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陸子溶在原地坐了小半個時辰, 才等到傅陵出現,拉起他便往山上走。

他們來到另一個較小的山洞,陸子溶一進去便訝異, 不解這荒山野嶺哪來的禮堂。仔細看過才發現, 桌椅紅燭都是船上的,供奉的果子是山裏采的, 牌位隻是塊沒寫字的木頭, 帷帳也是用各種偏色湊的。

隻有一條紅綢是真正的大紅色,拿在傅陵手裏。

陸子溶頓時明白了他想幹什麽。

——傅陵是害怕了。

在這荒島上,誰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幾天。死前要把重要的事做了, 不然論及合葬, 連個名頭都沒有。

燭光融融,照不暖陸子溶冷淡的麵容。傅陵見他許久無言,臉色越來越差,終於慌了, “是我冒昧, 這裏的確簡陋,等回去我們再補一個, 但現在……”

不知哪裏灌進來一陣風, 吹滅堂上紅燭。傅陵急忙去找火石, “等一下,我重新點火!”

“不要點了。”陸子溶拉著他往外走。

“你聽我說, 對不起, 是我不好……我從十五歲起就夢想著這一日, 方才聽了你的話, 我鬼迷心竅……”

陸子溶在山洞門口站定, 緩緩抬頭, 仰望漫天星子。海風習習,腳下是浪花拍打礁石。

“陸先生……”

“你看,”陸子溶淺淺笑了,“你要紅燭,漫天都是。你要拜天地,天地就在眼前。”

“這麽說……你……願意?”

“嗯。”陸子溶道。

傅陵將手中紅綢遞給他一端,二人立在山腰,不曾沐浴梳洗,不曾盛服衣冠,麵向蒼茫天地下拜。

兩拜之後,陸子溶轉向對方,卻見傅陵突然跪了下去,朝他叩首在地。

“你這是……這是什麽規矩?我也要跪嗎?”陸子溶一愣。

“不用,”傅陵並未抬頭,話音沉著緩慢,“最後一拜,我跪著就好。”

陸子溶明白了他的意思,即便走到天地共鑒這一步,即便自己毫不遲疑地給出承諾,對方仍要表這個態。

傅陵曾說過,過去犯下的錯無法彌補,願用一生來償還。

“你起來,”陸子溶虛扶了他一下,“你這一跪,我就當是對先生的出師禮。從今之後,我們便不再是師生了。”

“三拜禮還差一拜。”

他編話替傅陵圓了這一跪,隻想把二人糾纏不清的虧欠繞過去。可傅陵偏不領這情,才站起來,頓了片刻,便再次跪下。

這一跪極盡低微,下拜時身子幾乎貼在地上,額頭撞進土裏。傅陵正聲道:“方才算出師,那現在就是請罪。我做過許多不可饒恕的事……”

不可饒恕的事?

陸子溶怔怔望著麵前拜伏的人,是指芭蕉小築那些嗎?

前世那些事發生時,他看著親手帶大的孩子,隻覺得惋惜痛心;後來重生了,又覺得厭惡冷淡,不想和傅陵此人扯上什麽關係;再後來以為傅陵死了,才感受到真實的、刻骨的恨意。

而今幾年過去了,生死之際徘徊了多少次,再去回顧前世的芭蕉小築,又覺得索然無味了。

不是說原諒,提起那些日子他仍覺得恨,痛苦的經曆仍然偶爾闖入他的夢境。或許日後傅陵膽敢再對他不敬,他仍會揪出這些記憶反複咀嚼。未來的事他說不好。

——隻是站在此時此地回看,將芭蕉小築裏的每一天、傅陵對他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一一翻閱,體會過當時的屈辱與痛心,仍不足以改變他當下的決定了。

陸子溶靜立良久,受足了他這一禮,方俯身抓住他雙臂,用實了力氣扶他起來,替他拭去麵上灰土,“謝師也謝過了,請罪也請過了,還有什麽要清算的?你若是跪夠了,我們還差一個對拜。”

傅陵垂眸,唇角一點點彎起來,化作一個粲然的笑。

“沒有了。”

終於,他們在山腰上麵向彼此,執著一條紅綢的兩端,緩緩對拜。

“禮成——”

傅陵朗聲道出,而後是久久的失神。他咧著嘴,笑得有些傻氣,眸中泛起水光。

陸子溶無奈,上前一步扶住他雙肩,主動在他唇角啄了一下,“這下滿意了?”

他沒有得到回答,隻得到一個笨拙而綿長的吻,不帶任何侵略性,一壓一抹的動作充滿了……敬畏。

如同對待天地星辰、山川汪洋那般的敬畏。

陸子溶闔上雙目,在亙古悠悠的海天之間,在荒無人煙的亂蓬山上,但餘一個溫軟灼熱的吻。

這一瞬他忽然不解,自己從前身中絕命之毒,為何在最後的年月裏對解毒之事並不熱衷,認為隻要處理完現世的麻煩,一己之身的生死便無關緊要。

人生在世,明明是這麽好的事啊。

他們在山腰上坐到晨光熹微,就隻是依偎在彼此懷裏,畢竟也沒有力氣做別的事。

次日眾人搜集物資,傍晚時分從這片荒島出發。

船帆換了顏色,船體形狀也變了,再放上草繩編的假漁網,乍看上去與漁船無異。這會兒到了初秋的漁季,航線上漁船來往,他們所在的這艘藏身其中,並不顯眼。即便有人在搜尋他們的蹤跡,從眾多漁船中找出這艘,也幾乎是不可能的。

艄公沒日沒夜地換班,僅在海上耗費兩日,便抵達了舜朝內陸。

上岸後,陸子溶讓當地的致堯堂據點給了艄公一大筆銀錢,而後即刻將寫好的書信交由白鳥送出。白鳥會飛去京城據點,再由那裏的堂眾把消息送進宮。

但他不能就此懈怠,這樣送出的消息隻能給宮裏提個醒,沒有多少可信度。要趕在對方動手之前采取措施,陸子溶必須親自回京。

由沿海口岸回京又是幾日路程,他們乘快馬,夜裏歇息就換車,總之沒有一刻不在路上。抵達京城後,陸子溶匆匆換上朝服,立即入宮。

這會兒才過正午,他在乾元宮外等到皇帝小憩醒來,方入內稟明沿途見聞,並呈上繪製的仙島全貌圖。

“哦,這個啊。”傅治靠在坐榻上漫不經心道,“前些天有人送進宮來,朕還沒當回事,原來真是你遞的消息。”

一聽他這態度,陸子溶肅聲道:“陛下出海求仙,可卻有人在島上架設金剛網,諸多用具的布置亦多怪狀,其心必異。臣懇請陛下查明此事,萬不能陷入受他人拿捏的境地。”

似乎有幾個字觸動了傅治的心緒,他總算轉過頭來,“這些不過是你一家之言,你可有佐證?”

陸子溶道:“趁現在尚未建成,臣願護衛陛下上島察看。”

他的確希望皇帝能親自上島,不隻是為了察看,更是對某些居心叵測之人的警告。然而傅治擺擺手,懶懶道:“朕可不想費這個勁,直接叫督建的人來問問不就是了。王海——”

王海進來聽吩咐,陸子溶抬手攔他,沉聲道:“陛下,事情尚未查明,若是打草驚蛇……”

“朕還怕他們不成?王海,叫這幾個人來……”

陸子溶怎麽都勸不住,王海到底還是出去傳喚了。等待間隙,皇帝卻突然問他:“和你一起回京的那個,是涼州來的花繼絕吧?”

陸子溶未料到他居然還沒忘記這事,隻好道:“涼州歸附之事還在收尾,在交接完成之前,花公子仍會待在京城。”

“交接之後他就回涼州了?”傅治話音漸厲,“陸子溶,他滯留京城,到底存的什麽心思?他若當真無意爭奪什麽,就該趁早滾出去,他若借你的勢興風作浪,朕不會對他心慈手軟!”

陸子溶垂眸不語。他其實有許多為花繼絕辯白的言辭,但方才皇帝叫人當麵對質,此舉之後難保朝局會如何變化;於傅陵而言,最有利的是……

“花公子不肯回去的原因,臣大約猜得到。臣昔日侍奉太子殿下近十年,與他多少有些師生之誼,他若隻身回涼州,豈不是舉目無親。”

“陛下若真那麽不待見他,那便下一道明旨趕他走,他還能抗旨麽?”

“那不行,”傅治果斷搖頭,“涼州歸附來之不易,花繼絕是來使,哪有無故趕走的道理。”

陸子溶就知道他會拒絕這個提議,行禮下去,“陛下不肯下旨,臣若逼他離京,那就是僭越主上了。”

傅治有些惱了,“陸子溶,你就知道自己忠義,那你要朕怎麽辦?你不是不知道,他留在京城就是個禍患,朕今日不殺他,將來傅隨也要殺他!”

傅隨會去殺傅陵?陸子溶想起那個就知道擺弄機關的孩子,嘴角一抽。

他假意思索片刻,又假意靈機一動:“不如陛下寫一封家書,勸他離京吧。”

“家書?”傅治嗤笑,“你讓朕和他父子情深?”

“臣並非此意。陛下與他多年不和,實則沒什麽深仇大恨,畢竟血脈相連,即便不親近,也不必結成宿敵。您身為人父,厭棄了自家兒郎命他離京,本就理所當然。臣教了他這些年,知道他是個明事理的。”

傅治眼珠轉了轉,最終點頭。他把紙筆往陸子溶跟前一推,“那你來寫,就按這個意思。朕用印就好了。”

“不可。”陸子溶徐徐道來,“要讓他聽您的話,這封家書您得親筆來寫,且語氣稱呼都要依家禮而非國禮。”

傅治將信將疑,仍是按他的要求寫了,最後還依陸子溶的囑咐用印,將日期描得一清二楚。

陸子溶收起這封信時,唇角微微一勾。

這時傳喚的官員也到了,包括工部和兵部主管的幾人。傅治拿出陸子溶畫的圖質問他們,他們起初還猶豫推脫,氣得皇帝直接甩出一句:“你們不承認,朕便親自上島,看那時丞相還保不保得了你們!”

他都捅破了窗紙,眾人便沒必要再隱瞞,畢竟丞相再一手遮天,也大不過皇帝去。但他們交待的內容也隻是「丞相吩咐這樣做」,至於為什麽要在島上裝金剛網,這些官員也說不清。

問話完畢,在陸子溶的強烈要求下,皇帝同意把這些官員扣在宮裏一夜。待屋裏就剩下二人,傅治拉著陸子溶道:“朕這就擬旨,廢去尹必的丞相之位,把六部都給你。另外,朕要……立六皇子為太子。”

這是一個太過衝動的決定,但陸子溶不會勸,因為這是對他有利的安排。

“你明白朕的意思麽?”傅治指著他胸口處,那裏放了方才那封「家書」,“盡快把花繼絕趕走,聽到沒有?!”

陸子溶像模像樣地鄭重一禮,“臣明白,日後必定對六殿下鞠躬盡瘁。”

……

陸子溶離開皇宮時接近傍晚,直接回了府上。他得盡快休息,連日奔波,已有些撐不住。

進了府邸,陸子溶往臥房走去,隨口問身邊的懷憂:“花公子歇下了?”

天還沒黑,可若傅陵累得像他這樣,估計已經歇下了。不料懷憂卻道:“花公子一個人去後院閑逛了。”

“什麽?”陸子溶眉頭緊蹙,“他抽什麽風?”

陸府人口稀少,但畢竟是當朝太傅的府邸,院落倒沒少建。此時某處院子門口,滿臉疲憊的傅陵故作尋常,拉著看守的仆從問:“你方才說曾住在這裏的人,是男人還是女人?住了多久?”

那看守明顯被他嚇到了,“是……男人,住了有個把月?”

“男人……哼,他是陸太傅什麽人?”

“是、是陸太傅昔日門生,入京述職,便住在府上。”

“入京述職怎麽不住驛館客棧,住陸府幹什麽?他住在這時,陸太傅會過來麽?”

“這、這……”

陸子溶到時恰好聽見這段對話,他臉色一沉,“花公子,你問這做什麽?”

傅陵被抓了包,登時麵露窘迫,撓了撓頭,半晌沒憋出一個字。

“大事當前,你不好好歇著,也不琢磨正事,問這些做什麽?”陸子溶近前,淡然眸光落在他麵上。

傅陵不著痕跡地握住他手臂,訕笑道:“那我們先說正事吧。”

他硬帶著陸子溶往回走,道:“我讓府上仆從出去打探,聽說宮裏傳喚了不少官員,我便知是你的話起效了。仆從還留意到,有的官員被傳喚時,派出家丁去了丞相府。”

陸子溶神色凝重。果然,這麽多官員突然被傳喚,很難徹底阻隔消息。

“咱們府上的人一直守在丞相府,沒聽見有什麽動靜。即便尹必要有所作為,恐怕也是明日早朝上的事了。”

陸子溶這才稍稍放心,明日早朝上,宮裏的旨意也該下來了。

這時二人已走到臥房,傅陵早讓人鋪好了床榻。陸子溶往榻上一歪,掐住要逃走的傅陵的手腕,懶懶道:“回話,你到後院打聽什麽去了?”

傅陵自知逃不過,慢吞吞坐在他身邊,埋著頭道:“我隻是……忽然想知道,我不在的這幾年裏,陸先生有過多少人。”

作者有話說:

攻:朝堂要變天了,趕緊先吃個醋;

晚上7點、10點分別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