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晚上照常送薑婧去醫院上夜班,元燦霓順便說了偽造病例一事。
薑婧瞠目結舌,低聲驚呼:“怎麽什麽事都能繞到流產上,太能發散了吧!我真是服了這個元進凱。”
當時的憤怒已淡化,元燦霓隻留下些許無奈,調侃道:“看我當初寫流產史多有先見之明。”
薑婧叉腰氣鼓鼓,深呼吸調整一會,“家裏那些三姑六婆,為了生兒子不知道打過多少胎,一個個嘴上不說,私底下彼此清楚得很。他敢羞辱別人家的媳婦嗎,就欺負你沒男人罩著,才一個勁羞辱你。”
元燦霓抄著兜,無所謂踢踏兩下腿,“投鼠忌器啊。”
薑婧歎氣,“你還打算接著相親嗎?”
元燦霓低頭,用鞋麵鏟開一張巴掌大的闊葉,“繼續看看,合適就試試。婧婧,不瞞你說,我還挺想……有個人一直陪著。”
想有個家。
眼前要命地浮現一張頹廢的麵龐,卻不再是回味了八年的少年麵孔,醫院那一幕早已取代回憶,成為衝擊性的記憶點。
薑婧對婚姻的信念早被父親衝垮,高考畢業後父母離婚,她選擇跟無權無勢的母親,再半年後,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出生,薑老頭子仰天長歎,盼了七十年的孫子終於來了。
她們的成長印跡碰巧重合,也許是投緣因由之一。
“怎麽昨天還抗拒相親,一天就變了?”
元燦霓摸摸鼻尖,“人在江湖,不堪**。”
“對了,”薑婧雙眼一亮,試探道,“聽許卓泓說,商宇家裏也催著他結婚,正為這事苦惱,你要不要試試、‘破鏡重圓’,嗯?”
元燦霓的雙腳踩進雲裏,扭頭看她一眼,想辨認真實度。然而理智羅盤失靈,嘴巴咧開,逸出失控的一個笑,人們會稱之為偷樂。
她飛快抿嘴,重新低頭,情緒咽回肚裏,並同步麻痹自己:省省吧,有機會也輪不到你。
“他、沒有女朋友?或者合適的結婚對象?”
薑婧歪打正著,沒想到元燦霓真跟商宇談過。
“哎,說實話,我覺得他現在的條件,有點尷尬,高不成低不就。”
元燦霓沉默踩碎了街頭枯葉,醫院豎立在樓頂的名字燈箱模糊侵入視角邊緣。
“不過這種情況也方便趁虛而入呢……”薑婧自言自語,忽然轉身倒退跟她揮手,“送到這就可以了,回到家給我發消息。”
元燦霓一路琢磨薑婧的話,但願有雙份“趁虛而入”的運氣。
初二被元進凱欺負,芳姨看在眼裏,但人微言輕,無法照拂她。再說元進凱也沒愚蠢到在大人麵前使壞。
芳姨隻能勸慰她:“我隻是一個保姆,說不上話。想要不被欺負,就自己變強,如果一時沒法變強,就找一個強大的靠山。”
元燦霓的一知半解,在重遇商宇時,茅塞頓開。
那天體育課秋陽絢爛,映在商宇的背後宛若聖光。
元燦霓探頭探腦,蹲到商宇落單,坐榕樹底下的石凳喝水,她便走過去。
“元燦霓。”
他還是喚她的全名,對於兩個距離拉近的人,還喊名字難免有種多此一舉的親昵。
她雙手絞在身後,隨意抻了抻,又張開打了打褲縫線。
“有事?”他問。
元燦霓點頭,膽子跟吃了激素般肥大,“你有女朋友嗎?”
他腦袋微偏,目光稍滯,而後清淡一笑,仰起腦袋咕嘟喝水。
元燦霓剛認識第二性征,頭一次在異性身上看到實體,商宇喉結的弧線和律動性頗為優美,她不禁失神一瞬,好像進入一個似懂非懂的地帶。
商宇放下水瓶,笑意跟礦泉水一樣溢出唇角,手背隻印去水漬,笑意剩了下來。
“你想幹什麽,給我介紹女朋友還是毛遂自薦?”
看來是同道中人,元燦霓平複呼吸,下巴微揚,清了清嗓子:“我能當你的女朋友嗎,掛名就行,各玩各的。”
她的外殼是做作的老成,隻要有心敲破一個口子,就會看到內裏的慌張幼稚。
商宇脾氣出了名的好,這會也耐心與她周旋,好像經曆多次,已然形成技巧。
“你比我小,為什麽不當妹妹?”
元燦霓梗著脖子,“妹妹可以有很多,女朋友隻能有一個。”
“誰說女朋友隻能有一個。”
聲源來自身後,元燦霓扭頭,認識了跟商宇幾乎形影不離的許卓泓。
也不知道他聽到了多少。
商宇笑靨依舊,顯然跟發小所見略同。
如果這話出自商宇之口,她倒沒多大挫敗感,本來隻是碰運氣,不奢望他同意。
隻要他守口如瓶,外人不會知道她丟了臉。
可第三人介入,羞恥被放大,有可能一傳十十傳百,她登時後悔不迭。
還是太過莽撞。也許她應該像其他女生一樣,買水等他中場休息,排除萬難遞到他手裏。或者收買他的哥們,近水樓台先得月,再不然情書攻勢也比當麵表白溫和。
元燦霓擠出一個“好吧”,可能還笑了笑,自己先承認了那份傻氣,然後轉身,想溜。
“元燦霓——”
元燦霓頭皮發緊,被他拽住了。
她捂著腦袋,凶巴巴扭頭,瞪他。
商宇的笑容跟紋身似的,一直沒卸下。
“行。”
“……”
簡單的一個字,一錘定音。
元燦霓第一次用美人計化緣成功,從那以後,境遇悄然變化。
但沒人認為元燦霓是商宇的女朋友,大家都叫她跟屁蟲。
初中生的“地下戀情”本就見不得光,元燦霓無所謂,最重要的是元進凱不敢使絆子了。
回憶仿佛一劑興奮劑,想象給予她虛擬的勇氣,元燦霓如騰雲駕霧,幾欲飛升。
腦內預演幾遍向商宇“求婚”的情景,無論哪一遍,過程都無比順溜,商宇的回答擲地有聲,都是同一個字:行。
元燦霓張開雙臂,單腳旋轉一圈,帶著落葉起舞。
“是我先甩的你!”
商宇最後當麵跟她說的那句話如紅燈乍亮,分開原因還是一筆糊塗賬,她雙肩再度垮下,雙手插進衣兜。
指尖觸到異物。
她掏出一張小票,翠屏苑洗衣店的,早上剛把商宇的披肩送洗。
笑容如綠色耀眼,元燦霓揣好小票,還東西總不會被拒絕吧!
時近十點,應該還沒到年輕人的休息時間。
但商宇身體特殊,元燦霓怕擾人清夢,生生熬到了次日午飯後。
如果商宇在上班,這個點也該休息一會。
元燦霓溜到公司露台,挨著欄杆登陸Q。
毫不意外,nininokumori不在線。
手機換過幾個,聊天記錄一片空白,他們最後一次聯絡是在她大二的暑假,距今已有五年。
工作後許多同學從Q轉戰微信,她並沒加上商宇。
在微信搜商宇以前的手機號,出來一個藍天白雲頭像的男號,來自默認地區安道爾,昵稱隻有一個短杠“-”。
元燦霓沒有貿然添加,先試著撥下手機號。
這次沒有關機,進入等待模式。
她用的還是大學辦的外地號,但願不要拒接。
通了。
“喂?”
短促低沉的男聲,像他又不像他。
元燦霓又像那晚正襟危立。
短暫的靜默,那邊已不耐煩。
“哪位?”
猜測被印證,堵住喉頭,元燦霓口幹舌燥。
“不說掛了?”
元燦霓張口,回憶推開牙關:“哥……”
靜默遷移到對端。
“早戀”關係不能見光,被老師和家長敲打後,元燦霓對商宇的稱呼變成了這個字。商宇有天喝著她買的水,乜斜一眼,謔笑道:“開始不肯當妹妹,現在怎麽喊上哥了?”
那是元燦霓最單純快樂的一段時間,屏蔽了元進凱的欺侮,日日有人相伴。她對戀愛隻有概念沒有實踐,“交往”目的已然達到,不假思索笑嘻嘻:“順口啊。”
元燦霓想搶占先機,開門見山:“你的披肩還在我這,上次沒來得及當麵謝謝你。已經洗好了,什麽時候方便還給你?”
“現在。”
“……”
元燦霓懷疑商宇存心刁難,但偏離記憶中的行為模式,怕是錯覺。
“我還在上班,晚上可以嗎?”
以前總說“上學”,現在啟用“上班”後,彼此間多了一股時間拉扯的鈍痛,好像一下子從年少躍進到結婚預備役。
“行,你路過我家拿過來。”
商宇的幹脆裏摻著疏離,顯然沒有約飯的打算。
而且他似乎不知道她早不住荔茵嘉園了。
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不僅是時間,還有久別多年各自的人生經曆。
元燦霓隻好避開飯點,“我大概8點半左右到。”
元燦霓所處行業996嚴重,加上新一周的第一天,她的“早退”激起同事的興趣。
“咦,今天那麽早下班,約會去啊?”
數道目光唰唰望過來,有八卦好奇,有羨慕焦慮,更多的是茫然。
“有點事。”元燦霓飛快挎上可裝筆電的大手提袋,目光睃巡桌麵,確認沒有落下東西。
“我看就是約會!”同事笑嘻嘻揶揄。
“我哥們住院了,去看一下。”元燦霓親昵推了下對方肩頭,抓上手機道別。
以公司為中點,搭乘一站地鐵到租房是遠離市區,三站回荔茵嘉園是深入市區腹地。
晚高峰已過,地鐵不擠,但也沒空位,元燦霓隻扶到一截豎杆。為了回翠屏苑取披肩,她跑了兩趟,路上折騰了一個小時。
荔茵嘉園鬧中取靜,是眾所周知的豪宅區,以元燦霓現在的工資,一年不吃不喝買不到兩個平方。
按過可視門鈴,大門自動開啟。
拐過屏風,中庭花園裏坐著一個人。桂花飄香,夜深露重,黑色輪椅近乎隱形,淡化了商宇的不便與特別。
他剪了一個利索的短發,胡子剃淨,重現少年般光潔的下巴。
煥然一新的形象,同樣給他注入幾分活力。
元燦霓將果籃擱至茶幾,隨意望了眼燈火柔和的窗戶,“叔叔阿姨下班了嗎?”
商宇卻掃了眼她的拜訪禮,“什麽時候學這麽客氣了?”
上學時她可是空手擺臂跟著他回家吃飯。
元燦霓淡笑,“很多年沒來了。”
“還得我請你坐了。”
夜色鈍化他的笑容,卻掩飾不了那份細微的揶揄。
元燦霓肯定前頭的直覺,商宇跟記憶中出現偏差,雖不算夾槍帶棒,話語多了些憤懣與尖銳。
她的美貌也有了棱角,不再是當年單純無知的小女孩,已經可以隱約感知異性的喜歡,哪怕隻是表層而已。
但這種經驗在商宇麵前全然失效。她琢磨不透他,或說不願意相信對自己不利的那部分。
她便坐到他對麵,從手提袋掏出袋裝披肩,擱在果籃旁邊,“這個我送店裏洗過了。”
商宇目光在她臉上,剛要啟齒,家中阿姨端著托盤笑眯眯送上熱飲,目光熱切好奇,又不便多做打量。
“阿姨換了。”元燦霓喃喃。
“以前的退休回家養老了。”
氣氛隨著商宇的話語平和,好像各自回憶那段重合的人生軌跡。
稍不注意,沉默過猶不及,變成了冷場,像那晚在醫院。
手機沒開靜音,傳來經典的馬林巴琴聲。元燦霓莫名鬆一口氣,怕是工作,低頭掏包,卻發現屏幕沒亮。
商宇當場接起自己的電話,“媽——”
元燦霓覺得應該回避,畢竟比他活動方便。商宇掃了她一眼,似乎暗示不必多此一舉。
幸好元燦霓的手終於也不寂寞。
元進凱發了一張圖片過來。
元燦霓點開,血氣上湧,眉宇緊蹙,兩手一起捧著手機。
圖片是一張律師函。
元燦霓當然不想當老賴。
她所在公司有購房福利,入職三年可申請50萬免息借款,她還指望一年半後用這筆錢當首付,再向銀行貸款,在偏遠郊區買個小房子放租,以租養貸,以後經濟寬裕再換大房子。
要是她的征信影響銀行貸款,一切計劃都亂套了。
她現在有穩定的工作,不至於一貧如洗,頂多晚兩年買房。
可樓市風雲萬變,別說兩年,就算兩個月後政策也能截然不同。
即便元進凱最終不起訴,威脅和攪亂心神的目的也達到了。
“不去……沒興趣,你往家裏帶我也不會見,說了沒打算……”
商宇的話斷斷續續傳入耳中,他的戾氣成因複雜,元燦霓無法忽視與抵抗,反而被傳染,焦躁成倍數激漲。
“字麵意思,不想就是不想,我隻說一次。”
他直接掛了電話。
以前的商宇壓根不會這般急躁。
他往扶手支著額頭,自個兒調整呼吸,似乎不想影響她。
元燦霓沒忘記見麵的根本目的。
離她第一次主動“表白”過去十二年,她作為一個心智健全的成年人,理應審時度勢,不該再冒進。
元進凱的威脅讓她亂了陣腳,生出快刀斬亂麻的衝動,反正兩次見麵不尷不尬,這種朋友是再也做不下去了。
他們兩個,遲早有一個會相親成功。
“哥,阿姨也催你相親嗎?”元燦霓一針見血。
商宇目光一頓,計較的卻不是她無意的偷聽。
一個“也”字何其精妙,甚至可以讓他們同病相憐。
元燦霓的笑不算堅定,見風即散一般,“你是不是也沒什麽特別打算?”
商宇筆直盯著她,眉目稍斂。
元燦霓豁出去道:“要不我們結婚吧,掛名就行,各玩各的。”
記憶中的“行”變成幻聽,然而世易時移,她多了幾筆情史爛賬,他坐在輪椅上,不知是否還有白月光。
商宇厲聲狠氣,隱隱有種掀桌的動怒:“結婚和戀愛對你來說隻是兒戲嗎?”
元燦霓忽然泄氣,躲開他的眼神,“我隻是尋找誌同道合的人,你告訴我答案就好,行或不行。”
商宇想也不想,冷冷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