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先前每次遇見貨郎的情形都是猝不及防的,這次卻全然不同。

邱天看著船劃破水麵而來,漸漸地,依稀能看到船上的人——陸爺爺坐在船尾抽旱煙,撐船的似乎是陸豐年。

她不自覺又往前走了幾步。

然而好心情沒有持續很久,旁邊稻田裏傳來幾道不和諧的聲音。

“貨郎這一大早又來了?”

“我看看——還真是。”

“有陣子沒來了,這是要多跑幾趟補回來?”

“這爺孫倆一個撐船,一個賣貨,也不知能不能掙上吃的,好好掙點工分不比啥都強?”

“成分不好唄,又掐尖要強的,南角村大隊他誰都不放在眼裏。”

“嗨,就怕是胳膊拗不過大腿。”

“還是年輕,眼看著要說媳婦了,也不知哪個不長眼的能跟他。”

“白瞎了一副好皮囊,不正幹。”

船的劃水聲越來越近,農人的閑聊戛然而止。邱天偏頭看去,目光染上連她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冷意。

如今的年代,集體大生產誠然是現實需要,可市場經濟遲早會放開,個人經營自主創業終究會成為大勢所趨,自己尚站在井底,卻用不足寸許的眼光去評判一個靠勇氣和智慧吃飯的人,那是他們的狹隘和愚昧。

陸豐年停好船,挑著雜貨擔走下來,他步伐很穩,如履平地。

邱天迎上去,重又拾起笑容,“你可來了,我都等你半天了。”

陸豐年走過來,注意到放在不遠處的竹簍,笑著說,“我瞧瞧都有啥好東西。”

邱天返身跑回去,拖拽著竹簍朝這邊走,陸豐年也緊走幾步,放下雜貨擔,蹲下看竹簍裏的東西。

“野筍,蕨菜,喲,還有地木耳,配著雞蛋炒一炒那叫一個香。”

邱天手撐簍邊低頭看,“原來這是地木耳啊。”

那會兒獨自在山上,她並不知這像木耳又像紫菜的東西是啥,可直覺告訴她這東西能吃,便順手采挖了些,沒想到歪打正著——早知道就多挖點了。

“對,地木耳,也叫雷公屎,下了雨才出來。”陸豐年說。

“雷公……屎?這名字一點都不好吃。”

陸豐年又笑了,“實話,不過確實是好東西。”

聽他這麽說,邱天更後悔沒多挖點了,看來還是準備工作沒做充分。

田壟窄,貨郎挑著寬而重的雜貨擔,是以兩人隻能前後排著走。

邱天背著竹簍走在前麵,今天起了個大早,且又幹了那麽多活,她又累又乏,身形顯得幾分懶散。

陸豐年走在後麵倒不著急,慢條斯理地問,“累了?”

邱天懶洋洋拖著腔調,“是啊,你要幫我背嗎?”

“那你幫我挑擔?”

“……”

行,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活該找不到媳婦。

及至走到村口,邱天將竹簍摘下來,生無可戀地長歎一聲,“我得回家了,一會兒還得去地裏幹活。”

陸豐年也不知咋回事,一看她各種小表情就忍不住笑。

“行,竹簍下次來再還你。”

“哦。”

邱天伸伸腰扭扭脖子,轉身就走,剛邁出幾步,陸豐年卻又把她喊住了,她停下腳步回頭,“還有啥事?”

陸豐年走過來,朝她伸出手,笑意比春風還要和暖幾分,“好好學習。”

邱天心中一動,下意識低頭。

不得不承認,在某一刻,她以為貨郎的掌心裏定然又是一顆糖果或是一塊桃酥。

可全都不是。

他的手心裏,分明橫著一支原木色鉛筆。

邱天的眼眸隨之一顫,心裏流露的已不單單是感激,更有說不清的感動,混雜著溫暖,以及莫名的心跳。

如此繁複的情緒之下,她呆立著忘了回應。

“拿著。”陸豐年掌心向上揚了揚,示意她接過去。

躊躇須臾,她緩緩探出手,指尖先觸到鉛筆,接著在他掌心一觸即離。

“謝謝你,你怎麽……”邱天抬起頭,眼圈莫名泛紅,“你怎麽這麽好呀?”

見她這副將要哭的樣子,陸豐年隻覺詫異,聲音卻不自覺溫和兩分,“在家裏放好多年了,現在正好派上用場。”

邱天吸了吸鼻子把眼淚憋回去,倏忽間又想起渡口旁那倆農人說的話,他們說……也不知哪個不長眼的能跟他。

這怕是世人對他最大的誤解——

這麽好的陸豐年,怎會沒有女孩子願意跟他?

可是她偏又憶起那則報道陸豐年死訊的新聞,事實上的確沒有人跟他,他隻活到22歲,還沒有娶妻就已命喪菱角河。

偏偏是陸豐年……

她想不通,怎麽偏偏是陸豐年?

邱天仿佛鑽進了牛角尖,百思不得其解。

先前不是沒想起過這一層,可那時她心裏更多的是替他惋惜,然而這一次卻分明不同,恍然間竟多了很多別的情緒——悲傷,難過,以及一絲絲疼。

是了,他不能未卜先知,此時隻能是她替他難過,替他疼。

“陸豐年。”

個頭小小的女孩突然這麽鄭重地叫他的名字,陸豐年不由一愣,隨即笑了一聲,“咋了這是?”

邱天咬住下唇,借以咬住聲音裏幾分流露的情緒,“你能不能等等我啊?”

“嗯?”他當然不明白小女孩的情緒從何而來,還以為她又要說什麽報答不報答的話,便順著她的話輕聲問,“行……等多久?”

是啊,等多久呢?

三年?五年?……十年?

時間越遙遠,邱天心中的悲涼越會加劇幾分,且明知他不可能會等到——於他短暫的生命而言,所謂等待,不過是一張不能兌現的空頭支票罷了。

恍然之間,邱天被茫然包圍,那是一種無法言明的感覺,大抵是明知命運的安排,卻又無可奈何的無力感。

然而即便如此,她仍想以某種方式表達自己無法言明的內心,哪怕是提前了六年的慰藉也好。

於是她輕輕開口,輕聲說:“能不能等到我長大?我掙很多錢,然後嫁給你,對你好……行嗎?”

陸豐年腦中像憑空多了一串沒被破譯的電碼符號,這幾乎是他生而為人十六年以來遇到的第一樁難題,而此時給他出難題的女孩正眨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瞅著他。

半晌過後,大腦重新工作,女孩說的話得以在腦中重新過了一遍。

陸豐年不得不承認,他生平第一次被一句話堵上了嘴,完全不知該作何回應。

隻因為,這句話出自一個七歲小女孩之口。

他無法認真,卻又無法不認真。

陸豐年屈膝蹲在小女孩麵前,語氣半認真半玩笑,“我才十六,可不想老早就找個婆娘管著我。”

邱天腦子轉得出奇得快,“而且你也沒到法定婚齡。”

七十年代的法定年齡,男二十歲,女十八歲。

陸豐年悶聲笑,“那可不,我還年輕著呢。”

邱天使勁點頭,“所以再過十年你也才二十六,也還年輕。”

所以你能不能好好活著,活過二十二歲,二十七歲,三十七歲……娶妻生子,柴米油鹽,過一個完整而和美的人生?

陸豐年不懂她話裏的千回百轉,聽她這麽說,也隻覺得十年是多麽遙遠的距離。

良久,用幾分認真的玩笑口吻說,“行,等你到了十八,要是不嫌我老,我就娶你當媳婦吧。”

邱天眸光閃了閃,心髒隨之收緊,連跳躍都像帶著某種不為人知的節奏。

氛圍在她單方麵看來陷入微妙之中,似乎是有點曖昧,可想到自己此時的年齡,曖昧又成了明擺的禁忌。

她猛地醒過神來。

……這都什麽跟什麽?!

而站在陸豐年的角度,他看著眼前小姑娘臉色由白轉紅,眉頭緊皺,雙目炯炯,像是在害羞,又似乎不是害羞,倒有幾分憋悶似的。

“又咋了?”陸豐年笑問。

話剛問出口,一陣輕微的“咕嚕”聲自女孩腹中傳來……

邱天一愣,臉霎時爆紅。

陸豐年笑得肩膀亂顫,“餓了?我這兒還有桃酥,你……”

“不吃!”邱天果斷搖頭,“這是條件反射。”

“啥?”

得,今天不宜說話,連“條件反射”都出來了。

她趕緊解釋:“前陣子每每我餓肚子的時候你就給我吃的,所以一看見你,我肚子就咕嚕叫。”

“哦?”陸豐年若有所思地沉吟,似乎覺得她說得極有道理,“所以,你一看見我就覺得餓?”

“………………”

道理確實是這麽個道理,但是話從他嘴裏說出來,怎麽這麽奇怪呢?

要不是如今這相對淳樸的年代,以及他眼中純粹到一望無底的赤誠,邱天真懷疑他在開車。

告別了郎後,邱天直接去田裏,自是免不了一頓呲噠,可她整個人像置身雲端一般虛幻,劉愛花說了啥她全都聽不見……

兩天後,陸豐年再次來北角村兜售貨物,邱天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過去找他。

陸豐年先把先前裝野菜的背簍放到地上,接著從上衣口袋裏掏出幾張毛票遞過去,笑著說,“別嫌少。”

邱天眼眸放光,接過錢數了數,五張一毛的,一共五毛錢。

這要放在那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五毛錢掉到地上聽不見響,連根雪糕都買不到。可現在物價水平低,在農村更是沒啥大消費,一般也就幾分幾分地花,她最近留意到火柴兩分一盒,鹽一毛一斤,那天聽栓子吹牛說城裏香到掉眉毛的油條四分錢一根。

這樣一比,這五角錢屬實不算少,且退一步來說,她讓陸豐年代為轉賣的野筍野菜都是山裏的天然饋贈,除了勞動力,她沒額外付出一分錢成本,所以這五角錢跟天上掉下來的沒兩樣。

邱天喜滋滋地接過錢,感覺頗為滿意,“謝謝你。”

陸豐年嘴裏銜著一根草,話音有些黏,“嗯?這回不直呼其名了?”

邱天一噎,想起那天直接喊他“陸豐年”,思維稍一發散,又想起自己說的那些不害臊的話……

“呃,名字不就是用來叫的嗎?”她硬著頭皮抬杠。

陸豐年點頭表示認同,轉而又說,“可是我比你大九歲,你是不是得叫我個啥?”

“……”

邱天眯了眯眼,能叫啥?哥哥?叔叔?

可拉倒吧……這家夥才十六歲,對於她二十三歲的靈魂來說,不就是個半大小子嗎?

不過看在他這麽幫忙的份上,就委屈一下自己吧,反正也不能掉塊肉。

邱天清了清嗓子,用七歲女孩特有的清脆嗓音喊道:“哥哥。”

陸豐年一愣,眉眼隨即染上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