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元燦霓次日下班按時“早退”,996隻是曾經的輝煌。

“我哥們終於出院了。”

她跟同組同事說了大實話。

薑婧也排到正常白班,三個人約了一頓火鍋。

“點酒嗎?”元燦霓低頭盯著iPad琢磨。

薑婧和尹朝交換一個眼神,異口同聲:“不喝。”

元燦霓落寞回過味:“好吧,朝哥還要吃藥。”

尹朝的傷口結痂中,還沒掉,正處於想撓不敢撓的愈合時期,喝酒誤事。

三個人都是普通上班族,要不工資不高,要不規培中,工資最高的那個還負著巨債,平常聚餐輪流請客。

這次輪到慶功宴主角尹朝,在櫃台打出紙質小票拉長一瞅,瞠目失聲:“我們沒點酒啊,怎麽多出一瓶。”

薑婧從洗手間出來,湊近確認:“確實沒點。”

服務員帶他們回餐桌,隻見留守營地看包那人,正舉著一瓶,啤酒沫兒見了底。

當事人聞聲轉頭,迷瞪著眼,嬉笑:“口渴。”

服務員見怪不怪,笑著打趣道:“小姐姐一定憋久了,終於可以喝上一口。”

元燦霓不至於一瓶放倒,但確實醉態難掩。

好友們一左一右伴著麵露恍笑的她,互相埋怨。

“我以為你等我回來才結賬。”

“誰知道就差那麽兩三分鍾!”

薑婧無奈一歎,“難怪她推薦公司樓下的店,說什麽跟同事來過,一致好評。原來早有預謀。”

元燦霓突然回轉身,下巴高揚,隔空交替點點他們,“我都聽見了,又沒用耳朵喝酒,沒聾呢。”

薑婧和尹朝互相翻白眼,然後誰也怨不了誰,默默執勤護衛。

尹朝跟以往一樣騎電瓶車過來,今晚同樣載元燦霓回去。

待人跨坐後座,薑婧擔憂道:“能扶穩的嗎,要不要打車?”

尹朝搖頭,“容易暈車,會吐。就這樣吧,看人家還記得扣好頭盔。”

“就是。”元燦霓乖巧抓緊尹朝坐凳後方的扶手。

薑婧隻好叮囑:“到家給我消息。”

元燦霓揮手,“到家給我消息。”

薑婧:“……”

公司和翠屏苑雖隻有一站路,但這一站特別長,地鐵要跑三分鍾,公車要過高架橋,像他們這種兩輪就得走伸手不見五指的橋洞。

沒有尹朝陪伴,她從來不敢走路回家。

漆黑給予睡覺的錯覺,穿過橋洞時,元燦霓的頭盔磕到尹朝後背。

“喂喂,”尹朝雙肩倏然繃緊,倒抽一口氣,旋即不住拱動,搖晃她,怕她睡著摔了,“醒醒,快到家了。”

“唔……”元燦霓迷迷糊糊離開他的背部。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霓霓酒後說話。今天怎麽啞巴了?”

翠屏苑進在眼前,尹朝加速衝進去。

她青絲狂飄,腦袋跟著車速搖晃,宛如舞獅新手失控的獅頭。

“怎麽有出租車跑進我們小區占車位啊。”

人沒睡死,尹朝鬆一口氣,“哪裏?”

元燦霓顫顫悠悠一指,“上下兩個顏色。”

尹朝爆笑:“笨蛋,那是雙拚邁巴赫。”

小電車路過威風凜然的邁巴赫,仿佛小屁孩路過紳士,挪不開眼神。

元燦霓懶得扭頭,音調搖成波浪,恍如念經:“雙拚……叉燒拚燒鴨,燒雞拚豬腳,肉卷拚鹵鵝,臘腸拚臘肉……”

尹朝說:“我看你發燒了。”

路麵陡然忽明忽暗,後頭有人打雙閃燈示意。

尹朝往後掃了眼,一列小汽車隻有邁巴赫亮著車燈。

“小聲點,邁巴赫抗議了。”

“元小姐,請留步。”

後方傳來謙謹的呼喚。

尹朝刹車,背後給狠狠磕了一下。

“幹嗎不走!”元燦霓雙腳仍別在腳踏,手握扶手,縮手縮腳釘在電瓶車後座,像被綁架的烤乳鴿。

呼聲的主人追上幾步,揚手:“元小姐。”

文叔擅自打的雙閃,驚醒淺寐的男人。

小老板雙腳還沒能踩在草坪上,草坪先鋪到他頭上。

“小老板等你很久了。”

這話肯定沒經過商宇授權,不然就會省去時間詞。

尹朝問:“認識嗎?”

元燦霓隻好掀起眼皮,扭頭,脖子一梗,“文叔。”

“誰啊?”尹朝壓低聲,“‘那邊’的人?”

元燦霓扶著尹朝肩頭下車,順勢拍拍,“我初戀的司機。”

尹朝想了想,“我等你一會,有情況叫一聲,哥哥救你。”

文叔給她開門,還是借口抽根煙離開,和尹朝一前一後盯梢邁巴赫,仿佛車中安著兩枚定時炸彈。

元燦霓矮身側坐,環視全車,看不出哪裏能藏病曆,隻得開口,“你來給我送病曆的嗎?”

酒氣撩人,商宇凝眉,漠然開口:“我看是你給我送驚喜。”

腦子給酒精浸泡,無法消化深奧。元燦霓隻迷茫睜著眼,眨巴兩下,雀斑像小孩搗蛋的花臉,天真畢現。

商宇又給“氣直”,躁意橫生,“你喝了幾瓶酒?”

元燦霓豎起一根食指,與鼻梁平行,然後雙眼漸漸鬥雞。

“你——!”商宇抬了抬手,下意識要按下那根挑釁的指頭。

在魔爪降臨前,元燦霓直覺發作,驟然收手,望著他吃吃發笑。

商宇幹脆問:“那男的又是誰?”

元燦霓有問有答,估計手機密碼都能乖乖上供,“芳姨的兒子,初中就認識的,尹朝是個刑警。”

商宇聽來是不打自招,“坐電瓶車後座不硌疼?”

相同的關鍵詞激活某些回憶,酒精又讓其飄渺,元燦霓眼神失焦,“還是你的車舒服。”

商宇冷笑,“這可是邁巴赫。”

元燦霓點頭,“雙拚。”

“你喜歡嗎?”

“喜歡。”

“送你。”

元燦霓愣了愣,目光似有焦點,“我沒有駕照。”

商宇扯了扯嘴角,冷眼看她裝瘋賣傻。

元燦霓癟嘴,“你什麽時候還我病曆?”

“起開。”商宇隔空拂一下她擱在扶手箱上的手肘,掀開蓋子,從兩塊折疊桌板間掏出平平整整的文件袋。

元燦霓先奪後議,抱著說:“你看過了嗎?”

商宇隻留她一個側臉,不輕不重蓋上扶手箱,“你那麽怕我看見嗎?”

“有部分是假的——”

“不用跟我說——”

兩道聲音打架,攪亂了內容。

寂然片刻,商宇靠不沾酒精的些微理智,重奪控製權:“說好的掛名而已,沒興趣研究你的過去。”

他的話語如同一劑高效的醒酒藥,元燦霓乍然回神,而後疲憊席卷全身,像抽掉主心骨一樣癱軟。

“好,”元燦霓欠身撈過他的右手,雙手握住搖了搖,“合作愉快。”

一年多以來,商宇的手經常被人攙扶,不是醫生護士就是護工家人,類似觸碰早已麻木。

這一瞬陡然回過味,才驚覺不是過去的任何一個人。

神經似被阻斷,他沒能立刻撤回。

那份心顫還沒止住,旋即化為過電般的激動。

隻見元燦霓捧起他的手,低頭,往手背貼了貼,虔誠印下一個吻部的形狀。

溫暖,幹燥,轉瞬即逝。

“晚安。”

元燦霓撒開他的手,腦袋一歪,靠著扶手箱合眼癱倒。

商宇仿佛高位截癱,四肢動彈得不。

而後像一場夢,感覺漸漸恢複——當然除了兩條腿。

“喂。”

沒醒。

“元燦霓。”

呼吸平穩。

夜風梳過的長發異常蓬鬆,覆蓋住大半臉龐,她的嘴唇微微撅起,像鬆針下冒出的一朵鮮豔蘑菇——那必然有毒。

凝神屏息好一陣,商宇像抵抗毒蘑菇的孢子,然後聽見睡眠的規律吐納。

無論元燦霓醉酒還是入眠,商宇都是第一次碰見,陌生、新奇又具有挑戰性。

問題擺在他前麵:怎麽讓元燦霓回家睡覺?

關係確定,商宇本可以直接抱她回去。

單是想象,心海起波,暗湧不定。

然而野心勇猛,雙腿羸弱,商宇攥緊拳頭,裹住自己的無能,輕砸上扶手箱。

老小區環境安靜助眠,生物鍾和孤寂壓沉了眼皮,才過十來分鍾,商宇精力告罄。

“喂。”他輕推她肩膀,無反應。

他撩開幾縷頭發,輕拍她臉蛋。

不理不睬。

商宇緩了口氣,掐了一把她的臉肉——

“啊——!”元燦霓牙疼般,捂著臉頰坐直。

“回家睡覺!”口吻硬邦邦的,像趕頑童回家的家長。

元燦霓茫然四顧,空間密閉,內飾嶄新,麵龐熟悉。她搓了搓臉,生怕又做了一個夢。

酒意和睡意,不知哪個更為沉重,元燦霓喪屍一樣下車,悶頭往樓宇門走。

尹朝跟過來,邊爬樓梯邊問:“談完了?”

回應的隻有元燦霓的氣喘籲籲。

“你這初戀,派頭還挺大,打招呼還要司機代勞,他是明星、政要,還是大總裁露不了臉啊?”

腳步一頓,元燦霓扭頭望著追到並肩的尹朝。

“他……是不太方便。”

尹朝自言自語越過她,“不是我說,霓霓,你初戀這態度不行,有點沒禮貌。”

話題重量落在肩頭,太陽穴隱隱發脹,此時此刻的元燦霓無力應對,仍是實行拖字訣。

“改天介紹你們認識。”

原來結婚比戀愛麻煩。

元燦霓開始第一段正式戀愛頗為理智,如今窘況衝昏頭腦,竟衝動作出決定。

她和商宇,經曆過不少“稀裏糊塗、不了了之”的關卡,除開分道揚鑣那一回,自行車風波也是。

那輛九成新的自行車被迫物歸原主。

商宇問及原因,元燦霓擠出僵笑,“爺爺會給我另外一輛。”

元燦霓就是一個裝滿秘密的蚌,如有耐心撬開,就會發現許多畸形的珍珠。

可惜優秀的人多少有點自我,元燦霓已是商宇關心外界的最大限度。她拒絕過他的刺探,他便知難而返,驕傲的人不願屢屢受挫,便終止挖掘她的內心世界。

元生忠當真給了她一輛,元進凱鏽跡斑斑的淘汰車。

哪怕她用砂紙修磨,也擦不去歲月的汙濁。

元燦霓推著自行車見商宇,他的眼神像不認識她。

“原來你喜歡這種。”他踢了一腳她的輪轂,鋼條似有變形。

“還能騎……”元燦霓勉強辯解,沒到半路就掉鏈子,商宇幫掛回去,髒了兩隻手。

下坡時刹車失靈,她一路尖叫,伴著商宇來不及的呼喊,一頭栽進綠化帶。

幸好隻是皮外傷,商宇把她薅出來,罵了一句果斷說:“別騎這個破東西,我載你。”

元燦霓默然盯著他光禿禿的後座。

商宇無視她。

次日,商宇還是那輛車,隻不過多架了一個後座,看著別扭突兀,還挺結實耐用。

元燦霓便跨坐上去,沒有腳踏,兩條長腿往後勾,活脫脫一副人肉腳撐。

隔日,腳撐也安上,元燦霓聽令在坡底跳下推車,吭哧吭哧,越推越費勁,隻見商宇動也不動,活脫脫享受人力車的大爺樣。

人家載了她一路,將心比心,她也不好埋怨,竟然真的推上了坡頂。

“看不出來你力氣還挺大。”商宇沒半點不好意思。

“說不定我可以載你。”元燦霓氣喘如牛。

“上車。”

座鞍如王座,商宇絕不容許覬覦。

元燦霓搭完最後一段路,下車時情不自禁揉了揉屁股。

下一日,商宇的後座又多了一塊灰不溜秋的軟墊。

許卓泓為了追女孩報的午托班,中午不跟他們走,一旦碰見便嚷嚷:“看看,我們宇哥又騎他的保姆車來了。”

哥們倆為此沒少互相追獵,彼此稱爹。

保姆車運行到次年春末退休,天氣漸熱,容易出汗,再說也要給畢業生節省體力,元燦霓小心翼翼探問那輛“九成新”的單車,表示也許可以停他家門口,多走回元家。

然後就這樣騎到初中畢業。

翌日,元燦霓打著哈欠擠上早高峰地鐵,把自己變成真空包裝裏麵的一根辣條。

手機震動兩下,施展不開拳腳,生生憋到下地鐵。

嫻熟地按肌肉記憶低頭出站,元燦霓找到震動來源。

消息列表多了一個藍天白雲的頭像,以及兩條新消息。

“我通過了你的朋友驗證請求,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一會我通知家裏人。”

元燦霓腳步頓滯,險些絆倒後麵人。

她備注名字,疊詞在列表一眾全名裏親昵又特別,升上置頂位置當之無愧。

十四五歲起叫慣的稱呼,也許積重難返。

元燦霓回複一個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