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賀攸寧卻沒接過信件,雖在外人眼中,她與卿家關係並不密切,可卿家畢竟是自己的外祖家,又有卿太後在,賀攸寧無論如何也不會與卿家撕破臉。

這封從江寧城傳來的密信,總歸不會是些奉承卿家的話,這封信她是不便看的。

果然,小皇帝見賀攸寧拒絕也沒再強求,似乎對賀攸寧的反應早有預料,徑直拆開信封查看起來。

小皇帝現在用的人全是景成帝在位時安排出去的,隻聽命於景成帝一人,待他繼位後,景成帝身邊的李公公便將能調動這些人的信物交予小皇帝。

隻是他不知道的是,他手上的信物隻有一半,另一半被李公公帶到皇陵交給了賀攸寧,是以這些密信也會抄送一份送至賀攸寧處。

賀攸寧不願看倒不是這個原因,她隻是在猜,皇上究竟是試探還是誠心要她知曉,顯然是前者。

小皇帝雖還小,但在宮中長大的孩子能有幾個是真正單純的呢,有點心機也好,倒不會被朝廷上那些老狐狸吃的連骨頭渣都不剩。

信中提到了卿國公的胞弟這些日子大肆購買奴仆一事,這事乍一看好似並無什麽不妥,可細想卻不對。

卿家自發跡到如今已有百年曆史,底蘊深厚,且不說這一類的百年世家,就算是些新貴,府中用的奴仆大多都是家生的,世世代代服侍本家,雖也有些外買的奴仆,卻不會是如此大的數量。

且這些奴仆皆留在外院看家,其實與護衛倒沒什麽差別了,這江寧成一向太平,何須要這麽多護衛,一下子增這麽多,實在是奇怪。

小皇帝將信中之事告訴賀攸寧,似乎之前的試探之事隻是賀攸寧多想。

對於此事,賀攸寧早已知曉,更是已經派人打探這些奴仆的身份,隻是此時卻隻能裝作剛剛聽聞。

“卿家明麵上是采購奴仆,可這些奴仆皆為青壯年男子,想來卿家的用意決不是看家護院這般簡單,絕對還有其他用意。”

此話與小皇帝想的別無二致,這事自然是要查下去的,目前看來皇姐與卿家的關係真如林水銘說得那般不甚親密,那事情便好辦多了,他總歸是不想傷了與皇姐之間的情分。

是以便點點頭,吩咐林水銘將紙筆遞上,當著賀攸寧的麵毫不避諱般回了這封密信,權當之前對試探的彌補。

說完此事氣氛便輕鬆得多,小皇帝畢竟隻是個七歲孩童,性子靜不住,說起話來天南海北皆要談論一番,不知怎的說起了大皇子。

淡竹心一驚,有些不敢瞧賀攸寧的臉色,大皇子一直是賀攸寧心裏一道過不去的坎,自從那件事發生之後,無人敢在她麵前提起大皇子,京中大多都是些趨炎附勢之輩,誰也不會為了一個已經廢了的皇子去觸這個黴頭。

賀攸寧看著卻沒什麽異樣,隻是神色如常,眼帶笑意聽著小皇帝說話。

小皇帝沒察覺有什麽不對,大皇子出事時他年齡還小,許多事情不清楚,是以說起這個皇兄很是開心,看得出來感情很好。

“皇兄什麽都好,但偶爾也是任性,去年冬日偷跑出來玩,宮人找了好久都沒找見,最後在禦花園清雲湖旁的假山上才找著,被發現時渾身都快凍僵了,病了一月才好。”景成帝知曉此事更是震怒,當即杖殺了一批侍奉大皇子的宮人,就連皇後也因此事被斥治宮不嚴。

聽了小皇帝這番話,賀攸寧隻覺得冬日裏屋子悶得很,一時間竟有些喘不過氣,強撐著等小皇帝說完,才端起桌子上的茶一飲而盡。

待賀攸寧放下茶盞,小皇帝似忽然想起來般問道:“對了,皇姐這些日子可有去看望大皇兄?”

賀攸寧無法,隻好扯著嘴角回應:“回宮事多,一時還未找到時間,待空下來,定是要去的。”

小皇帝打了個哈欠,點了點頭,看起來有些困意。

賀攸寧及時站起身告退,離開時腳步卻有些亂,小皇帝在身後看得一清二楚。

回去的路上起了風,賀攸寧沒坐轎輦,出了宣政殿便一路快走,淡竹在身後險些跟不上。昨夜的積雪剛化,路上有些濕滑,賀攸寧腳一滑就要摔倒,還是淡竹反應快才一把扶住她。

這麽一驚賀攸寧才回過頭來細想,今日的皇上總讓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先是借密信試探她對卿家的態度,又是提起大皇子。

自從大皇子出事,賀攸寧受了很大刺激,宮中之人顧著她的心情,很少在她麵前提起大皇子,這幾乎成了宮中不成文的規定,這些年大皇子似乎消失在賀攸寧的生命中,久到就連賀攸寧自己都快要騙過自己。

當時事情瞞得很緊,景成帝又下過死命令,不許再皇子皇女麵前說這些事,但如今景成帝已死,有人會在小皇帝跟前嚼舌根也不算什麽稀奇事,賀攸寧也沒想能將這件事瞞一輩子,更何況,知道的人已經夠多了,還差小皇帝一個嗎?

隻是賀攸寧沒想到,小皇帝似乎知道的比她預料的要多,禦花園的清雲湖是大皇子從前去上書房的必經之路,賀攸寧幼時慣會纏著人,知曉大皇子疼她,便時時刻刻都要粘著他,就連他去上學賀攸寧也要跟著,總是鬧得大皇子不能安心聽學,幾次下來,大皇子雖沒說什麽倒是景成帝覺得不妥,不許賀攸寧再跟著。

賀攸寧可不怕景成帝,她知道父皇最是疼她,最多也是嘴上訓斥,可她怕卿皇後,卿皇後與大皇子的生母阮妃不和,雖未因此事組織兒女間的交往,但賀攸寧能感覺出來,母後是不喜大皇子的。

是以賀攸寧消停了幾天,但也就是幾天而已,終是沒忍住要去再找大皇子,隻是這回卻不敢明目張膽攔著大皇子,便偷摸趁宮人不注意爬上了清雲湖旁的假山,平日的懶覺也不睡了,天不亮便去守著,待大皇子走過悄悄看一眼,端得一副可憐模樣。

隻是第三日便被卿皇後發現,知女莫若母,這孩子平日裏雖覺多,但白日裏甚少有哈欠連天的時候,果然被她發現端倪,天沒亮便起了,也不帶著宮人就偷溜跑出去。

聽身邊嬤嬤說起此事卿皇後都有些好笑,終是心疼女兒,將此事當作笑話說與景成帝聽。

景成帝樂得孩子們感情好,心裏知曉卿皇後的言外之意也不生氣,隻是將這事交予大皇子自己定奪。

他希望大皇子與弟妹相處融洽,但更尊重大皇子自己的意願。

大皇子聽聞妹妹每日清晨目送自己的事,一時不知是笑還是無奈多些,卻很有耐心坐下同賀攸寧商量若做完功課還有閑便來陪她,可不能每日偷溜出去,睡不夠就會長不高。

賀攸寧一聽長不高驚恐地摸了摸自己的頭,連連搖頭,表示一定乖乖聽話,好好睡覺,她可要長高的,這樣就能跟皇兄一起上學。

從前她與大皇兄的關係是最好的,可如今賀攸寧連見他一麵的勇氣都沒有。他去年冬日爬上清雲湖上的假山,心裏想著的是她嗎?還是隻是幼時的賀攸寧?

人一陷入回憶中便會越想越多,淡竹叫了兩聲,賀攸寧才回過神來。

深吸幾口氣才冷靜下來,慢慢思索整件事情。

這兩年裏大家都在變,小皇帝顯然不是個什麽都不懂的無知幼童,這般清晰地提到禦花園清雲湖旁的假山究竟是無知還是另有所謀。

賀攸寧更傾向於後者,小皇帝應是對當年之事知曉一些。皇家孩子之間的趣事,宮人們自然不敢胡亂傳出去,那麽也隻有小皇帝近身邊伺候還得信任的人才敢這般做。

賀攸寧第一個便想到林水銘,他是宮中的老人,有機會知曉當年的事並不奇怪。

小皇帝身邊伺候的一直是另一位太監,林水銘是皇上繼位後才在他身邊伺候的,本以為這事有心之人的安排,可現在看來小皇帝似乎對林水銘是信任的,讀密信時也未讓林水銘回避。

隻是賀攸寧實在不解,如果真的是林水銘,那為何要將當年之事告知皇上,皇上又為何提起當年之事。

不由得想得入神,一回神便發現自己走的並不是回宮的路,看著四周熟悉的城牆,猛然發覺,前方正是大皇子的宮殿。

頓時有些不知所措,想要上前卻邁不出那一步,終是轉頭準備離開。

身後卻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還摻雜著宮人的叮囑,“大皇子,把披風披上吧,今日化雪最冷,可不能再著涼了。”

賀攸寧整個人像是被釘在原地,使出全身力氣才轉過身。

眼前的男子有些好奇地瞧著她,也站在原地不動,宮人這才找到機會給他係上披風,又朝麵前的賀攸寧行禮。

可賀攸寧好像什麽都看不見,周圍的世界好像隻剩她與大皇子兩人。

大皇子仿佛如從前一般,笑眼盈盈地望著她,好似下一秒便要說出“阿寧,別淘氣。”

可是什麽都沒有發生,大皇子隻是對這個好似突然冒出來的新麵孔多看了兩眼,便繞開她往前,嘴裏還念念有詞,“快一點,可別耽擱了,阿寧還在等我陪她玩呢。”

是了,當年那個世人敬仰的儲君如今已是個癡兒。

賀攸寧眼睜睜瞧他從自己身邊走過,親耳聽到他念著阿寧,整個人如同被抽幹所有力氣一般癱軟在淡竹身上。她不敢回頭,她本就是個懦夫,還有什麽資格見他。

待身後再也聽不見腳步聲,賀攸寧才重新站直身子,逃跑般離開此地。

她越走越快,一回到宮殿便將門關上,從妝匣中拿出一隻簪子就要往胳膊上刺。

淡竹及時趕到,一把奪過賀攸寧手中的簪子,聲音也有些哽咽,“公主這是做什麽,這麽些年,公主罰自己的還不夠嗎?”

再看向賀攸寧的手臂,一道道的疤痕猙獰刺目,顯然都是用簪子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