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擦肩而過

“少主?少主!”

陸家大幫人上山,行到半山腰遠遠瞧見叫花子打扮的女子,初時不敢認,定睛細看果然是老夫人捧在手心的鳳凰蛋!

圓臉掌事無視身上一堆橫肉,胖胖的人跑起來竟然有風一樣的輕快。

他鼻涕眼淚流了滿臉,撲通跪在陸漾腳下:“陸茂無能,害少主遭此磨難!陸茂有罪!求少主責罰!”

話音未落根本不由分說地磕了三個響頭,勁頭一個比一個猛。

陸漾半步不退,人雖站在那,魂兒卻不知丟哪了。

管事磕完頭等著聽訓教,等了好一會沒個準信,莽著膽子抬頭,便見少主魂不守舍地盯著他發呆,說是盯著他,其實和盯著路上的花花草草沒甚區別。

他手腳發涼,顫聲道:“少主?”

五大三粗的漢子喉嚨哽咽,陸漾跑遠的心神及時收回來,桃花眼眸色微沉:“人豈能知天事?烏啼城水患是意外不假,然爾等隨我出門,背負護衛之責,護主不力,的確該罰。”

“求少主責罰!”

烏泱泱的人抱拳跪地。

陸漾站在那遙望碧空:“罰半年賞銀好了。”

半年賞銀?

掌事聽得肉疼。

給陸家當差,差事做好了主子指縫漏出來的賞銀都比他們全年賺得多,半年沒有賞銀,擱誰誰能無動於衷?

可賞賜與否本身就隨主子心意,主子開心了,賞,不開心了,不賞,細論起來沒教他們傷筋動骨,稱得上仁慈了。

眾人感恩戴德。

“起來罷,放信號彈,把人都召集過來。”

“是!少主!”

白日煙花綻空,女婢婉竹殷勤取來披風,冷不防被少主頸側淡緋色的痕跡吸引注意。

她盯著不放,陸漾臉皮泛紅,眸子閃過一抹羞惱:“不該看的別看。”

女婢顧自驚顫,慌忙低頭。

這紅痕,看起來怎麽那麽像……

她不敢想下去。

煙花彈一出,收到“找著人”的訊息,其他幾路人馬陸陸續續趕來拜見少主。

回到陸家在烏啼城置辦的一座園林,陸漾身邊圍滿人。

提著藥箱的老大夫指腹搭在她脈搏,不多時起身笑道:“無大礙,隻是身子虛了點,多補補就好。”

聽到這話廚娘眼睛一亮,端來在後廚燉了足足四個時辰的土雞湯。

穿著粉衣裙的婢子也不示弱,懷裏捧著市麵上買都買不著的發膏,等著為少主養護受大委屈的頭發。

園林裏的下人們頭回見陸家未來的主子,所有人圍著陸漾一人轉。

陸漾不堪其擾:“都下去,我要沐浴。”

香湯備好,四名婢子上前領著少主前往溫泉池。

“你們也下去。”

四婢眼底劃過失望之色,屈身一禮:“是,少主。”

脫去衣物泡在暖融融的池水,陸漾疲乏的身心得到慰藉,長臂伸展,拾起放在矮幾的小圓鏡,鏡麵光滑,如實照出她頸側的‘桃花’。

也不知她現下如何。

不告而別,這一別,何時才能再相見?

她輕舔下唇,忽然紅了耳垂,下一刻心沉到穀底——做了那樣的事,有過那樣的親密無間,那人肯定不想見到她了。

且說婉竹回到香雪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關好房門給老夫人寫信。

她家少主風華正茂,性子純良,男色女色都不近——可脖子上比桃花還美的吻。痕總不可能是蚊子咬的罷?

哪家的蚊子這般會占便宜?

此乃大事,務必要讓老夫人知曉。

信趕在中飯前送出去。

婉竹的信還在前往鳳城的路上,老夫人的信剛好抵達香雪園。

陸漾這幾日忙得很。

烏啼水患,她以陸家少主的名義用三十萬兩白銀賺得烏啼城百姓口口稱讚的好名聲,如今人們提到陸家商號,哪個不誇一句“仁商”?

仁商為國為民做好事,也要本本分分賺錢。

不僅賺錢,還得收債。

出來一趟手頭的債還沒收完,欠條剩下滿滿三大口紅木箱。

債多了不愁。

陸漾放下賬本端起手邊茶盞,喝著上好龍井,心思浮動,飄回那晚的夜聽水聲。

婉竹杵在門外輕聲道:“少主,老夫人催您回去呢。”

“回去?”陸漾看了眼排排站的紅木箱:“不收債了?”

身側負責為她添茶熏香的女婢聽了這話微微一笑:“老夫人是擔心少主,比起外麵的債,債再多,哪有少主一根頭發絲金貴。”

烏啼水患驚動了老夫人,老夫人不容她待在險地是人之常情。

陸漾逐字逐句看完家書,也想念起鳳城香噴噴的豆花和祖母親手做的桂花糕。

收好信,她道:“準備一下,咱們回家。”????。

“小姐?”

桃鳶放下車簾:“回罷。”

寒蟬吸了吸鼻子,為小姐感到不平,小姐這麽好的人,怎麽就要受這樣的羞辱?

隊伍裏有妙姨娘的人,妙姨娘是二小姐生母,回到京都,小姐失貞的事怕是瞞不住。

她算是看出來了,二小姐不是個好的,狼心狗肺,虧她以前還在小姐麵前為二小姐說過好話,結果這人心眼早就壞透了!

“多思無益,事情發生了,那就是發生了。”

寒蟬沒想到受辱的是小姐,結果反過來安慰她的還是小姐,她忍著淚意:“可是……這毀的是小姐的一生啊!”

車隊啟程,馬車平穩駛過長街,與同樣回程坐在車廂的陸小少主背道而馳。

桃鳶皺眉:“怎麽毀的就是我的一生了?”

寒蟬不說話,但寒蟬心裏早不知說了多少。

尋常人家的女子婚前失了貞潔尚且不好嫁人,縱使嫁了人也要受夫家冷眼。

小姐貌美才高,出身名門世家,卻早早頂著一個“克夫”的汙名。前後訂了四次婚約,沒一樁是成了的,要是成了也不會從十五議婚至今。

二十六歲的嫡長女死活嫁不出去,可謂京都一大怪談,又丟了處子之身,想想寒蟬都替小姐發愁,看小姐的樣子竟是半點不上心。

“沒人娶就不嫁,嫁不出去就一個人過。還能為這要死要活?”

聽聽!聽聽她家小姐說的這是什麽話!

寒蟬怒其不爭:“小姐倒了,二小姐可就要踩著您上位了。”

桃鳶一臉漠然:“管她翻什麽浪。”

再敢翻到她頭上……

她眸色冷厲。

這副冷相一下子提醒了寒蟬。

寒蟬臉發白,壓著喉嚨道:“小姐就是恨二小姐,也不能真把人掐死啊。”

要不是聽到動靜擔心二小姐欺負她家小姐,她隔著窗戶縫朝門內看了眼,估摸見到的就是死不瞑目的二小姐了。

“在桃家,活著的才有價值,死了頂多找塊地埋了。”

所以她掐死桃箏,桃箏沒出息死在她手上,死就死了,爹爹頂多斥她一句,桃箏也就白死了。

反過來桃箏聯合外人坑害她,她丟了處子身,能給家族帶來的價值至少減半。回家即便她親口指證桃箏使下三濫的手段害人,爹爹頂多給桃箏兩巴掌,事就算過去了。

兒子女兒,總要物盡其用才是桃家的興盛之道。

她看向寒蟬:“下不為例。”

寒蟬點頭如搗蒜。

那日沒有她攔阻,妙姨娘的人尋不見二小姐也會衝進來的。

與其讓妙姨娘的人當場抓住把柄,不如她來。

二小姐心眼壞,故意戳破小姐遭遇的慘事,說不得此事就是她暗地裏籌謀的。

她不在意二小姐是生是死,她在意的是小姐。

哪怕小姐要她來動手呢,死她一個,也好過小姐背負殘殺骨肉同胞的罪名。

好端端一身清名、才名、美名的小姐,落到世人嘴裏竟是毀譽參半,何其不公?

“傻姑娘。”

似是看出她在胡思亂想,桃鳶摸摸她的發頂:“我是真不在意外人如何看我。他們說他們的,我過我的。我也沒你想的那麽可憐。”

她眼波漾起笑:“好歹活這麽大,有了這一回也算真正曉得人事了。”

寒蟬眼圈紅紅:“小姐哪能拿這事取笑呢?”

主仆二人一時靜默。

桃鳶一手支頤,身子斜倚小榻:不然呢?她都從剛猛的藥效裏熬過來,既然選擇活著,就不能死在世道對女子的偏見惡意裏。

她活著,越有挫折,越要昂然漠視挫折。

起風了。

陸漾先時坐馬車,後改水路回鳳城。

水上漂浮七日,婉竹寄去的信順利送進陸家,送到老夫人手中。

年過六十的陸老夫人是陸家滿門的定海神針,一頭霜發,精神奕奕,腰杆也直,有她在,陸家想亂都亂不了。

“好好的去收債,誰能想到烏啼鬧起水患?也是祖宗保佑,阿漾這次回來不能再出去了。”老夫人嘴裏嘀咕著拆開信封,慢慢地噙在唇畔的笑收斂。

身邊的嬤嬤大為不解,擔心小主子出事,忙問:“怎麽了?”

從陸老夫人手上接過婉竹送來的信,才看了幾行,她眉心一跳:“這……”

她家少主這是欺負人還是被欺負了?

以鳳凰蛋的乖巧性,欺負人不大可能,那就是——

老夫人沉聲道:“去請蘇女醫來。”????。

又七日,大船抵達鳳城。

陸漾前腳下船入城,後腳消息傳到陸家,下人們興高采烈,幹起打掃的活計都比往日賣力。

正堂,陸老夫人飲茶潤喉,茶盞放下,收到她的眼色魚嬤嬤領著下人倒退出去。

“我是老了,往後成敗興衰都在阿漾一人身上,蘇家世代受陸家供奉,陸家血脈異於常人女醫是知道的,稍後還請女醫好好看看,我這乖孫萬萬不能有絲毫損傷。”

她愛孫心切,蘇女醫鄭重應下。

踏在鳳城的好土地,聞著故鄉的新鮮空氣,陸漾右眼皮不安分地亂跳,隱隱的,後脊背有些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