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氣氛凍結,熱可可要結成脆皮。
元燦霓還是修為太淺,噌地站起,拎包欲走。
但不忘瞪一眼“折疊”成一米四幾的輪椅男人。
“我要回家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氣鼓鼓的,商宇還不算眼瞎,扶著輪椅的手輪,準備轉身。
不知是找補、多年習慣還是骨子裏的修養所致,他脫口:“我送你回去。”
以前都是他送她到家門口。
“我住在其他地方。”
元燦霓沒錯過他臉上的一絲愣怔,信息差強化失聯多年的事實,激活一種以牙還牙的快感。
商宇改口:“住哪裏,我讓文叔送你。”
“我搭地鐵。”
商宇不語,目光如地鐵隧道呼嘯的風,掠過她的臉,奪走她的麵具。
元燦霓隻要平視,就能輕而易舉忽視他,心中那股不甘拉著她下墜,令她無法不在乎一絲絲可能回轉的餘地。
大概因為記憶中商宇從來沒有拒絕過她,她還抱著他會回心轉意的錯覺。
多虧了他的拒絕,久別重逢的尷尬**然無存,兩人之間隻剩下互相較勁的別扭和憤懣。
車庫開出一輛黑白邁巴赫,紳士一樣停駐在大門口。
司機文叔給她打開後座門,元燦霓不由語塞,畢竟是十幾年前開Q7的人家,檔次上去,講究許多。
商宇會拒絕她,真是毫無懸念。
剛坐下,駕駛座後方的車門也給打開,涼涼夜風拂上她臉頰。
商宇分別撐著車門和座椅,利索升進了車廂,雙腿無任何主動動作,還需搬一搬,透著難為情的累贅感。
文叔折疊他的輪椅,收進後備箱。
原來他的好人卡還要發到家門口,真是“體貼”的送貨上門。
但車是人家的,也不好說什麽。
目光剛好被捕捉,譏諷伴著關門聲拍向耳邊。
“看不習慣吧,”商宇說,“你們做互聯網的,立項之前是不是應該先進行市場調查,考慮一下用戶體驗?”
元燦霓從未透露過自己的工作,大概是從薑婧和許卓泓這條傳播鏈上泄露的。
她倔強地望向窗外,“知道你的背調很詳細了。”
元燦霓早就查過許多資料,圖文和視頻都有,並非第一次見識特殊的上車姿勢。
隻是親眼確認主角是商宇,她的心口發堵,一陣鈍痛蓋過被拒的澀然。
一路無話。
元燦霓讓文叔在翠屏地鐵口放她下車。
商宇像失聰,問:“住哪裏?”
文叔隻聽老板的話,為難地從後視鏡掃她一眼。
同是打工人,元燦霓不想讓他難做,改口:“翠屏苑,到小區門口就行了。”
文叔嗬嗬笑,“元小姐,有句話叫送佛送到西,您就讓我把您安全送到樓下,大晚上怎麽能讓女孩子一個人走夜路回家。小老板一定不會同意。”
陌生的稱呼刮過她的耳朵,細節總在強調今非昔比。
元燦霓欠身說:“老小區這個點都是下班的人,不好停車。”
商宇冷笑:“你在懷疑文叔的技術?”
“元小姐,我可以,請您相信我。”
文叔的憨笑裏,有一部分是感慨的喜悅:他們都太久沒聽見小老板心平氣和說那麽多話了。
元燦霓的麵肌近乎抽搐,“我怕這車蹭了。”
文叔應:“隻有別人怕蹭我們。”
商宇逸出一個若有似無的音節,令她想起那年他默認許卓泓那句“誰說女朋友隻能有一個”。他幾乎沒有類似輕佻或者自命不凡的發言,但從不反駁身邊人,像擁有一批忠誠的喉舌,替他吐露心聲。
邁巴赫宛若蟒蛇遊過小徑,停在元燦霓租住的樓下。
道路一側停滿車,相當於單車道。
元燦霓怕堵住後車,匆忙解開安全帶,客氣道:“時間太晚,就不方便請你上去了。”
商宇問:“你一個人住?”
他的詢問沒能多留她一秒,元燦霓扔下一句“晚安”,甩上車門。
雞同鴨講就是他們今晚的主題。
車窗降下,商宇打量元燦霓潛入的那棟樓,這個小區的樓齡隻比他們小幾歲。
如果居民樓沒有電梯便是殘疾,眼前這棟7層樓梯房跟它的租客一樣不歡迎他。
後方車輛閃燈示意,商宇升上車窗,吐出一個字:“走。”
桂明姍在商宇之後到家,本來被兒子掛電話,心口憋悶,一聽阿姨和司機特意匯報今晚動態,一口氣終於舒坦。
等在書房見到主角,胡子刮了,頭發剪了,形象煥然一新,輪椅給大班桌遮擋,商宇乍一看跟正常人毫無區別,桂明姍可謂喜上眉梢,暫時忘卻他的障礙。
預想中的秋後算賬沒有降臨,商宇擱下iPad,略顯疑惑盯著他母親。
“今晚這才叫精神,英俊,有魅力,不愧是我的兒子。早該好好收拾一下自己,”桂明姍沒走近,扶著把手準備給他帶上門,“早點休息,別熬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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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燦霓第二晚的安排是去探望尹朝,薑婧也在。
紗布纏裹尹朝的雙腿,他隻能穿一條褲衩,蓋棉被,終日以坐姿或半躺迎接她們。
“霓霓啊,昨晚說好來看我,怎麽臨時跳票,是不是背著我約會去了?”
“是啊。”元燦霓一手抱腰,一手托著臉頰,聲音像被夾出來,慵懶而含糊。
薑婧意外,“商宇?”
元燦霓中了她的讀心術,愣了愣,“你怎麽知道?”
“歪打正著。”
元燦霓歎息,肩膀垮塌,如同融化,“被拒了。”
薑婧又是一驚,“你真的?”
元燦霓滯澀點頭。
尹朝看乒乓球似的聽了一會,不堪冷落,嚷嚷:“你們打的什麽暗號,我怎麽一點也聽不懂。”
薑婧簡潔道:“她跟商宇相親,沒成。”
元燦霓唔一聲,算是確認無誤的公章,“以前應該算是我先提分開,他可能記仇吧。”
薑婧驚嚇連連,竟然還有人敢主動甩商宇。再結合這位半路姐妹的性格,好像又不意外,就如之前那份偽造流產的病曆,隻有“美超瘋”能幹出來。
原來商宇被甩之後,才跟別人一塊去了美國?
薑婧喃喃:“那你甩人太狠,換我也不吃回頭草。”
尹朝問:“為什麽啊?”
元燦霓頭痛般啊了一聲,真的裝傻充愣:“還有幾天出院,晚上回家沒人說話好無聊啊。”
是了,“美超瘋”的顯著缺點,三十六計,轉移話題為上計,秘密很多,但對朋友付出更多,不然鐵三角早散架。
尹朝咋舌:“霓霓,不是吧,嫁人有什麽好的,你怎麽那麽想不開。”
元燦霓的口吻半真半假,“對啊,過兩年再嫁不出去,你要是還沒女朋友,我就見義勇為收了你。”
尹朝雙眼翻白,歪嘴吐舌,狀似吊死。元燦霓輕打一下他胳膊,薑婧也咯咯發笑。
尹朝恢複常態,意味深長望她一眼,接上梗:“那我就勉為其難從了吧。”
元燦霓借的鄰床的椅子,病友的家屬下班後匆匆趕來,椅子還回去,她們也差不多離開。
元燦霓的相親流水席按部就班,過了商宇這個村,還有下一個店。
這次對象是個微胖青年,本來沒什麽記憶點,偏偏多嘴一句:“我之前聽說了一些關於你的傳言。”
元燦霓遊離在荔茵嘉園的二代圈子邊緣,緋聞比存在感多,脾氣比才氣大,若不是年少跟商宇有些糾葛,估計查無此人。
她幹巴巴啊了一聲,“傳言總不會空穴來風。”
胖子看著她的眼睛說:“我想聽你親口說。”
元燦霓怔了怔,不可忽略那份轉瞬即逝的動容。
於是順理成章約定了第二次見麵。
一切進行得很絲滑,薑婧和尹朝祝福她開啟正式約會,天知道她在“電麵”“首麵”拒絕了多少歪瓜裂棗,不然也不會想出假病曆的下策。
在電影院陶冶了兩個小時的愛情情操,回到翠屏苑樓下時,胖子自然而然來牽她的手。
起先沒反應過來,後來整條胳膊石化,元燦霓想到了商宇。
剛開始第一段正式戀愛時,元燦霓偶爾會走神,荒誕地想,要是跟商宇該多好。
當對現任的愧疚漸漸超過往事的遺憾,她便醒悟,不能把商宇給的委屈轉嫁到現任身上。
她做到了,想起商宇的頻率越來越低,可以拍胸脯說,和第一任分手完全跟商宇沒有關係。
商宇從來沒牽過她的手,她應當溯源到兩任前任才合理。
他大概是一種味道,遠在天邊時,她的嗅覺無法想象,近在眼前後,她忽略不了他的強烈存在。
元燦霓借口臉頰癢,不著痕跡抽出手抓了抓。
送別不了了之。
沒有尹朝的房子,元燦霓懶得趕上去,一個人踩碎落葉在樓下晃**。
偶然瞥見路邊一輛雙色車,樹影重重,視野不良,她還以為是出租車,走近細瞧——
商宇的邁巴赫。
後座車窗降下,人就坐在昨晚的位置盯著她,也或者是剛才的她和胖子。
她應該叫哥,朱唇輕啟,聲母吞了,打嗝似的呃一聲。
月黑風高臉皮厚,元燦霓無視失誤,大咧咧說:“你找我?”
“你,上來。”商宇往旁邊偏了下腦袋。
元燦霓頓了下,繞過車頭坐進去,司機文叔說抽根煙下了車。
車廂黯淡,陰影加重了商宇五官的立體感,雙眸顯得尤為深邃,神色越發複雜。
“約會那麽早結束?”
“相親。”元燦霓隨口說。
“你就那麽恨嫁?”
內容跟尹朝的大同小異,口吻卻天差地別。尹朝是無奈的調侃,而眼前這位帶著質疑。
元燦霓心底躥起一股小小的火,燒得耳根子發熱。
商宇動怒時似有天神下凡的威嚴,凝聚一股脅迫人的肅重,“你是不是要把身邊認識的男人都相一遍才肯罷休?”
元燦霓就跟加班還被老板訓斥,氣不打一出來,鬥雞似的揚起下巴,“好女百家求,我有這個條件,說不到哪天還相到你身邊的,怎麽著?”
商宇如挨當頭一棍,體內一股火氣橫衝直撞,幾乎雙腿直挺,從座椅上暴跳,氣到能直立行走。
然而他實際隻能微弱欠身,下半身焊緊在座椅裏。
元燦霓就如同一個頑劣小孩,闖了禍還朝大人拍屁股,扭頭扮鬼臉挑釁“來呀,你打我呀”。如果大人作勢迫近,她會驚慌跑開;等大人歇氣,她轉頭就上房揭瓦。
商宇太陽穴青筋隱跳,“元燦霓,你挺能的啊,還想讓我叫你嫂子是不是?”
元燦霓自知失言,不再重蹈覆轍,索性閉嘴。
沉默凍住彼此。
車外人行道偶有行人路過,均回首打量突兀的邁巴赫。翠屏苑的一手業主大多晉升階層,搬到更適合停車的豪宅區。
也不知道商宇為了停車空位,早來了多久。
他的手掌搭在扶手箱,五指修長,腕骨突出,更顯嶙峋脆弱。食指不住點動,焦躁從指端傾瀉而出。
“我重新考慮你上周的提議,可以給你一個不同的答案。”
元燦霓成了無法理解大領導發言的小基層,一時不敢表露疑惑。
商宇望住她,堅定中隱含迫切,“我的答案是,行。”
元燦霓倒抽氣,蹦出一個怪異的笑,眼神像看朝令夕改還指望基層感恩戴德的領導。
“商宇哥哥,有句老話你應該聽說過,”她暗暗扣開門鎖,“叫,君子不受嗟來之食啊!”
元燦霓下車,甩門,嘭的一聲,一套動作一氣嗬成。
噔噔噔踩著高跟鞋,大步走向老舊低矮的居民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