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元燦霓拎著沉手的紙袋,想起商宇當年的好,一時定成了看門石獅。

商宇哪裏把她當“掛名女友”,簡直是讓她掛到了他身上,恨不得當個書包一樣背著上下學。

他那麽聰慧,應該能猜到“交往”原因,初中部走讀製,每天幾次上下學,商宇都從校門口捎上她,讓元進凱無機可乘。

學校離家有一小段坡,她沒有單車,他單車沒有後座,便推著跟她一起走。往返時間生生拉長一截,他們在初秋的涼意裏走出一身暖和。

元燦霓覺得挺浪費備考生的時間,便說:“要不以後放學我自己走吧。”

商宇緋聞女友的名聲已傳開,元進凱應該不敢再近身。

商宇反問:“你會騎單車嗎?”

元燦霓給出一個令他意外的答案。

“樹能爬那麽高,單車不會騎?”

他的笑不含任何嘲諷,跟今天的大相徑庭。

她反駁:“你也不會爬樹啊。”

“誰說我不會。”

元燦霓仰頭望著他,語氣過分認真,“你那麽重,會壓斷樹枝。”

商宇的笑意融化在夕陽,或說夕陽點綴了他的笑靨,那天的午後成為一個基準,用以衡量快樂的深度。很可惜她好多年沒碰見過那樣的傍晚。

元燦霓辯解:“我家以前在廠區,還沒荔茵嘉園大,根本用不上單車,但種了不少荔枝樹。”

商宇便說:“我教你,會爬樹平衡能力應該不差,騎車很簡單。”

元燦霓本想拒絕,但商宇直接推了一輛九成新,座鞍都調到適合她高度的單車出來,她便隻能咽下。

商宇的溫柔滲透進教學風格,元燦霓又一點即通,隻用了一個周末就學順溜了。

為難隨之而來。

夕陽下,元燦霓一手扶車頭,一手無意識撫摸車座,“但是我沒有單車。”

元生忠不一定給她買,若不是鞋碼不合適,連鞋子她得要撿表姐的。

“你就騎這輛,”商宇說,“這舊車閑置好久了。”

元燦霓訝然:“這是舊車?”

商宇的表情沒有賣弄,隨口說:“我不騎就是舊車。”

元燦霓騎回元生忠的別墅,向芳姨借了抹布,前前後後把它擦得鋥亮。上下學便跟著商宇飛進風裏,上坡時站踏腳上,下坡時盡可能鬆開手刹,任由眼睛吹得發眯,頭發盡往後捋,偶爾吃進一大口涼風,蛀牙還會抽疼。

牙疼可以找薑婧,心疼不敢找商宇。

元燦霓掏出絲巾係上,領口瞬間暖和。她不喜歡高領帶來的束縛,鬆垮的絲巾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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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元家大門,商宇的脊背從挺直到癱軟,整個人像搭在輪椅上的一套衣服,布料精良,車工精湛,但沒有主心骨。

那雙擱在扶手上的拳頭,掌心攢著無能的暗怒,比任何時候都堅硬。

家在坡上,回程慢吞吞。秋風依舊,人卻再也飛不起來。

商宇由文叔推著往家中去,沒來由喃喃:“上坡挺費勁,早知道開邁巴赫過來。”

文叔很遺憾小老板平和的時間那般短暫,又被逼成啞巴,一個字也不敢說。

剛到家門,後方有腳步聲追來。

文叔回頭,商宇根本不用回頭,就能排除選項。

“商宇哥。”

元進凱客客氣氣,維持在元家待客的風儀。

商宇示意文叔回避,文叔識趣說抽根煙,不遠不近站著,隨時待命。

元進凱特意低頭看了眼垂在身側透明文件袋,才說:“商宇哥,我聽說你和我姐的事了,恭喜你們。”

且不說這事還沒廣而告之,就算公開,還能反悔。多少情侶栽在談婚論嫁的門檻上,一言不合就分道揚鑣。

他在給商宇戴高帽,暗戳戳確保他姐的身份。

文件袋湊巧正麵衝著商宇,憑他如今一米四左右的視線,元燦霓的名字實在太過惹眼。

元進凱早等著他的目光,立刻遞上,“這是我姐落下的東西,商宇哥,你能不能幫我轉交一下?”

商宇默然接過,早被哪一行診斷吸走全部注意力。

元進凱察言觀色,繼續道:“她玩得挺瘋的,不經常回家,下次我不一定能碰上她。”

病曆的日期很近,診斷提到的卵巢畸胎瘤手術的五年前,恰好是他們最後一次聯係的時間。

她第一次主動找他,他還在國外,對她的病情一無所知。

卑賤侵蝕他的軀體,吞噬所剩無幾的清高。

商宇被她甩,被她算計,還準備給她一家人當血包,竟然起了惻隱之心,心疼她這些年所受的苦。

“你姐的身體怎麽了?”

元進凱巴望著這個問題,隱隱亢奮,“就上麵寫的那樣吧。她在外地上學好像談過好些男朋友,不知道跟著有沒有關係。聽說有些手術好像是可以一起做的。”

含含糊糊,又意有所指。

涉及女人、男友和手術,幾乎可以指向同一種狗血事件。

商宇將病曆那一麵往下扣,重振在元家時的凜然,“你要是不懂醫學常識,你還有個醫學博士的姐,沒事多去問問她。整天聽風就是雨,是不是還想當人肉沙包?”

文叔機警迫近兩步,保鏢勢頭十足,隻要小老板一個眼神,秒變肉盾。

往事浮現,麵色陡變。

元進凱防範性後撤,旋即掩飾,兩手虛推,“別,商宇哥,我隻是隨便說說,你當我放屁吧。我還有點事,先走了,有空一起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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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燦霓在下地鐵時接到元進凱電話。

“我把你的病曆給準老公了,你要就找他。”

地鐵站嘈雜,元進凱的聲音有種不真實的聒噪。

“……”

她怎麽會單純以為,元進凱隻有律師函一種方式拿她開涮。

元進凱自顧自哈哈笑,“我還是叫他名字吧,也不知道商宇看完還願不願意當你老公。”

罵他有病都是抬舉,元燦霓索性不浪費口舌。

兩個意外疊加到一起,她心煩意燥,扯鬆了絲巾,滋生破罐破摔的衝動,“那好啊,我們一起眼睜睜看著煮熟的肥鴨子飛了吧。”

大不了法庭見。

商宇當不成元家的血包,她還不想當輸血管了呢。

元燦霓掐了電話。

空跑一趟荔茵嘉園,連熱飯也沒吃上一口。幸好薑婧來翠屏苑,給她點了外賣。

一開家門,薑婧的眼神比盒飯還溫度還高。

元燦霓愣了愣,問:“你知道了?”

薑婧終於不用管理表情,訝然盡顯:“你爸跟我媽說,你真的要跟商宇結婚?”

看來知道的不夠透徹。

元燦霓便告知病曆一事,當掛名夫妻還覬覦人家家產那部分,實在羞愧有加,難以啟齒。

薑婧悻悻道:“一語成讖啊,我就說偽造病曆不太妥,真碰上想結婚的,解釋不清了吧。”

元燦霓聳肩,幹巴巴道:“幸好當初聽了你的話,沒寫流產史。”

薑婧難以忽略若有似無的嘲諷,頓了頓。

元燦霓反應過來,眼神黯了黯,“我不是針對你……”

薑婧家庭也並不圓滿,姐妹倆的敏感半斤八兩。她把元進凱罵了狗血淋頭,彼此很快釋然。

“他以前就這樣。以前商宇給我一輛舊單車騎,我推回爺爺家,他跟爺爺告狀是我偷來的。”

元燦霓複述往事,少了幾分激動,多了幾分淡漠。不然回想一次,慪氣一次,都能把自己送進精神病院。

薑婧罵道:“他怎麽那麽嘴欠啊!跟我們科室有個男的一樣,看哪個女同事早上遲到,說人家一定是昨晚太激烈起不來。——外公不會相信他吧?老人都把他寵壞了。”

元燦霓癟了癟嘴,“爺爺可能覺得我沒那能耐,偷東西還沒回到半路,早被人打死了。然後嚷嚷‘我們元家還買不起一輛新單車嗎,用別人家的二手貨丟不丟臉啊’。”

“可是他連——”

衣服都給元燦霓穿二手的。

薑婧差點刹不住車。

她以前衣服很多,有些被母親處理掉時甚至沒穿過,從來不關心舊衣服去向,隻聽說送給其他親戚。

直到有天和親戚成為校友,還被同學點醒,“元燦霓的衣服好像你初中那件”,一時尷尬不已。高中時她們沒有交好,大概是這種心理作祟。

高考後她父母離異,跟了母親,經濟縮水,衣櫃更新頻率降低。

元燦霓似乎突然收到嗬護,不愁吃穿,不再是從頭到腳透著沒媽疼的印跡。

薑婧生硬回歸焦點,“你打算怎麽辦,跟他坦白麽?”

元燦霓早已不計較舊衣一事,薑婧從來沒有冷眼待她。衣服都是名牌,幹幹淨淨到她手上,版型還沒歪扭,跟商宇的舊單車一樣,舊物使用周期短,淘汰頻率高,比元家人給的二手貨來得嶄新。

“還真比寫流產史棘手啊……”元燦霓拇指根支著太陽穴,腦袋半扣桌麵,按壓並無任何緩解作用,“流產史容易說明,這個不孕……我又沒懷過孩子,萬一以後坐實不孕……”

孕與不孕總要經過一番實踐來證明。想到和商宇可能經曆的親密,以及他的身體帶來的不便和未知,她尷尬中別扭暗湧,兩抹紅暈在蒼白的肌膚下無處可藏,幾乎把表皮燙沒了,整張臉火辣辣的。

薑婧以為她剛吃了辣椒,不覺有異,掏出手機,“我找許卓泓打聽一下。”

元燦霓猛然抬頭,實在不願讓人再曲解她偽裝的貪婪和算計。那比病曆還要百口莫辯。

“要不看他會不會主動吧。”

薑婧恨鐵不成鋼,“你想要就主動出擊啊!”

元燦霓口吻寂寥,“我以前就是太主動了,什麽都沒擊到。”

“……”

元燦霓談起情史經常猶抱琵琶半遮麵,薑婧一知半解,又不能嚴刑逼供。尹朝也很有職業操守,從不套話。

元燦霓伺機岔開話題,“你和許卓泓互動那麽多,我們沒成,你們怕要走在前頭了。”

薑婧翻白眼,手背托著下頜,“跟許卓泓這種花蝴蝶當朋友還好,當女朋友那可太遭罪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元燦霓又想起一些舊事,蠢蠢欲動的勁頭登時萎頓幾分。

-

元進凱把元燦霓的結婚決定悄悄告訴父母。

元傳捷和鄒小黛在商場上見慣風浪,使了點懷柔之計,把胖子一家哄回家,還能讓人家覺得成為親家的可能性不小。

被問及剛才行蹤,元進凱自得地如實相告,“讓商宇把病曆還給她。”

元傳捷沉默一瞬,怒氣上頭,“把病曆給商宇做什麽!你怎麽那麽不懂事!”

當兒子的也愣了,全然沒料到父親會因這個半路姐姐叱罵他。

鄒小黛同樣著急,護犢勸慰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橫豎隻是一個外人,不要對自家人發那麽大的火啊。”

元進凱如今的飛揚跋扈,大半歸功於當媽的護寶如神。

元傳捷氣不打一處來,指著元進凱的鼻子跟她說:“你沒聽他說把什麽東西給商宇,人家看到不嫌棄?還能要她?生不出孩子的女人,結了婚都要被退貨。——進凱啊,平時你小打小鬧我當看不見,緊要關頭怎麽腦子還不靈光?商宇就是你姐能攀上的最高枝了,你怎麽就不懂,非要從中作梗?”

元進凱從來是被偏愛那一個,隱隱察覺父親的偏袒,大驚失色:“爸,你什麽時候那麽關心她了?”

鄒小黛作為妻子,經受過丈夫不忠的折磨,比當兒子的更為敏感,吃味道:“我就說你還沒忘記那個女人,不然怎麽肯收留她擅自生下的女兒。這麽多年,你終於良心發現要替她的女兒爭取幸福了是不是?”

元傳捷談生意都沒這麽頭大,“婚姻就是一樁交易,一切都為了我們元家利益著想。有嫁有娶,有進有出,女兒自古以來就是兩個家族之間交換利益的橋梁,哪個家族能壯大,離得開姻親關係的?”

鄒小黛更是怒不可遏,叫道:“元傳捷,感情我和你結婚,就是一樁交易,你跟那女人才是真愛,對吧?”

元傳捷哀歎:“你怎麽越扯越離譜……”

元進凱遊離在父母荒誕的爭吵外,妒火中燒:商宇憑什麽啊,不就是有幾個臭錢,殘廢了還有女人上趕著倒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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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薑婧離開,翠屏苑又剩元燦霓一個。人寂寞時就會胡思亂想,何況她這種衝動型選手。

這幾天心情跟跳樓機似的,上下顛晃,她又改變看法。

不管商宇是去是留,她總要拿回自己的東西。那本病曆九真一假,以後可還要用。

元燦霓撥下商宇的電話,“哥。”

到底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此時很容易呈現識時務的靈活。

“嗯?”

聲音有些含糊。

“你睡了?”

“醒了。”

元燦霓掃了眼牆壁大鍾,才九點不到。不過不能跟商宇計較。

“不知道你睡那麽早……本來想給你發微信,沒有你的號。”

商宇呈現一種沒發生今天鬧劇的錯覺,精神平靜,“搜這個手機號。”

原來真是那個藍天白雲短杠杠的男號。

“一會我加上,”元燦霓食指尖繞弄垂在胸前的發梢,像小時候玩固話的電話繩,“元進凱今天把我的東西放你那了?”

“我看到了。”

穿幫了。

做賊心虛的第一反應。

元燦霓又說服自己:他僅是簡單看到有那麽一份東西。

“一般什麽時候在家,我過去拿。”

商宇說:“著急要?”

元燦霓便說:“天天加班,怕沒時間,提前看一下你安排。”

“不急的話,再說吧。”

商宇像睡迷糊了,隨手掛斷電話。

元燦霓瞪了眼屏幕上的名字,咕噥幾句,隨手發送好友申請。

她的ID還跟當年Q上的一樣,Dying in the sun,殘存中學時代的非主流感。母親走後偶然聽到此曲,空靈的聲線,頹喪的歌詞,一下子擊潰了她。

其實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另一個名,霓娃娃。也許是母語的感染力,即便是歡樂搖搖車改編版的《泥娃娃》,也無法掩飾歌詞的刺耳,甚至瘮人。

“她沒有親愛的媽媽,也沒有爸爸。”

現在,還可能失去她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