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商義民出差歸來,一家四口難得齊聚午餐飯桌。

“阿宇,你上次看中的照片上那個女孩子,見過沒有?”

商奶奶用眼神拉攏兒媳桂明珊的支援,“就是你媽媽說感覺你會喜歡的那個?”

事件倒清晰,隻是丟失了細節,商宇如實道:“沒見。”

商奶奶隱隱亢奮,“正好,明天我有個老姐妹來家裏,她孫女陪著,你要沒事,也來看看。”

桂明珊欲言又止看著婆婆,立場艱難,站任何一方都會得罪人,無法兼顧全局。

商宇放下碗筷,沉緩開口:“我有合適的結婚對象了。”

餐廳霎時寂然,六道目光凝固到他身上。

商奶奶眼鏡險些滑落鼻梁,細亮掛繩顫顫晃晃,“哪家囡囡啊?”

商宇說:“霓霓,元燦霓,生忠爺爺的孫女。”

這附注簡直為商奶奶量身定製,她可能不記得元燦霓,但不會忘記起過齟齬的元生忠。

商奶奶果然啊了聲,“就是你以前帶回家吃飯那個囡囡啊?”

“是那個,我初三她初二。”商宇說。

桂明珊道:“媽,你還記得啊。”

商奶奶撅嘴,“元老頭的破事我哪件不記得,那個囡囡的媽以前在元老頭的製衣廠上班,元老頭不讓傳捷跟她在一起,不然廠子就沒他的份。傳捷聽話分了,女的開除了。元老頭知道那女的懷孕,說是孫子就領回來他幫養,孫女就意思一下。當年鬧得傳捷差點結不成婚——現在這個鬧的,那個囡囡的媽聽說也是孤兒,不敢鬧,命苦啊。”

“奶奶,怎麽以前沒聽你過說?”

商宇以前有所耳聞,但從未如此全麵詳盡。

商義民不滿母親的神神叨叨,蹙眉道:“媽,你都聽誰說的,不要道聽途說亂造謠。”

商奶奶氣急道:“鄰居們都這麽說,還能有假啊。”

商義民審視兒子,凜然道:“婚姻豈能兒戲,醫生說你的病情有很大希望,現在重心還是放在康複上。等好起來了,還怕沒人毛遂自薦嗎?元家條件確實不差,跟我們家擺在一起,不是我商義民自吹自擂,誰也不敢說一句門當戶對。”

近年服裝業借著電商這股春風,即便沒能騰達,分一杯羹總能溫飽。元家的製衣廠卻跟中了蠱似的,效益一年比一年差。其他家族企業愁找不到合適接班人,元傳捷擔心是否能交到下一班。

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元家還不至於到生死攸關那一刻。

反觀商義民家,家業紅紅火火,命數卻全報應在了子女身上。

商義民給予的壓力不僅是父親權威,更是商宇無法匹敵的事業有成。然而他也有痛點,那邊是兒子座下這張輪椅,比任何事物還要刺眼。

商宇從餐桌退出一截,令它完整進入商義民的視野。

果然,父親的目光避開了。

“爸,比起用門當戶對的婚姻鞏固家業,我認為是你和媽媽大半生的智慧和勤勞,才有我們家今天的好日子。哪怕我變成現在這副樣子,還能在這任性妄為。”

也許不是一針見血的話語,而是商宇久違的耐心奏了效,平和的情緒如此珍貴,令商義民一時失語。

桂明姍交替看著父子倆,唏噓道:“我們家經曆了那麽多,我對孩子沒什麽要求。隻要能找到一個真心待他,肯踏實過日子,平平安安就好。霓霓又是他的初戀……”

商宇從臉頰到耳根,倏然浮現猛灌一瓶啤酒後的紅暈,許久不見轉淡。

一隻老樹皮般的手忽然覆到他額頭,商宇錯愕一瞬,對上奶奶關切的臉。

商奶奶收回手,“我還以為你又發燒了,臉色那麽紅。”

桂明姍探詢的目光掃來,把那張俊臉漆得越發紅豔。

商宇撈過餐桌淡茶,試圖降溫,卻療效不佳。

商奶奶顫顫巍巍去往邊上多寶格,桂明姍問她要找什麽,準備起身幫忙。

商奶奶擺手,“你們怎麽決定都行啊,但是元生忠真不是個人,以前對囡囡不好,現在又想拿囡囡換彩禮,我聽說相了好多家了,都沒有滿意的。”

商宇耐心融化,焦躁叢生,一錘定音道:“這事就這麽定了。即使離婚,受挫也不會比這次更嚴重,就當賭一種新生活吧。”

意外之後,家人第一次聽聞類似未來的詞眼,均有微妙的動容,哪還會橫加阻攔。

結婚一事,便在沉默中塵埃落定。

-

元燦霓收起午休折疊床,剛好收到商宇回複。

“說完了,明晚下班來一下我家。”

進度如此神速,她措手不及:“那麽快嗎?”

哥哥:“叫人認嫂子。”

元燦霓琢磨通了關係,商宇和許卓泓果然還跟中學時一樣,爭當老大。

隻是以前從來都沒人叫她“嫂子”,都是一口一個“商宇他妹”。

那邊又補一句:“周末白天見家長。”

周末兩天,一家一天,剛好合適。

元燦霓晚上便打算跟尹朝吱一聲,沒想回到翠屏苑,人已經一臉凝重端坐沙發。

薑婧也在,說是剛好來送一支昨天醫院缺貨的燙傷藥膏。

元燦霓心思敏銳,瞬間了然,拉過布藝墩子坐到他們斜對麵,“你們在等我。”

尹朝麵帶訕訕,摸了把剛冒出的胡茬,“昨晚我說你的那誰不下車,不禮貌,那個……我收回。我不知道他具體情況。”

薑婧的聳肩佐證消息來源。

“我正好想說他,”元燦霓斂一口呼吸,唇角如卷起的玫瑰花瓣,恬靜而清麗,“我跟他準備結婚。”

“什麽?!”

尹朝表情扭曲而驚詫,如聽聞嫌犯自首。

薑婧稍顯鎮定,可也張了張嘴,難掩訝然。

尹朝堪破她的反應,先跟她計較:“你早知道了?”

薑婧辯解,“聽到風聲,不是太確定……”

“你們都瞞著我!”

一顆不平的心越發忿忿。

元燦霓說:“之前可能有變數,就沒說,不是故意隱瞞。”

“不是,霓霓,”尹朝語無倫次,“邁巴赫,我知道,很多人奮鬥一輩子都消費不起。但是他坐輪椅啊,不是輪滑……”

“他叫商宇,”元燦霓攏了下鬢邊碎發,“我不提前說就是怕這種情況……”

若不是站起動作幅度大,拉扯到傷口的痂,尹朝早驚跳而起。

他隻能猛拍身旁沙發扶手,憤慨萬千:“你那麽草率,有沒有考慮過自己後半生性/福啊!”

元燦霓辯解:“我就是深刻考慮過了。”

“性/福,”尹朝手背著急地打在另一手掌心,霎時臉紅,“豎心旁那個……”

別說元燦霓,就連專業人士薑婧也不住尷尬。雖跟他們分享過醫院驚奇秘事,這次主題涉及好友,境況非同一般。

尹朝又道:“我不是歧視殘疾人,話很難聽,你要怨我也沒辦法,我必須說。退一步講,你真的不介意跟二便失禁穿紙尿褲的男人過一輩子?”

或許在他心裏,商宇真的不算男人,無論多麽富有英俊,也隻是拖累好友的累贅。

脊背撲來涼意,心底發虛,元燦霓的確不知道人家是否穿紙尿褲。

尹朝誤讀成她默認一切,恨不能捶胸頓足。

元燦霓幽幽道:“如果我像你們一樣有媽媽,可能就不會那麽著急想結婚。我就想要一個家。”

不知該誇她狡黠還是真誠,元燦霓的確抬出一個他們無法反駁的事實與緣由。

看著她在油鹽不進和百口莫辯間搖擺,尹朝恨得牙癢癢:“難道沒有更好的選擇了嗎?我單位優秀男青年多得是啊,為什麽,偏偏,哎——!”

“你也知道他是我那誰……”

她推出一個更為無法反駁的解釋。

尹朝炮轟元燦霓失敗,流火難免傷及薑婧。

“你怎麽不勸勸她。”

質問的口吻激發她的傲氣,薑婧反詰:“你一個能把嫌犯審到跪地求饒的警察,都沒法說服她,你讓我上?”

尹朝嘴巴動了動,啞火。

“結婚就是風險投資,跟普通健全男人在一起,也有可能發生家暴、出軌或者意外事故。難道不是考量對方的品行優於一切,有共同話題最重要嗎?”薑婧沒讓他喘氣反駁,繼續醫務人員式直白,甚至摻雜一點不為人知的個人感悟,“截癱人士懷孕生孩子的不少。這事可以有很多種方式,服務意識優於一切。再說,普通健全男人難道就不會ED,早泄,甚至各種性病啊?”

向來不是學霸對手,尹朝瞠目結舌,側身將大半後背衝著她,“我說不過你。”

元燦霓交替看著兩位好友,本來是要說服她的,竟然互相舌戰,把她的尷尬挫幹淨了。

她喜憂參半,為友情動容,又擔心他們鬧矛盾。

“你們真的不用擔心我。像你們看到的,他都坐輪椅上了,也不能把我怎樣。實在過不下去,就再上一趟民政局,把婚離了。”

“現在不許說離婚這種話,”薑婧就近拉過她的手,拍拍手背,“人情世故,冷暖自知,好日子是自己過出來。”

尹朝也別扭地扭頭望住她,眼神跟薑婧一個意思。

-

碰麵地點在商宇家地下一層的茶室,果真如傳言那般,商宇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即便外出,也是端坐邁巴赫裏,跟座駕一樣神秘驕矜。

會議拖了點尾巴,元燦霓跟商宇報備遲到一會。

商宇跟許卓泓對桌品茶。

“我們這個年紀,本應該在外麵燈紅酒綠,把你拉來陪我裝中老年人,委屈你了。”

商宇茶沒多飲,主要是給許卓泓沏,宅家多日,這一套功夫早已行雲流水,甚至透出點禪意。閑時便把玩一個甜甜圈式矽膠握力器。

許卓泓笑罵,“在外麵花天酒地哪能跟兄弟月下品茶來得愜意啊。——忘了,這裏沒月亮,上回還在中庭花園,一轉眼天都冷了,又快過年了。”

那雙眸子如無月之夜,黯淡幾分,“是啊,都快一年了。”

許卓泓若不是過分開朗,可謂沒心沒肺,商宇受傷這一年,情緒恐怕早給他侵蝕腐爛。

“這過年別的還好,跟老朋友吃吃喝喝,最煩的就是被三姑六婆催婚,”本是轉移話題,一旦提及,許卓泓當真避之不及的煩躁,“過完年我也才27,好男人怎麽能英年早婚,起碼得玩到三十好幾,你說是吧。”

商宇垂眸斟茶,一時寡言。

許卓泓隨口道:“這段時間見了多少個,奶奶阿姨還催你嗎?”

“嗯,不催了。”商宇聲音輕快。

聞言有異,許卓泓抬眸瞥他一眼,隻見原本因相親煩不勝煩的人,唇角竟勾出一抹淡淡的怡然。

“我要結婚了。”

碰上探詢的目光,那麽怡然化為笑意,商宇自然道。

許卓泓不自覺往圈椅椅背上靠,“不是吧,白映晗回國了?”

商宇反問:“白映晗什麽時候回國了?”

“所以問你啊。”許卓泓揚聲。

想通其中關節,商宇輕歎道:“跟我結婚的是元燦霓。”

許卓泓的表情精彩紛呈,先是驚詫,再到“怎麽又是她的無奈”,最後在心虛中終止——

“說曹操曹操到,霓妹妹來了呀。”

他的目光定在門口。

“卓泓哥。”元燦霓的角色切換迅速,自然而然略過對商宇的問候,橫豎要是一家人了。

她自顧自解釋:“打車過來的,沒想到晚高峰堵車,比坐地鐵還慢。”

許卓泓是誰,高中被摔跤的學弟意外扯掉外麵的籃球褲,還能開玩笑說“要看直接說,又不是不給你看”,害得學弟三年不敢談戀愛。

他立刻鎮定道:“阿宇你也真是,怎麽能讓霓妹妹自己打車擠地鐵啊,要像以前上學那時出入接送才是。——看看你哥哥,四麵透風的保姆車都換成邁巴赫了。”

雙腿若是靈活,商宇早在桌底下一腳給他踹過去。

“就你嘴貧。”

元燦霓坐到商宇身旁,淡淡搭腔,“我下班時間不定,不想讓他久等。”

“來,以茶代酒,我敬你們一杯。”許卓泓很快跳過前頭的尷尬,遊刃有餘帶動氣氛。

元燦霓端起商宇遞過的茶盞,將那個久違的女名合著香茗一同咽下。

敘了一會家常,商宇撇頭掩飾打了一個哈欠,短促卻後勁足,雙眼泛起困頓的濕潤。

許卓泓了然品完手中的茶,便起身告退,照常叮囑商宇早點休息。

元燦霓要起身相送,許卓泓披上外套婉拒,笑道:“弟妹太客氣了,你還不知道我跟阿宇的關係啊。多陪陪他吧。”

商宇糾正道:“你應該叫嫂子。”

許卓泓剜他一眼:“別以為先結婚就是哥,以後你們的小孩還得喊我伯伯。”

茶室隻剩二人,話題掛起,一時默然,元燦霓無所事事又抿一口茶。

“少喝點,等會晚上睡不著。”

熟悉的男聲便飄來,像一盞放了一會的淡茶,清香而不燙口。

元燦霓還是喝空手裏的,輕輕放下,“我也準備回去了。”

“我話還沒說完。”

商宇挨著一邊扶手,側身瞅著她,手中“甜甜圈”有意無意握兩下。

羅圈椅跟三麵包圍的輪椅有些相似,但她坐姿不如他愜意舒適。

“哦……”

“我決定不辦婚禮。”

茶涼如隔夜。

元燦霓怔怔望住他,“這……還叫結婚嗎?”

商宇受不住審視一般,眨了下眼,單手將茶壺裏的茶葉磕進垃圾桶。

“你說的‘掛名而已’,領個證應付一下雙方家長行了。”

她殘存一線希望,“那……婚紗照?”

商宇隻是沉默回望一眼,似嫌她多此一舉。

以他現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狀態,別說婚禮當天接受親友目光洗禮,恐怕看到烏泱泱的人群都要暈厥。

元燦霓撅了撅嘴,唇角更像卷起的玫瑰花邊。

“不辦就不辦,但你也不許給我家彩禮。”

換成商宇訝然。

“甜甜圈”壓成橄欖球。

“兩件事能相提並論嗎?”

元燦霓決然道:“幫你省錢,應該開心。”

商宇堅定盯住她,“彩禮一定程度上顯示男方的家庭實力與誠意,懂嗎?”

她輕推一把他胳膊,“答應我。”

嬌嗔之勁綿綿無力,商宇隻是身形微晃,不動不言。

元燦霓慪著一口氣,拎包起身,“謝謝你,今晚真的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