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商宇沒有追出來。
商宇當然不會追出來。
商宇即便真的追出來,她早就跑沒影了。
一想到商宇的不便,元燦霓心生愧意,好像欺負了他。
元燦霓亂糟糟睡了一覺,次日薑婧依舊拎著早餐來翠屏苑。
“昨天跟胖子約會怎麽樣?”薑婧咽了一口包子問。
元燦霓從齒間拽出油條,走神片刻,想起倉促而別扭的牽手,“比上一個稍微好點。”
薑婧緊張道:“霓霓,許卓泓知道這個胖子,據說換女朋友比換手機還頻繁,要不是家裏催找門當戶對的,估計都不會相親。”
元燦霓慢吞吞咀嚼,回憶昨日短暫的動容,“感覺出來了。”
“再說,他跟元進凱走得特別近,經常一起去燕靈湖飆車。”
元燦霓雙手一頓,腦中警鈴大作。
“真的?”
薑婧點頭,“許卓泓是誰,遊走人間的花蝴蝶,認識的人比我們多,消息錯不了。”
許卓泓的確給人這般印象。以前商宇脾氣雖出了名的好,但眾人自動與學霸豎起屏障,把他捧成高嶺之花,人緣上許卓泓比較旺,男女老少通吃,尤其是異性緣。
商宇因為被她纏著,中學幾年像出家。許卓泓曾經如是言。
本來拒意還未堅定,聽說元進凱摻和進來,那便萬萬不可。
元燦霓毅然道:“如果他下次再約我,我就說加班。”
薑婧終於舒一口氣,停手打量她幾眼,“霓霓啊,我總感覺,許卓泓這麽孜孜不倦給我遞消息,好像別有用心呢?”
元燦霓往豆漿紙杯裏蘸油條,“說不定,他對你有點——”
話語在薑婧的眼刀中戛然而止。
薑婧認真說:“我就在想,他有沒有可能想撮合你和商宇?”
元燦霓差點沒噗嗤,“他不唱衰就好了。”
手機響鈴,元進凱的名字顯示在屏幕,元燦霓表情刹那凝固,緩緩放下早餐擦過嘴。
薑婧同步凝滯。
“我接一下。”
元燦霓拿過手機出陽台,“什麽事?”
“我爸讓我通知你,中午回來吃飯,家裏有客。”元進凱的口吻像犯了起床氣。
當年讀書時家中來客,她都呆保姆工作間,元家人叮囑不要出來瞎晃**;到了適婚年齡,“商品”總歸要端出櫥窗展示。
元燦霓懶得拉扯,直接問:“今天又是哪家?”
消化一下名字,哦,原來是昨天的胖子。
“他們全家人都來,估計看上你了,”元進凱說,“我爸說要不出意外,這個月就把婚定了。”
元燦霓沉吟片刻,故意試探:“那怎麽辦,萬一人家知道我負債,準備變成老賴……”
元進凱嘲諷道:“你太沒見識了,你那點錢隻是你準老公幾天的流水,嫁過去人家還能不幫你還?”
“也是,要是成了一家人,生意上少不了往來,兩人家互通有無,這點小錢算什麽。”
元燦霓口吻淡漠,譏嘲十足,幫元家把如意算盤打響了。
“元燦霓!”元進凱激奮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麽意思,你覺得律師函隻是警告而已嗎,惹毛我了,我真的會起訴。你要是不聽我爸的話,我們就法庭上見吧!”
電話戛然而止。
元進凱一直豎起藩籬,“我爸我媽我爺爺”,就是不讓元燦霓進入元家的核心世界。
所以,元燦霓很快抽離。
現在是法治民主的社會,他們總不能把她綁去民政局。
薑婧剛不小心瞥見來電名字,目光關切追隨。
元燦霓如實告知。
“你怎麽一臉輕鬆,別人全家都上門提親了。”薑婧焦切道。
元燦霓咕噥一句“豆漿快涼了”,繼續吃早餐。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除此以外,別無他法。她也想拆東牆補西牆,先還清家裏的錢,伺機一刀兩斷,可哪個傻子會那麽輕易掏一大筆錢扶貧?
姐妹倆上醫院探望尹朝,如無意外,下周即可住院。
尹朝哀嚎,再不出院,天天躺**,傷口沒結痂,屁股可要生繭子了。
臨別時,元燦霓的手機再度響鈴,屏幕上,“催命大師”再度光臨。
她靜音後塞回口袋。
不一會,鈴聲再鬧,開飯似的。
尹朝打趣:“你這業務,夠繁忙啊。”
元燦霓隻好再度掏出。
屏幕上名字變了,催命的勢頭沒變,甚至帶著一種“嗟,來食”的傲慢。
她的手僵成手機托架。
尹朝察言觀色,怪聲怪氣謔道:“你那誰找來了?”
這回,薑婧沒好奇“那誰”到底何方妖孽,一派了然於心立在一旁。
病房正是周末探病高峰期,充斥鬧哄哄的煙火氣,家屬有生機,病人有希望。
元燦霓自證清白般,當場接起電話。
“喂?”
“怎麽不接你弟的電話?”
熟悉的聲音,莫名的內容,商宇的詢問裏藏著久違的溫和。
“你、跟元進凱在一起?”
別說元燦霓,兩位旁聽者也不約而同側目。
“我在你家。”商宇似乎含著笑。
“你上那幹什麽?”元燦霓一頭霧水,或說心中搖擺,不敢確信那一個猜測。
“你說呢。”
“……”
元燦霓懷疑接了元進凱的變聲電話,不然如何解釋從頭到尾欠嗖嗖的。
商宇像咬上了後槽牙,但溫柔不改:“快回來吧,都等著你呢。”
元燦霓茫然放下手機。
“什麽情況?”
四道目光聚焦到她的臉上。
“我好像捅了馬蜂窩。”
元燦霓揣好手機,來不及細說,匆匆打的趕往荔茵嘉園。
剛一進門,便傳來元生忠蒼老的聲音,勸告背後承載著腐朽的權威:“阿宇,我聽你媽媽說,你一年多除了去醫院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剪頭都是請發型師上門。後生仔這怎麽行,你看我這兩條腿早不靈活了,天天都要出門走走,呼吸新鮮空氣,人就精神了。”
商宇從善如流,“爺爺說的是,以後一定多走動。要不是怕霓霓認不出來,我還懶得去剪頭發。”
元燦霓愕然瞪圓了眼。他突破了自我,無形消弭兩人昨晚的別扭。她默默決定不“告發”他到翠屏苑蹲點一事。
場麵比她想象的要壯大,商宇,胖子和其父母,元家三代,數道目光齊刷刷射來,元燦霓淪為借箭的草船,千瘡百孔。
“抱歉來晚了,大家、都在啊……”
元傳捷埋怨和提點她幾句,彰顯家風:“路上堵車嗎,怎麽來那麽遲,讓客人都久等了。”
元燦霓順台階下,“滴滴司機是新手,找地方有點迷糊。”
商宇無視胖子一家的悄然打量,鎮定自若道:“既然霓霓回來,我也見上了,就不再叨擾,先走一步。”
鄒小黛端出一家之母的架勢,緊忙留客:“吃了飯再走,我已經吩咐阿姨煮你們的飯了,你一定得留下來。”
“多雙筷子多幾倍的熱鬧,都是鄰居,住得近不著急回家。”
元傳捷婦唱夫隨,順便橫了“不開竅”的元燦霓一眼。
元燦霓木然附和:“商宇哥哥,你就留下來吧。”
商宇意味深長瞥她一眼,“叔叔阿姨不必麻煩,今天主要是幫爸媽捎東西,有機會一定過來嚐嚐阿姨的手藝。下次挑個霓霓在家的時間再來拜訪,好好跟她敘舊。”
元燦霓又接到父親的眼刀,學機靈了,“商宇哥哥,我送送你。”
元燦霓擦肩而過,鄒小黛不忘低聲斥責:“你看你,那麽磨磨蹭蹭,讓商宇等得不耐煩了吧。人家上來一趟多不容易,都給你氣走了。真是掃興!”
“……”
元燦霓伴在商宇身旁,一起出到中庭花園。
“你真的是來找我?”
商宇黯然掃她一眼,“說帶茶葉煙酒過來給他們,你信嗎?”
他的輪椅手動推行,而且沒有置物袋,也不知道怎麽捎東西,也許文叔幫了下忙。
元燦霓示意一下他的輪椅,“我好像看到過可以加一個電動車頭。”
而且商宇家主業做醫療器械,應該不缺功能齊全的輪椅。
商宇說:“鍛煉手部力量。”
元家的中庭花園綠植居多,鮮有鮮花,時值深秋,整個花園呈現一種刻板的蕭條。
元燦霓垂眸看著輪椅上同樣蕭條的男人,視線差令她心堵,便一屁股坐到石凳上。
沒有外人,她恢複了尋常語氣:“說吧。”
商宇四顧,宛如月下幽會,確認無人偷聽,才放低聲調,讓聲音更顯真誠,甚至有種無可奈何的誘哄。
“昨晚說的事,我希望你能重新考慮。”
元燦霓沒料到他越挫越勇,重逢那晚的印象太過深刻,商宇頹廢懊喪,怎麽都像一個已然放棄生活的人,她“求婚”被拒,挫敗與意外感稀薄。
心中妥協,嘴上倔強,元燦霓微揚下巴:“昨晚什麽事,我這個人健忘,沒準意會錯了,誤會大了不好。”
當年的商宇回來了七八分,仍是一副好脾氣。
他用彼此可聞的聲調:“你說的,我們結婚,掛名而已,各玩各的。”
元燦霓努了努嘴,“跟當初一樣?”
“什麽當初?”
商宇猶疑,旋即在她沉默的怨懟中了然,語氣才多了點鮮活的躁意,“是,一模一樣。”
元燦霓果然是掛名玩玩與認真戀愛分得一清二楚的人,難怪“分手”提得那麽幹脆。
唯一不同的是他多了一份求和的謙卑。
許卓泓所言極是,當初商宇雖然不算純粹的男朋友,待她真的沒話說。元家人但凡能有他的一半憐憫,元燦霓都不會向外人乞愛。
她的走神激起他的懷疑,商宇臉上掠過一絲失措,氣焰上頭。
“怎麽,難道我還比不過那個胖子?”
元燦霓自嘲一笑,既已得到理想結果,也許應該忘卻曲折的過程。
“好。”口吻異常篤定。
關係突飛猛進,兩人麵麵相覷。
那份不自在跟秋風似的,將他們拂出一身涼意,留下幾分不真實感。
元燦霓跟商宇不經意對視一眼,跟初次相親忽然滋生一點好感的男女,慌亂轉開視線。
商宇下巴往別墅指了下,“人還在裏麵。”
胖子似乎透過客廳落地窗遠眺一瞬。
這一幕莫名滑稽,好像**現場,正主卻不得入場。再怎麽說,元燦霓和商宇隻是私定終身,裏頭那位才算明媒正娶。
元燦霓頷首,“稍後我會明確拒絕。”
商宇坐定了主位,驕矜隨之而來,“你昨晚還跟人家約會。”
元燦霓不住揚聲,“相親就出這麽高效啊,這個不滿意,抓緊時間換下一個,就跟試衣服一樣。當場換總好過買回家發現不合適,又得折回商場退換貨。”
“無縫銜接。”商宇的評價冷漠而精準。
她瞪著怨夫:“要說無縫,誰還比得過當年——”
對著隱忍而大度的一個人,元燦霓實在不該算舊賬,便見好即收。
“今天太倉促,你先進去吧。我回去跟家人商量,改天正式登門拜訪。”
商宇似耗盡精力,舒出一口氣後難掩疲憊,婉拒她送客,自己劃著輪椅離開。
元燦霓久不進屋,元進凱被遣出來叫人,但沒叫動。
“我就不進去了,”元燦霓起身,悠閑兜著雙手說,“我找我男朋友還有點事。”
她竟然還沒有商宇的微信。
“什麽男朋友?”元進凱極盡不屑,如聞一派胡言。
“哦,”元燦霓想了想,淡笑,“現在應該是未婚夫,是這樣的,我跟商宇決定結婚。”
元進凱表情石化,嘴巴張開,掛鉤要斷裂似的。
“什麽驚天玩笑,你跟誰?”
“你應該高興,”元燦霓口吻自得,仿佛得夫如此,與有榮焉,“之前說希望我找門當戶對的人家,甚至高攀一點也沒關係,現在我找到了。商宇家的條件胖子比不了吧,他開得起邁巴赫嗎?”
元進凱登時五味雜陳。一方麵的確想借姐夫的東風搞點事業,另一方麵又怕元燦霓覓得良緣,有丈夫撐腰,站得比自己還高。所以才起意撮合胖子相親,他最清楚胖子對妻子的要求:當個花瓶,應付長輩,絕無實權。
“我還當你們舊情複燃,原來是看上人家的錢。不過他現在都這樣了,也難怪。”
元燦霓在衣兜裏緊攥手機,指關節泛白,幾乎發顫。
“我先走了,幫忙跟爸爸和爺爺說一聲,胖子那邊我不應付了。”
拐過大門屏風,去路被堵,元燦霓嚇一跳。
疑問溜到唇邊,又生生咽下,連一聲哥也分外滯重,無法啟齒。
商宇腿上多了一個小紙袋,精神上經曆一場鏖戰,麵上重現頹唐,眼神卻盯得人後背發涼。
元燦霓少年喪母,寄人籬下,為一口飽飯甚至可以放下尊嚴,自忖見過了大場麵,能屈能伸,然而在商宇麵前,一向缺乏自持與理智。
氣血像潮汐在她臉上起落,一紅一白間,尷尬宛如沙灘的碎貝殼,刺目又無處隱藏。
她百口莫辯。
商宇抬手,遞過那個B5紙大小的紙袋,“給你的小禮物,剛才忘記了。”
元燦霓指尖發顫,失語接過。袋口意外敞開,露出一條適合南方冬天的輕薄絲巾。
“不知道配不配你。”商宇像在自言自語。
“嗯——”她的感激還沒成形,就給打碎。
“但跟邁巴赫挺配的。”
“……”元燦霓徒然張著嘴,台詞盡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