫人,你都不會害羞的嗎。”

林皎月啞然,剛想問他,來接夫君回家,為何要害羞,轉而看見對方眯起的眼眸,頓時想起昨日景象。

她愕然:“這是兩件事!”

且不提不覺,他提了,她便察覺,那處確實還有些酸脹。

顧玄禮看著那張又紅又白的小臉蛋,越發覺得像隻沒什麽本事隻會喵喵叫的貓兒。

可想想也不對,她真撓起人來,是要命的,而她昨日在帳中嬌吟顫抖時,卻又比此刻更嬌。

一瞬間,原先所想的好像都不太作數了,就像他再冷臉時,小珍珠貼上來,他還是會伸手揉一把它的小胖臉。

他意味深長地點點頭:“好,是咱家害羞了,行吧。”

林皎月一頓,心想你害羞個鬼,真要害羞就不會說出來了。

她抿了抿唇,扭身便走,緊接聽到顧玄禮在她身後笑出了聲,

耳尖都被燒紅了。

回到府中,管事忙來迎主子。

顧玄禮在宮中耽誤了半日,出來後又去了趟廠衛司,這會兒已至傍晚,林皎月思及他幾乎在外耗了一整日,定精疲力竭,便請管事順便傳膳。

顧玄禮喲了一聲:“夫人要同咱家第二次同桌吃飯啦?”

第一次便是昨日在瑞王府上。

又是昨日!

林皎月悄悄瞪他一眼,心想這人怎麽總是擦邊擦角地撩這種話題。

一個太監……比馮坤還紈絝。

她清了清嗓,故作鎮定道:“督公辛勞,我有幾道伯府的膳食方子恰好美味又溫補,便想著叫廚房做一次,給督公嚐嚐鮮。”

顧玄禮在飯廳中坐下,聞言點點頭,恍若隨意一般看了眼自己的手:“確實辛勞。”

林皎月要說不下去了,顫顫巍巍舉了杯水壓下羞惱。

好在顧玄禮逗了兩次也夠了,百無聊賴地撐著額頭看她:“所以趁著還未吃飯,夫人便與咱家聊聊家常吧,咱家聽聞尋常夫妻除了殺人外,都有好些話聊的。”

林皎月險些一口水噴出來,她下意識看了看旁邊的家仆,可所有人都巍峨不動,隻有她顯得十分沒見識。

她隻好硬著頭皮對上顧玄禮忍笑的俊臉,支支吾吾道:“督公怎麽也不問我,昨日前因呢。”

顧玄禮哦了一聲:“因咱家想著,夫人若是有心,自當主動告知。”

林皎月便趕忙將大姐姐要嫁那人的事,以及昨日原本的計劃說了出來。

她本想用把柄脅迫馮坤主動退婚,更差,也能用自己督公夫人的身份壓一壓對方,這兩招原本萬無一失,可惜全被那一味莫名其妙的藥給打破了。

馮坤失了底線,要強行對她不軌,所以她隻好想著,不如破釜沉舟,將馮坤……殺給督公。

顧玄禮眯起眼:“夫人怎知,咱家就會收那條賤命呢?”

林皎月目光灼灼地看著他:“馮世子自己說他是寧王的人,寧王與瑞王不對付也不是秘密,而督公昨日進瑞王府,是從正門進的。”

他說過,他隻在進宮,和抄家的時候,走正門。

所以昨日,林皎月斷定,顧玄禮去瑞王府要殺人,而她將馮世子推出去,恰好可以給他當個擋箭牌,假裝是馮世子鬧出來的事,讓瑞王寧王二虎相爭。

“可惜……事情好像沒按我想象中的來,我被人用藥算計了。”林皎月縮了縮腳趾,柔軟的緞麵鞋麵鼓了鼓。

待林皎月又不動聲色地打聽那藥的由來時,顧玄禮則漫不經心隨口回道,不過是貴人間常用取樂的東西,上不得台麵。

林皎月便沒有再打聽了,否則便也容易引人懷疑,隻想著等以後有機會再自己查一查便是。

顧玄禮卻玩味感歎,若他沒扯上瑞王世子妃,或許事情還真會按小夫人謀劃得走,自己今日也不必受罰。

她這麽聰慧乖巧,自己又怎能不為她出氣呢?

於是顧玄禮難得溫柔地勸慰她:“無妨,咱家替夫人報過仇了。”

林皎月聽他三言兩語交代了昨日如何算計瑞王世子妃,甚至險些將人……隨後幸好止住了,驚得一愣一愣。

女子貞潔是一等一的大事,顧玄禮這招著實損人誅心。

她下意識問:“督公停手了?”

她倒不是真想要瑞王世子妃萬劫不複,隻是詫異顧玄禮也會良心發現,懸崖勒馬,甚至忍不住已經將手作了鼓掌狀,就差要給他拍拍手。

誰知顧玄禮幽幽看她一眼:“隻是想想沒必要,讓她自食惡果名聲盡毀便夠了,真要讓她嚐到樂子,豈不是便宜她了?”

林皎月前麵還在認真聽著,到末了,狠狠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對方。

這是什麽鬼話!

不,也,也許他真是這麽想的……

顧玄禮是個太監,想必自己極難體會到那檔子樂趣,所以也看不得他討厭的人做這檔事,哪怕對對方來說根本算是折磨。

林皎月愣愣地想,或許顧玄禮也是潛意識表達了,他不討厭自己,而且,或許,也是喜歡同自己那般玩樂,給自己占占便宜的……

腦海中混亂想著,這頓飯吃得如同嚼蠟,顧玄禮卻難得吃得津津有味,甚至還故作看不見小夫人紅了臉,特意給她夾幾個菜。

他笑得漫不經心。

不想讓瑞王世子妃嚐到樂子是一方麵,但更多的,是想讓瑞王府的人都品嚐品嚐這莫須有的滋味,讓他們有苦說不出,有苦不敢說,有苦說了也用。

這是他們欠自己,欠十五年前那八萬條人命的。

晚膳後,梅九背著個不倫不類地小包裹姍姍來府,要請顧玄禮這尊大佛回後院。

林皎月見兩人都未多說什麽,便也安靜地不曾開口詢問相關,隻乖乖巧巧地垂著頭送別顧玄禮。

顧玄禮心不在焉地嗯了聲,起身瞥了眼小夫人溫順垂眉的樣子。

她的脖子纖細修長,鎖骨凹凸玲瓏,加之衣裳樣式簡素,沒多少繁複邊角和領結,便很容易讓人將注意力全放在那片瑩白的肌膚上。

顧玄禮突然想起昨日,她一邊將馮坤掐得要死,一邊殷切切跑向自己,那一片瑩白便是在淩亂中闖進自己眼裏的。

而昨日回府後……倒是有些匆忙,

都沒碰上幾次呢。

梅九背著藥,還在一旁眼巴巴等著,便看到他們督公似有幾分微妙地挪開視線,問向一旁的管事:“府裏銀子不夠用嗎?”

管事一愣:“夠的,督公的月俸還有宮裏的賞賜盡數登記在冊,都在庫房中,督公隨時可去查驗。”

顧玄禮挑了挑眉:“那夫人怎還總穿這幾身?”

管事與林皎月麵麵相覷。

慣常人家,一般一季裁一次新衣,林皎月嫁來時,恰好錯過了裁春衣,加上在伯府也捉襟見肘,所穿戴的衣冠首飾便顯得局促了些。

更何況……她悄悄藏起委屈,自己的嫁妝不都“送”給顧玄禮了嗎,她哪來的盈餘?

管事也不是沒想到這茬,上次詢問林皎月可要開始試著管理中饋,便是為了此事,隻是夫人太乖了,沒督公準允,手是一丁點兒都不多伸,根本不像旁人家那些分毫必爭的新婦。

他正要解釋,林皎月小聲接過話茬:“管事先前還問過妾身,是這些日子太忙了,妾身沒顧上。”

管事一頓,心中更是感歎,自己也是有兒有女,見過旁人家孩子的,一般隻有吃過苦的孩子,才會如此乖巧。

他趕忙道:“督公恕罪,是老奴沒照看仔細,明日便安排人手給夫人量身裁衣,女子家的頭麵也會去庫房裏挑選些出來讓夫人相看的。”

顧玄禮這才慢吞吞嗯了聲,又淡淡道:“庫房裏的就不必了,去鋪子裏買新的。”

布料還好說,可頭麵類的,讓他不禁想到今日在椒台殿看到的那根紅珊瑚釵子。

庫房裏的頭麵雖說是宮裏賞賜的,可不是段貴妃的東西,就是他抄家抄來的,要不就是上次要來的嫁妝,多少顯得不適宜。

他顧玄禮的夫人,何必用別人戴過的東西,要就要新的。

“夫人都將嫁妝送給咱家了,咱家總不能真虧待了夫人呀。”

連小珍珠都能日日吃上小魚幹呢,他理所應當地點點頭,這才慢悠悠招呼著梅九離開,剩下受寵若驚的林皎月與笑眯眯的管事。

林皎月從嫁來之前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從沒想過能從顧玄禮手中討到好,可如今看來,她好得不得了?

管事在一旁也笑道:“夫人剛剛又忘了問督公,這府中中饋何時接過來了。”

林皎月難得外露了幾分慌亂:“可,可我不會這些……”

周氏掌家,他們小院每月隻能指望對方指縫裏漏出的銀錢過活,沈姨娘也不是賢惠持家之人,連教都沒教過林皎月這些。

管事略微沉吟:“那這樣吧,孫嬤嬤與老奴對管賬都略通一二,督公未開口前,夫人有空便照著學習學習,待下次再有機會,問了督公意思也好上手。”

林皎月頗為動容,抿唇用力點了點頭。

另一邊,隨著顧玄禮往後院走的梅九終於咂摸出了味道,詫異道:“督公這個月要提前喝藥,是因為夫人?”

顧玄禮漠然看了他一眼。

作為跟著顧玄禮最久的活人,梅九自然而然知道這話犯了他的忌諱,可他還是忍不住皺起眉:

“督公這藥喝了這麽些年,劑量也是精心算過的,不該時候沒到就壓不住啊,怎會……”

“梅九,”顧玄禮腳步微頓,扭過頭認真看他,

“咱家不是不敢殺你。”

梅九嘴角一歪,把剩下的話盡數咽回肚子裏,心裏感歎,小夫人是有手段的,竟叫這棵鐵樹開花,開得如此凶猛!

有手段的小夫人回去之後,嘴角一路都沒壓平,連帶著阿環聽了消息,都高興不已。

“太好了,日後夫人再外出,必不會被旁人家看低去了!”

林皎月忍俊,想的卻是,祖父當真沒說錯,命運怎會給她兩條坎坷的路呢?

顧玄禮雖然看著乖戾無常,可對她,不論初始及現在是否抱著什麽目的,都比李長夙要好太多。

這超出了她最開始的所求,光是督公流露出得這些照拂,就足夠她撐起越多的信心,與虎謀皮!

翌日大早,孫嬤嬤就帶林皎月去庫房挑了幾匹布料,這是她頭一次進督公府的庫房,當真如劉姥姥進大觀園,每進一間都都暗暗感歎富貴迷人眼。

小珍珠跟在他們身後溜進來,瞧著也稀奇,什麽都想撓一撓。

“小祖宗哎,這些可不能撓,這是督公要給夫人做新衣裳用的。”孫嬤嬤笑眯眯地抱起貓兒,拍了拍它的小爪子。

小珍珠茫然地收縮了下爪爪,沒再折騰。

阿環揣度夫人原本的脾性,以為她還要扮得低調些,便替她相看了材質舒適,花色卻不打眼的料子。

沒曾想,林皎月卻是笑著選了另外幾匹。

阿環訝異看見,有潔白卻印了繁複雲紋的雪緞,緋色輕薄的絳綃,還有幾匹夏日穿著正好,同樣色嬌紋美的羅織。

林皎月想得其實也簡單,督公覺她穿著太簡素,親口提得讓她裁衣,她若再扭扭捏捏遮遮掩掩,也顯得不夠大度,況且穿著打扮最能讓人看出變化,她早些作出改變,也早些叫壞人失望,叫關心自己的人開懷。

挑完了料子,錦繡閣的繡娘也到了府中。

錦繡閣是京中最大的衣鋪,技藝精湛,京中不少大戶人家都找他們裁衣。

兩個繡娘最初聽到是督公府的單子,卻嚇得險些連夜跑路,可又想,若跑了不更顯不尊重督公嗎,於是隻能戰戰地提著量尺與圖冊前來。

沒曾想,見到那位傳聞中的督公夫人時,對方柔柔一笑,還請丫鬟來送茶,溫潤茶水入喉,心也被壓回了胸腔裏。

兩人都不由想起傳聞,怪不得惡鬼似的九千歲為了這麽個夫人,又是嗆嶽母,又是搶嫁妝呢——

這樣嬌滴滴的小美人,哪怕是個太監,也得心動啊!

幾番對談下來,林皎月選定了要裁的樣式,兩位繡娘也鬆懈下來,有說有笑誇耀起夫人身段好模樣嬌,這幾套衣服做出來,定如鮮花著錦,更添顏色。

臨別之際,兩人聽說林皎月還在等東珠坊的人來送頭麵,忙道:“夫人有所不知,今日東珠坊來了貴客,他們家最好的首飾全都交給那貴客相看了,若是等他們派人來送,定隻能看些剩下的了。”

兩家鋪子都在京中最繁華的地段,出門前她們看見了,便也樂得賣林皎月一個無足輕重的消息。

林皎月本想說,剩下就剩下吧,還能比她隨意找出來的桃木釵差嗎,卻聽阿環和孫嬤嬤一道肅容:“那可不行!咱們夫人定然要用好的!”

孫嬤嬤這就要去找管事說道說道了,林皎月趕忙拉住她,頓了頓,笑道:“不必再叨擾管事了,既然不巧,不若我帶著阿環直接去一趟好了,順道也能回趟伯府看看母親。”

孫嬤嬤聞言一想也行,除了回門和赴宴,夫人也沒怎麽出過府,督公對新婦出門的事兒上次也表露了態度,毫不在意,那去便去了。

可乖巧如林皎月,出門前還是抽空去了趟後院,沒見著督公,隻見到打著哈欠似乎剛睡醒的梅九。

走近了,還能聽到他小聲叨叨:“打地鋪也太硬了。”

林皎月一頓,有些詫異,原來這些血雨腥風穿插的蕃子,也嫌打地鋪硬啊……

可後院那麽多房間,為何梅侍衛要打地鋪呢?

想不通,也不方便問,林皎月隻好單純托對方將自己要出門的事轉告督公。

梅九眨了眨眼應下,等林皎月走後,捏了捏下巴,喃喃:“督公真是瞎扯……夫人哪裏膽子大了,明明就很乖啊。”

嘖,懂了,他們督公就喜歡這種表裏不一的,和小珍珠似的。

想想也是,小貓咪那麽可愛,誰不愛呢,他轉頭喵喵喵幾聲,去找小珍珠玩兒了。

林皎月這趟回府,比起先前,心情明媚了許多,加上今日不是特殊日子,林覓雙也不會回來,她便更覺輕鬆,與母親和祖父說話時,嘴角的笑都止不住。

沈姨娘見她過得當真不錯,也跟著放下心來,抹著淚謝天謝地。

祖父倍感欣慰之餘,心情也有些複雜,因雖正直之人都憎惡那閹賊,但對方確實好好關照了自己的小孫女,明眼人都瞧得出,林皎月過得比在伯府還好,那他又能如何呢?

他老了,許多事力不從心,孫女能得個好歸宿,他再硬的心也該軟下來。

臨末,祖父望著她歎了口氣:“今日若還有空,你去看看你長姐吧。”

林皎月直覺祖父提到長姐時,語氣中有歎惋,忙道:“月兒這趟回來本就要都看望一遍的,祖父莫要擔心,長姐聰慧,月兒如今也有依仗,凡事都能互相照應的!”

祖父點點頭,神色隱含憂思。

說來也巧,林皎月剛到長姐院中,還沒來及傳喚,便有個小丫頭越過自己,匆匆跑進屋裏——

“大姑娘!宣平侯世子,沒了!”

原本安安靜靜的屋內傳出杯碗摔碎的聲音,林皎月心頭也宛若有一陣驚雷劈過。

她很快反應過來,顧不上傳喚,提起衣擺匆匆走進屋:“大姐姐。”

林妙柔椅坐在床畔,蒼白的小臉泛著驚愕。

林皎月看向屋裏的丫鬟:“仔細說說,怎得沒了?”

小丫鬟被她氣勢所鎮,一時間如同被個主母問話似的,兢兢業業答:

“大姑娘派奴婢在侯府四周留意,剛剛便聽得侯府裏舉聲慟哭,出來個下人被旁人三言兩語就問出了,宣平侯世子傷重不治,沒了!”

也沒什麽特別的信息了,可光是個沒了,就足夠震動。

林皎月深吸了口氣,讓阿環帶著小丫鬟先出屋散散心。

她這才坐到床邊,緊緊握住長姐的手,與她說自己回府看望,說一切安好,最後字字堅定:“大姐姐,無事了,他死了便是最好的!”

林妙柔嘴唇微微顫抖,半晌才撐出個複雜的笑,點點頭。

她本性不算惡毒,可自從昨日見過了馮坤的真麵目後,便清楚明白,若真嫁過去,她必定生不如死。

刀沒割在自己身上,所有人都能當慈悲為懷的菩薩,可刀真要割下來了……她確實覺得,還是馮坤死了更好!

可她想不通,猶豫很久,才低聲問林皎月:“那日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難道是三妹你……?”

林皎月心頭一抖,下意識搖了搖頭。

她清楚自己的斤兩,若顧玄禮沒幫她善後,馮珅充其量躺床半個月,哪會死呢?

但她又不信是顧玄禮做的,畢竟那人斤斤計較又說一不二,隻答應幫她做一件事……

於是她輕聲道:“那日我離開時,馮世子確實受了傷,但他的死,與我和督公都無關係。”

林妙柔鬆了口氣:“那就好,否則我真怕給你們引來麻煩。”

最擔心的事竟如此出其不意地解決了,姐妹倆都鬆了口氣,林妙柔的臉色眼見著變好,連笑容都多起來。

林皎月心中感慨,隻覺得好似樁樁件件事都在變好。

林妙柔又反握住林皎月的手,無奈笑著:“晚些等我身子好了,我還要去告訴祖父這事兒,我沒敢同他說你也被扯進來了,他光是聽聞我遭了罪,還要嫁給那紈絝,最近都有些胸悶氣咳。”

林皎月聞言一驚,想著怪不得祖父剛剛神色不對,不動聲色地問:“祖父前陣子身子明明已經好很多了,怎還會因心緒不寧而反複呢?”

林妙柔倒是不知幼妹心中所想,想了想道:“吳大夫說了,祖父沒有其他重病,唯有心疾跟隨多年,最易受情緒影響,所以在我們看來隻是心中記掛著,對祖父來說,怕是心如刀割。”

林皎月慢慢皺起眉頭,這般看來,她查驗藥方,叫長姐仔細些祖父都沒用,唯有不叫祖父傷心,讓他平心靜氣,才是最好的法子。

那麽前世,祖父又是因著什麽事,被壓垮了最後一絲精氣神呢?

她一頓,莫非是再過些日子,阿閬意外逝世鬧的?

不等林皎月再多問些關於祖父的事,林茂年恰好回來了。

林皎月立刻噤聲,起身恭敬地喚了聲大伯父。

誰知一貫沉穩的長輩,今日見她,卻隻是冷冷哼了一聲:“不敢當顧夫人一聲大伯父!”

屋中氣氛瞬息冷凝下來。

林妙柔怔了怔:“父親……”

“你身子不適,就該臥床好好養病,怎麽什麽不三不四的人都見?”

一句嗬斥將她問愣住。

林皎月這才反應過來,大伯父借著訓斥長姐的名義,在羞諷自己。

她皺了皺眉頭,有些莫名:“大伯父說得我聽不懂,婚配之事是您與嫡母商議的,怎讓我嫁人的是您,如今說我不三不四的也是您呢?”

林茂年被反駁得一時說不出話,隻當她如今有顧玄禮撐腰,越發目無尊長。

他狠狠瞪了她一眼:“我不與你爭辯!如今顧督公被聖上禁足一月,你還在外麵瞎跑什麽,趕緊回去!”

林皎月一頓,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才知道,原來昨日顧玄禮上朝,終是被責罰了。

猶豫片刻,林皎月不再辯駁,隻悄然給長姐送了個安撫眼神,敷衍行了個禮後轉身離去。

見人走了,林茂年一身戾氣才稍稍退卻,他看了眼紅了眼的女兒,深深道:“馮世子死了。”

林妙柔有些怔愣,還沒來及告訴父親,她也派人在外麵打探了消息,剛剛知情,便聽林茂年繼續道:“你們既訂過親,便也算有些瓜葛,這些日子,還是安分守己些好。”

一時間,從前沒想過的委屈湧上心頭,林妙柔突然開口問:“什麽叫安分守己?”

林茂年皺眉。

“若是他沒死,父親難道也要用這個理由,讓我安分守己地繼續等他來娶我嗎?他死了與我何幹?”林妙柔身子顫抖,字字錐心地看向他。

“你在胡言亂語什麽!”林茂年低聲嗬斥她。

林妙柔突然覺得周身冰寒,先前與林皎月說笑時染上的暖,盡數退卻:“父親,我沒告訴旁人,隻告訴了您,前日那馮世子要輕薄的人是我!您就……一丁點兒都不在意嗎?”

林茂年一時啞口。

半晌,他冷哼一聲:“和那丫頭相處久了,你也敢同為父對嗆了可是?為父是為了你的名聲考慮,豈是害你!你便好好想想吧!”

說完,也不等林妙柔再回答,甩開衣袖便踏出了屋。

林妙柔眼中滾出淚珠,難以接受,自己的父親怎會變成這樣。

同樣不理解的還有林皎月,自從偷聽到自己的婚事有大伯父參與時,她已然明白這位家中長輩對自己沒懷有仁慈,但今日之事,更叫她覺得,大伯父不僅沒有慈愛之心,更似已經憎惡起了自己。

“大老爺也真是嚇人,夫人還沒怪他亂點鴛鴦譜呢,他倒好,反而指責起您來了。”

阿環也心有餘悸,想起在門外聽到的大老爺的嗬斥,竟比督公還令人害怕。

這句也是說進了林皎月心裏,她沉默再三,搖了搖頭:“今日之事不要再提了。”

阿環忙點頭。

林皎月倒不是維護大伯父,隻是長姐如今情緒還不穩定,她不想叫長姐為難,也不想貿然鬧出動靜,叫祖父心中難受,

且大伯父略有些奇怪,不是囫圇便能堪破的,還得從長計議。

而現在,她有些茫然地意識到,自己心中最擔憂的,竟是顧玄禮。

他受了責罰隻字未提,是覺得責罰不重要,還是不值得對自己提呢?

恐怕是自己遠遠不夠格吧,可他受責罰,多少也有自己的錯漏在其中,既然明白,自己卻不可當做無事發生。

林皎月頓了頓,才意識到,這一世自己再裝作淡泊無爭,心中還是野心勃勃的,督公給了她丁點兒甜頭,她卻似乎貪心地想求更多。

她輕輕歎了口氣,連帶著去到了東珠坊,都沒什麽興致挑看首飾頭麵,任由店員領著從一層看到三層,僅僅也就多看了兩三眼。

阿環看在眼裏,趁著店員去忙,小聲問:“夫人可是在擔心督公?”

林皎月想了想,頗有些喪氣:“擔心也沒用,督公做的事不是我能插手的,隻是……”

隻是有些不知從何而起的惶惶不安,害怕自己於他而言,當真是個可有可無的玩物而已,幫不了什麽忙,也討不成他歡心,最後落到個如前世一樣的下場。

阿環眨了眨眼,忽而笑起來:“可是,大部分府中,老爺做的事,夫人都是不插手的呀,夫人何必為此擔憂呢?”

林皎月頓了頓,有些失笑,因為阿環不知自己與顧玄禮之間的諸多彎彎繞繞。

阿環又道:“奴婢雖然愚笨,但也看得出,督公待您與旁人是不同的,他連句重話都沒對夫人說過呢,罔提您二人盲婚啞嫁才一個月出頭,相處的機會還不多。”

林皎月眨了眨眼。

“我們夫人漂亮又聰慧,管事也想教您掌家,日後早晚能替督公分擔更多,如今您不必擔心,一步一步來,一切定會變得更好的!”

小丫頭一張嘴叭叭不停,竟奇妙地真勸穩了林皎月。

她笑出來,輕輕捏了捏阿環的手。

說得沒錯,她本就是從一無所有爬上來的,若因著前路迷茫就畏手畏腳,反而是對不住自己這一路而來的努力。

這一個多月看似短暫,可於她而言,每一次選擇,每一個舉動,都驚心動魄,意義非凡。

車到山前必有路,她隻需穩穩地走到山前,旁的,多想無用。

這般定下心來,林皎月也不再躊躇,而是歡歡喜喜地同阿環一道去挑起了頭麵。

殊不知,兩人剛剛離開,樓上因有貴人,而被禁止登入的樓梯處緩步走下個人。

李長夙默然看著林皎月的背影,緩而慢地咂摸這主仆二人剛剛談論的事。

“林皎月……”

他下意識念叨出這個名字,腦海中仍是第一眼見到,對方在伯府梅園中如鳥雀輕快的模樣。

可也是這樣一隻狡黠靈動的雀兒,在回門那日對著自己不假辭色,鏗鏘劃清界限,在瑞王府中也仿若從未看見自己。

為了什麽,為了所謂的貞潔分寸嗎?

可她連一個閹人都能如剛剛那般放在心上,反複糾葛談論,竟要同自己這般溫潤守禮的……姐夫,如此生分地保持分寸?

李長夙心中漫上一層複雜,不知為何,明明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庶女,可每見她一眼,都讓他心緒淩亂,好似她不該在那個閹人身邊,她不該在那個位置,每每看到,都叫他呼吸滯澀。

甚至他想,若隨他心意,哪怕一定要娶個南坪伯府的姑娘,也該是娶她林皎月,而非林覓雙。

意識到這裏,李長夙心尖一抖,強行將這驚世駭俗的念頭壓下去。

不,有背君子之德,他不該這麽想。

作者有話說:

小顧,有人偷偷看你老婆啦——

(八百裏外小顧提刀衝來)

萬字章奉上~明天依舊這個點兒掉落萬字章!(漸漸被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