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夜沉淪

一夜雨打梧桐,極盡人間春事。

折磨烏啼城多日的天災戛然而止,雲銷雨霽,東方饋贈般地冒出魚肚白,薄光鑽過雲層安撫受難的百姓。

桃山從沉睡中緩緩醒來。

枝新葉綠,鳥兒撲棱著翅膀外出覓食,紅褐色的羽毛掠過如洗的碧空,一聲清啼,煥發稚嫩卻蓬勃的生機。

破廟,舊木門上充滿銅鏽的鎖被一粒碎銀大的石子撞開。

哢噠。

異樣的聲音驚醒廟中人。

廟內篝火燃盡隻餘一堆灰,石像背後,桃鳶睜開一雙清凜透寒的美眸,雪肌秀發,眼尾含緋,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奇異般糅合在她撩起的眼波,繼而是一浪又一浪的腰酸腿軟。

她神情一怔,借著晨光去看護她在懷的‘小叫花’——

眼是多情嫵媚桃花眼,和輕浮無關,倒是一派純真,乖乖巧巧。

唇是潤紅溫軟薄唇,親起來如同吻弄春日最嬌豔的花兒。

麵相柔美,僅從視覺來看頗有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孱弱。

這正是陪她一夜沉淪的人。

小了她八歲。

一隻玉臂探出被衾。

桃鳶眼神複雜地盯著小臂守宮砂的位置,徹夜過去,那裏一片雪白。

與人交。合失去處子之身,那抹象征貞潔的朱色自然消失無痕。

平地栽了這麽大跟頭,桃鳶不可能不怒,麵無表情地移開視線。

歪頭不經意撞見陸漾頸側狀若桃花的淺。痕,冷淡的臉龐倏然騰起熱。

她輕咬下唇。

意識到兩人不著寸。縷地摟在一處,眼底升起滿滿的無奈。

世家的教養不允許她遷怒無辜之人。

比起失身於隻曉得一個名姓的陌路人,此時此刻她更有種把好好的孩子教壞了的心虛。

這人瞧著好長一條,個子高高,那點子事竟一知半解。

純情至此被她拉著赴紅塵,桃鳶強忍羞臊,一動之下牽連全身。

陸漾活了十八年,沒哪一次如現下一般疲憊,仿佛打了一場磨人的仗,精力耗空,累得意識沉沉,長臂猶不忘摟緊那段纖細腰肢。

人不可貌相,切身體會過少年人的‘莽撞’,桃鳶不敢吵醒她,萬般謹慎地自她懷抱掙脫,很是費了番功夫。

懷中空落落,陸漾抱著錦被側翻身。

理好著裝桃鳶回眸看她最後一眼,終是惦念著那點露水情緣上前為她掖好被角。

她不知說些什麽,便是說了這人估摸也聽不到。

指腹順著心意擦過陸漾白嫩嫩的臉,微抿的唇。

觸感溫滑,她笑了笑。

夜裏看不太真切,睡醒再看,這等精養長大的人哪裏會是‘小叫花’呢?

說不得是哪戶富貴人家倍受寵愛的小主子。

坑害她的人存著折辱她的心。

桃鳶站起身,撣撣衣袖繞過石像。

與如此純良好少年春風一度她並不覺得是折辱。

便是虧了,好像也沒虧太多。

桃鳶捱著酸疼頭也不回朝外走,輕輕一推,門開了。

她嘲諷一笑。

果然。

費心籌謀意在毀了她的清白身。

清晨的光線溫柔照耀,照在女子雪花銀紋的白衫,泛起明明滅滅的清輝,裙擺下方漾著極細銀線繡出的水波,真就應了那句詩文——水光瀲灩晴方好。

她不急著走,修長的脖頸微揚,定在廟門口為沒睡醒的人安安靜靜守了片刻。

山風忽來。

與山風一起吹來的還有人群越來越近的呼喚聲。

桃箏領著下人走在最前方,一副關心長姐的作態,任誰都說不上不好。

水患方歇就火急火燎往山上尋人,不是姐妹情深又是什麽?

眼看晨光明媚,她步子加快,所去方向剛好是破廟!

“小姐!小姐你在哪?”

桃鳶身邊的婢女大聲呼喊,寒蟬喊得嗓子都啞了,急得欲落淚。

“山下鬧災,想活命隻得往山上避難,莫要灰心,阿姐定會安然無恙!”

桃鳶不在,一向不起眼的桃箏隱隱成為一行人的主心骨,得她鼓舞,桃家的隨從仆役皆打起精神來。

“小姐?小姐?”

“大小姐——”

“我在這。”

天色晴朗,草木繁盛,桃鳶一襲白衫翩然而至。

看清來人寒蟬驟然驚呼,拔腿跑過去:“小姐!”

她不敢去抱桃鳶,跪在大小姐腳下直呼謝天謝地。

看清嫡姐的刹那桃箏麵色一僵,隻因那人通身氣派,一個‘失蹤’整晚的人看起來比在場所有人都要優雅體麵。

這和她預料的不一樣。

大不一樣!

究竟哪裏出了問題?

經此‘大難’依舊沒斬滅她世家嫡長女的清高卓然。

可恨!

她暗咬銀牙。

找到了人,無論護衛、奴仆臉上紛紛露出如釋重負的笑。

桃家乃京都數得上名號的龐然世家,世家重嫡長,倘大小姐有失,他們萬死難贖其咎。

“阿姐?阿姐你沒事,這太好了!”桃箏喜極而泣。

尋常時候庶妹‘真情流露’,看在她身世可憐的份上桃鳶願意給她兩分薄麵,然而現在……

她不動聲色看著桃箏唱獨角戲,桃箏竟也不覺尷尬,演得和真的似的,小白花楚楚可憐:“阿姐,我們找了你好久……”

她小心翼翼覷著桃鳶,臉色滿了擔憂:“阿姐,你、你沒事罷?”

一夜未歸,總要有個下榻的地兒,是一個人睡還是陪旁人睡,誰知道呢?

說者有心,聽者有意。

世家重清譽,而世家裏尤以桃家這位嫡長女冰清玉潔,凜然不可侵。

桃箏話音落地,隨行下人們屏息凝神,大氣不敢喘。

寒蟬狠狠皺眉:二小姐這話是什麽意思?大小姐好不容易逃過一劫,烏啼城這會子失蹤人口多了去了,怎麽就逮著她家小姐不放?

沒人幫腔,皆畏懼桃鳶不發一言的聲勢。

成敗在此一舉,桃箏雖說也懼,可一想到桃鳶這麽清高的人被個女叫花子破了元陰,懼怕便成了得意。

媚。藥名為‘仙人墮’,是她花重金買來的,中此藥者任你定力如山,是仙子也得軟成一灘水求著人褻。玩。

她不乏惡意地想:別看阿姐衣衫齊整,衣衫之下呢?

指不定多可憐。

她是來捉奸的。

桃鳶在這,小叫花指不定還留在破廟。

此處距離破廟沒多遠,桃箏上前,被桃鳶擋了去路。

“阿姐,避難登山的除了你興許還有別人,咱們桃家一向以扶危濟困為準則,山下情況已穩住,我想總該知會一聲,告訴他們危機解除。若有腿腳不便需要救助的,咱們人多,幫扶一把不成問題。”

她說得合情合理,底下的人暗暗點頭,稱讚二小姐明事理。

管她真心假意,陸漾此時還在破廟熟睡,桃鳶人既站在這,絕不允許有人將無辜之人繼續牽扯進來。

“我累了,先回去。”

“阿姐……”

“回去!”

同樣的話她不愛說兩遍,如今說了兩遍,是要生氣的預兆。

桃箏不甘心一無所獲,腳步撤回,趁桃鳶一時不察佯作無意地掀開嫡姐衣袖。

潤白雪色一閃而過,下人們管好眼睛,不敢冒犯。

寒蟬暗恨二小姐冒失,剛要言語,聽得一聲驚呼——

“阿姐,你的守宮砂呢?!”????。

鳥兒路過廟門三回陸漾方從靈魂被榨幹的空虛中醒來。

醒來伴了她一夜的女子不在,她目色了然,胸腔徒留遺憾。

還沒問那女子姓甚名誰呢。

不過想也知,遭逢此事,對方不願見她才合情合理。

陸漾坐起身,安慰自己權當春。夢一場。

陽光透過窗子照進破廟,穿好衣服,依著習慣鋪平睡皺的被褥,空氣依稀殘存旖。旎的香。

混著清淡春意,她臉漲紅,開始魂不守舍。

有人下山,就有人上山。

桃家主仆匆忙離開時剛好與陸家尋人的隊伍擦肩而過。

坐在轎中的桃鳶疲憊闔眼,折騰一夜,一宿沒睡好,筋骨都是軟的。

誰也不敢在此時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響。

嘴巴固然閉合地死死的,可心中的驚濤駭浪哪能輕易止住?

大小姐被壞人欺負了。

想到這,年長的隨從脊背後知後覺起了一層冷汗。

二小姐不該大咧咧沒心沒肺喊出來。

可若不是沒心沒肺,而是有備而來……

他垂下眼。

世家門閥的鬥爭細思總教人膽寒。

便是這位素來以熱心和善著稱的二小姐,剖開肚皮,心腸不見得是紅的。

桃家有兩位小姐,一嫡,一庶,天差地別。

如今大小姐失貞,一人衰敗,意味著另一人要興起。

興衰榮辱,縱使親姐妹也不乏踩著人痛處上位的。????。

等了又等不見人回,陸漾失魂落魄,知道她是真的走了。

收拾好萎靡困頓的情緒,她邁出破廟,迎風朝山下走去。

轎子落地。

寒蟬恭迎大小姐下轎。

烏啼城水患在各方積極補救下勉強遏製住,桃鳶儀態端莊地步入客棧大門。

“大小姐,水備好了。”

“下去。”

“是……”

寒蟬退出去,寸步不離守在房門外。

桃鳶世家大族出身,是在諸般講究裏長到至今,夜宿破廟在石像後委身於人對她而言是被逼無奈的選擇。

一夜春事,累的何止陸漾一人?

她立在浴桶前略略走神,看著蒸騰上湧的水霧,眸子裏的冷意緩緩消去。

衣衫褪至細白腳踝,她抬起腿,身子沒入水,藏好胸前、腰側一朵朵開著春。情的紅花。

她洗了將近半個時辰的澡。

桃箏膽戰心驚地候在門外,等候的每寸時光都有種鈍刀子割肉的難以忍受。

別看桃鳶生得美貌,骨子裏性情剛直,真冷起來比冰刀還能傷人。

要桃箏來講她這嫡姐根本不像女人,哪個女人如她一樣不懂小意溫柔?許就是她命裏太要強,天生克夫,拖到二十六都沒嚐過欲。生。欲。死的滋味。

如此算來,她為嫡姐下藥,也算日行一善。

庶妹臉皮比城牆還厚,桃鳶不緊不慢換好廣袖常服,以木簪挽發,天然去雕飾,一身冷入骨髓的清然。

“喊她進來。”

“二小姐,大小姐請您進去。”

該來的終於來了。

桃箏提著裙角的手漸漸鬆開。

木已成舟,桃鳶再好強,也非處子之身了。

一直以來她都畏懼長姐,不是長姐待她不好,相反,長姐是桃家待她最好的人,信任她、可憐她。

但她在一日,世人隻知桃鳶,不知桃箏!

弱肉強食,誰願意做被同情的弱者?

今日她就要徹底打碎她所謂的‘冰清玉潔’,在她心上痛快捅個窟窿!

目送二小姐進去,寒蟬照舊守在外麵,不準閑人攪擾。

門扇打開,掩好,桃箏轉過身,笑意噙在唇畔:“阿姐,你——”

餘下的音節卡在喉嚨。

纖白的手穩穩當當掐在桃箏脆弱的脖頸。

桃鳶眸色沉沉,懶得說話,又不得不說,指節收緊:“你踩著我的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