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轉眼終於到周一,邱天上學的日子。

這天她起得很早,穿衣,刷牙,洗臉,早早割完豬草拌好豬食,然後擎等著吃完飯好去上學。

沒一會兒大姐就做好了飯菜,招呼全家來吃。

邱北山打量妞妞,極為平淡地說了句,“是個學生樣。”

邱天心中歡喜,抿唇笑了笑,“謝謝……爹。”

她不習慣這樣稱呼,邱北山也不習慣她這麽嘴甜,然而神情倒柔和些許,說,“趕明讓駱老師給取個學名。”

邱玉環正在喝稀飯,冷哼一聲,“有啥好取的,不定念幾天呢。”

妥妥的氣氛破壞者,也不知跟誰學的。

劉愛花順勢道:“先說好了,家裏可沒閑錢。”

行,根在這兒。

邱天悶頭吃飯,上學的第一天她不想橫生枝節,而且她相信天無絕人之路,辦法永遠比困難多。

吃完飯,邱玉珍把邱天叫進偏房,從床褥底下拿出一個藍底白花的布包塞進她手裏。

“這是以前我讀書時候用過的,舊是舊了些,比沒有強。”

邱天心裏既感激且驚喜,撒嬌似的傾身抱住邱玉珍腰身,“謝謝大姐。”

邱玉珍笑了笑,摸著她的頭發柔聲說,“好好讀書,多認些字。”

邱天輕點頭,眼眶微濕。

大姐出去後,邱天把栓子給的舊本子和貨郎給的鉛筆裝進包裏,沒有課本,包仍顯得癟癟的。

書費也是一筆開支,她是不打算買的,於她而言也確實沒必要買。

邱天拿起包正要挎在身上,那個不知在門口站了多久的人突然冷嘲一句,“還真好意思去上學啊?”

邱天手上動作一滯,抬頭便對上邱玉環那張刻薄臉,心裏的弦霎時繃緊,冷哼一聲,“礙你事了?”

邱玉環邁進門,“不礙我事,我是怕你連個一二三四五都學不會。”

可真是有意思,一個連留兩級的人好意思嘲笑別人?

“你還是多操心操心自己吧。”邱天不屑地說,“恐怕你連再留一級的機會都沒了。”

一聽這話邱玉環果然炸毛,直直逼近至她麵前,拿身高優勢壓她一頭,“你再說一遍!”

邱天半點不怕她,語調仍是輕風細雨,話裏內容卻是夾槍帶棒。

“還用我說?行,那我就提前恭喜你加入北角村生產隊,成為光榮的社員一枚……”

啪——

邱天隻覺腦中一白,後知後覺左臉火辣辣地疼,頃刻意識到是邱玉環扇了她一巴掌。

沉默須臾,她的臉緩緩偏轉回來,目光裏三分不可置信,七分肅殺冷意。

邱玉環氣焰更勝,“看什麽看!教訓的就是你!”說著走到床頭拎起自己的包。

“邱玉環。”邱天叫住她。

邱玉環目光在她微微泛紅的臉上平平掠過,得意地扯了扯唇,“還想找打?”

打不過邱玉珠就罷了,還能打不過你?

下一秒,她在向來慢半拍的妞妞臉上看到一絲異樣的笑。

“這是你自找的。”

她沒聽錯,邱天確是這樣說。

上學第一天原本打算早一點到,可突發狀況令邱天改變了主意。

走進學校略顯簡陋的大門,讀書聲朗朗,她不緊不慢走到其中一間教室門前,往裏瞧一眼,是低年級。

轉身錯步,往隔壁班走去。

北角小學師資力量薄弱,學生數量也不多,故此因地製宜采用複式教學。

原本一至五年級都在一個班上課,秦校長上任後對班額進行了調整,一二三年級為低年級班,四五年級為高年級班。

邱玉環自然在高年級。

邱天在另一間教室門口停下,探身往裏瞧,白敬民正領著學生早讀,邱玉環坐在最後一排,看上去也讀得像模像樣。

白敬民從教室後排踱過來的時候一眼瞧見杵在門口的小姑娘,走過來問,“你找誰?”

邱天故意翹頭往教室裏看,“老師,我找我三姐。”

“你三姐叫什麽?”

“她叫邱玉環。”

其實白敬民乍一走到門口,教室裏的讀書聲便停了,小學生專注力保持並不持久,除了學習,啥都更容易引起他們的注意。

在一陣竊竊私語中,邱玉環抬頭看到邱天,神情一愣。

“邱玉環,你妹妹找。”白敬民回過頭朝邱玉環的方向揚聲道。

與此同時,邱天假意逡巡的目光定格在邱玉環身上,兩人視線對上,邱天衝她甜甜一笑,“三姐!”

邱玉環仿若被這笑蟄了一下——這丫頭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挨了一巴掌腦子更不好使了?

還沒回神,邱天已莽莽撞撞走進教室。

“三姐,我在你床底下撿了個本子,裏麵有好多字,好像是你的作業本。”說著手往身上挎的包裏掏去。

“作業本?那正好,交給我檢查檢查。”白敬民伸出手去。

早上檢查作業的時候,邱玉環說她忘了帶,當時白敬民還以為她在撒謊,沒想到倒是冤枉人家了。

邱玉環眉心緊蹙,她想不起來自己會落下什麽作業本,她昨晚上明明沒寫作業。

然而下一秒注意到那個本子的封麵,莫名很熟悉,再定睛細瞧,邱玉環猛地反應過來,那是她先前丟的那本手抄本《少女之心》!

腦中炸雷一般“轟隆”響,邱玉環一時之間喪失了思考和行動能力。

白敬民隨手翻開本子,隻看兩行,目光便似凍結似的滯住,停頓須臾,他略顯尷尬地抬頭問邱玉環,“這是你的本子?”

邱玉環當然否認,“不是,不是我的!”

邱天第一時間實錘回去,“咋不是你的?那天半夜你在這本子上寫字,我都瞧見了。”

邱玉環滿臉漲紅,仍舊否認,“哪能撿著個本子就是我的,沒準是邱玉珠的!”

“不是不是,二姐的字我瞧見過,跟你的不一樣。”邱天拿手比劃,“二姐的字像方塊,大小差不多,你的字拐來拐去有大有小,像畫符。”

話音一落,全班哄堂大笑,邱玉環臊得臉紅脖子粗。

白敬民低頭看本子裏的字跡,不得不承認這小姑娘形容得很是貼切,不過他依然不敢確定這就是邱玉環的字。他代課時間不長,並不認識每個學生的字跡,況且這個叫邱玉環的學生不常交作業。

坐在第一排的是個過分活躍的男生,此時唯恐天下不亂,“老師,我認識邱玉環的字,給我看看唄。”

“不行!”

邱玉環揚聲阻止,白敬民也趕緊拒絕,然而晚了半步,那男生已經跳起來將那本子拿在手裏。

邱玉環眼看著那個男生小跑至講台另一側,翻開本子,裝模作樣地“朗讀”起來。

“我低下頭,看見了我那雪白修長的大腿……”

剛起了個頭,男生便突兀地停止,而原本吵鬧的教室裏頃刻間雅雀無聲。

邱玉環近乎絕望地呼喊一聲,捂臉跑出教室。

邱天麵上平淡無波,內心卻鄙夷地冷笑。

其實邱玉環若是淡定一些咬口不認,誰又能硬往她身上扣?可她偏偏心虛到冒傻氣,還欲蓋名章地跑出去了……

就這點道行也敢來惹我?

邱天撇了撇嘴,贏得一點懸念都沒有。

此時教室的另一邊,於麗華抱臂坐著,緊緊咬著下唇。

這事在學校裏迅速傳播發酵,影響極為惡劣。

秦小小第一時間著人喊來邱北山和劉愛花。

兩人一進辦公室,秦小小就把手抄本放到他們麵前,“邱玉環抄的。”

邱北山識字,打開隻看一眼就臉色鐵青,牙咬得咯咯響。

劉愛花不明所以,懵裏懵登地問,“校長,您急頭白臉叫我倆來幹啥?家裏的娃都上學了,地裏好多活……”

後麵的話被邱北山一個宛若要殺人的眼神噎了回去。

“咋了這是……”

秦小小默了默,語氣嚴正地說,“這事影響極壞,希望二位認識到嚴重性,回去該批評批評,該教育教育。”

又說:“邱玉環是女孩子,按說這種事該私下處理,可全班學生眾目睽睽之下,瞞不住,而且我認為,她應該直麵自己的錯誤。”

邱北山哪有提意見的份,他氣得眼底冒火,恨不得把邱玉環卸了。

之後,秦小小召集全體學生召開思想大會,義正嚴詞地表示某些讀物是公然對抗無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大毒草”,是精神領域的□□和鴉片,號召學生端正政治立場,捍衛思想陣地,抵禦不良文化的侵蝕。

邱天也站在學生隊伍裏參加了大會。

上學第一天她就憑一己之力引爆了戰爭,要說沒點惶惑那是假的,可想到邱玉環一次次的挑釁和侮辱,她就咽不下這口氣。

她不是盛世白蓮,先前的嘲諷、吸血的水蛭、今早的巴掌……每一次她都記得,絕不可能白白挨受。

不過她不是莽撞行事,行動之前也細細考量過。

《少女之心》雖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可此時卻還沒上升到意識形態的領域,這要是放在1975年前後,邱玉環鐵定是要被抓去的。

再說邱玉環,一個姑娘家因手抄澀情讀物搞得全校皆知,雖校長和老師一再強調不要擴大影響,可有幾個孩子能聽進去?不到半天的工夫,整個北角村生產隊都傳遍了。

邱北山丟盡了臉,邱玉環更是臊得門都不敢出,更別提去上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