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陸子溶眼底本來蒙了一層霧氣, 聽見這話頓時消散得幹幹淨淨,深不見底的黑眸盯著他,牙縫裏擠出字句:“你、說、什、麽?”

傅陵的頭埋得愈發低了, 囁嚅道:“我、我隻是問問……陸先生從前碰過致堯堂裏許多人, 我心裏一直惦記著……也沒耽擱正事,我是遣人探聽消息後, 才去的後院……”

“外頭千鈞一發, 朝局即將驟變,你在這惦記這個?”陸子溶早已滿臉睡意,可話音仍舊鋒利如刀。

“我……這對我來說, 就是重要的事。”他話音沙啞。

陸子溶輕哼一聲, “問到之後呢?一個個找到他們,把他們殺了?傅陵,過了這幾年,你是一點也沒變。”

這話是淡淡說出的, 傅陵卻倏然抬頭, 瞪大了眼,滿臉震驚與迷茫。他身體僵成一塊板, 似乎忘記了如何呼吸, 臉頰漲得通紅。

正僵持著, 外頭懷憂來報:“公子,齊務司的石司長突然到咱們府上求見。”

陸子溶聞言, 把傅陵扒拉到一邊去, 起身道:“帶他過來。”

傅陵隻得戴好蒙眼布, 侍立在旁。石寅一進來便匆匆行禮, “陸太傅, 方才我在丞相府, 見尹丞相出門,說是入宮去了……這會應當能在下鑰前抵達宮門口。”

“尹丞相出門了?”傅陵訝異,“我們的人怎麽沒見到?”

石寅無奈道:“尹丞相知道有人監視,走的自然不是正道。府院裏有條暗道,直通宮外。”

陸子溶問:“他可帶了什麽東西,或者留了什麽話?”

“是帶了一包什麽,我也沒瞧見裏頭。問他做什麽去,他一個字也不吐,我這才擔憂有變,第一個往陸太傅府上來了。”

“我們憑什麽相信你?”傅陵提高話音,“你可是他的人,別是他讓你來的吧?”

“丞相這會入宮,今夜必定出不來。夜裏無人傳旨,我們這些外臣也越不過宵禁,要做什麽也是明早,那時不就知曉我的話是真是假了?”石寅往地上一跪,“明日之後,石某的身家性命,可都托付在陸太傅手上了!”

陸子溶望了他片刻,吩咐懷憂:“送石司長回府,再把他今夜來過陸府的消息傳出去。”他瞥一眼跪著的人,“石司長以為如何?”

石寅鄭重叩首,“謝陸太傅成全!”

送走來客,陸子溶又要回榻上躺著。他實在困得受不住了,望見跟來的傅陵,道:“尹必既然進了宮,我們明日清早就去堵他,他若敢威脅陛下擬出什麽荒唐的旨意來,我們截住就是。我歇一會兒,寅時正叫我起來。”

傅陵「嗯」了一聲,仍站在他榻前不走。陸子溶正要開口趕人,卻聽他輕聲說:“我真的……隻是問問。其實我一直想問,隻是在此之前沒資格罷了。日後陸先生風光了,若是養一整個後院的美人,我怕到時候心裏難過,所以先有個準備。先生不要那樣想我,我、我不是……”

陸子溶強忍困意耐著性子聽他說話,結果越聽越離譜,著實沒力氣解釋,擺擺手道:“先去歇著,這些事改日再說。”

傅陵抿了抿唇,眸光泛著委屈與不甘,到底沒再多話,替他吹了燈。

……

此時的乾元宮裏,傅治遣散了所有仆從。向來無意朝政的皇帝難得取來紙筆,親自草擬起詔書來。

桌上是陸子溶畫的仙島圖,他望著那些金剛網越來越氣,一氣嗬成把尹必罵了三頁紙,並寫下罷相的詔令,沒有給陸子溶丞相的名頭,但把六部的權柄交給了他。

第四頁紙,他開始寫立儲的詔書。

他給了陸子溶那麽多,也要對方一個態度。陸子溶必須服從他,輔佐他指定的皇太子,而不是對那什麽死而複生的傅陵念念不忘。

至於六皇子有沒有治國的本事,那沒什麽要緊。反正自己年富力強,興許還能求得長生,哪有太子什麽事。

寫到最後一句「立六皇子隨為皇太子」的「立」字時,忽聽一聲「吱呀」一聲「咣當」,門被推開又撞上。傅治抬頭,見尹必拎著一包什麽東西出現在門口,笑得十分詭異。

“陛下在寫什麽?殺我的詔書?”尹必緩步上前。

傅治輕蔑勾唇,“在仙島上架設金剛網,還弄得滿島都是刑具,好想法。朕還以為這麽些年過去,你早就想通了。”

「嘩啦」一聲,包袱被扔在地上,裏頭竟全是又粗又結實的鐵鏈。

“我自然想通了,生死之外,更有甚者,不是麽?”

“想不通的人,才會求什麽長生。”

傅治霎時明白了什麽,突然大吼:“朕給你的還不夠多嗎?!你當年不過是個藥鋪管賬的,朕救了你的命,愛惜你的才華,為你保舉仕途,讓他手握重權,你不但不知感恩,竟還心存妄念,悖亂欺君,枉費朕一番苦心!”

尹必冷笑,赤紅目色盛著隱晦的絕望,“你以為……我想要的是權力?當年我算錯宮裏的藥錢,得陛下寬恕才撿回一條命,為報陛下恩情入朝侍奉,殫精竭慮這些年,難道你不知我想要什麽?不過是視而不見罷了。”

傅治抬眸,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沒有。

尹必舉著鐵鏈踱步上前,“你廢了整個內廷的宮人,人道你強硬冷血,而我知道,你這個九五之尊才最為弱小。隻有我懂你,隻有我願意帶你離開這裏,到仙島上過隻有你我二人的日子,遠離心懷不軌的妃妾和兒女,再也不必擔驚受怕。這有什麽不好?你為什麽不跟我走?”

“我給過你機會了,我的陛下。你不識好歹,就別怪我動粗了。”

傅治聽著這些話,眸色漸漸轉淡,他眨了眨眼,語氣是不合時宜的平淡:“禁宮守衛森嚴,你以為你能得逞嗎?”

尹必哈哈大笑,高聲道:“可惜啊,當年濟王案後,你和禁衛軍清算個不停,殊不知你的禦前侍衛,已經落入了誰的手裏——”

傅治方才是明知故問,但對方的答案有些長,給了他最後的時間,讓他補完詔書的最後一行。

他臉色蒼白,盯著那行字,忽而釋然地笑了。

嘩啦——

……

傅陵這一夜沒怎麽睡好,到了寅正自然便醒了,去拍榻上的人,喊他、吻他、咬他都沒反應。見對方昏睡的模樣,傅陵渾身躁得慌,也知道不是時候,隻得壓下衝動,將人扶起來替他更衣梳洗。

他取來剛從井裏打的涼水,用帕子沾了往陸子溶唇上點,終於叫醒了人。

他們離開陸府,去到宮外等了片刻。這天是朝會的日子,沒人會攔陸太傅,宮門一開,傅陵沒走幾步便低聲道:“侍衛布防有異,直接去乾元宮。”

越往乾元宮走,侍衛的分布就越稀疏。傅陵心道不好,快步來到正門,發現這裏竟無一人看守。

寢宮大門突然被推開,披頭散發、衣衫淩亂的尹必搖搖晃晃走出來,他雙目無神、眼眶發黑,臉頰卻泛著紅光,表情扭曲而猙獰。

他走到階前,直勾勾望向遠處,一個踩空,整個人從台階上滾下來,臉朝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陸子溶一眼便知道他沒死,不去管他隻管進屋,見傅治靠著牆,頭歪到一邊,似乎昏過去了。此人渾身綁滿鐵鏈,衣衫被扯破,肌膚傷痕遍布,鮮血淌了半個屋子,尤其在他雙腿之下最多。

陸子溶過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死了。

不在值守的侍衛,瘋了似的丞相,鐵鏈纏身失血過多而死的皇帝。

仙島上的金剛網和刑具……

陸子溶很快還原了昨夜情形,微微蹙眉。

宮殿外,王海帶著幾名侍衛,一瘸一拐地前來。此人跟了皇帝多年,沒那麽好收買,但他青紫的麵色告訴陸子溶,他昨夜很可能被毒暈了。

王海查看了乾元宮內,麵色如常,隻是把目光投向了陸子溶,小心地問:“可要讓侍衛拿下尹丞相?”

他知道現在該誰主持大局。

“不。”陸子溶沉聲道。若是正經審他,不定吐出什麽醜聞來。

他望向傅陵,對方雖戴著蒙眼布,但已換成了透亮的,給一個眼神便能叫來。

“殺了他,你來動手。”陸子溶道。

“我?”傅陵疑惑,“陸太傅自己動手更好吧?”

陸子溶略偏過頭,壓低話音:“沒有罪名,我一個太傅,用什麽道理殺丞相?你快些,要來人了。”

“哦,也是。”傅陵在附近轉了一圈,搬下堂前供奉的日晷盤。他動手殺一個丞相,的確不用任何理由。

要砸時,他卻又是一頓,“我管這閑事做什麽?讓他對刑部說去,這宮裏不可說的事還少麽?”

陸子溶無奈一歎,靠在他耳邊說:“尹必殺了你父親。你們相厭二十多年,臨了替他報個仇,還他個發膚之恩,也算兩清了。”

“嗯……先生說得在理。”話音一落,他毫不猶豫地將石盤砸在尹必後腦,然後把此人翻了個麵,假裝是從台階上仰麵跌落而死。

尹必殺了他父親?傅陵將這句話嚼了嚼,覺得自己似乎應該有什麽感覺,但又的確沒什麽感覺。

見這情形,王海頓時明白了他們的意圖,正要入內處理現場,卻被陸子溶攔下。

陸子溶自己先進了屋,他要確認,昨日皇帝口頭答應他的那份詔書,到底寫沒寫。

桌上放著幾張紙,陸子溶取來,發現正是自己要的東西。有皇帝親筆罷免尹丞相,善後也就容易多了。

接著他看到最後一頁,那是一份立儲的詔書。

可是這……

“花公子,”陸子溶突然喚道,“你過來。”

陸子溶遞給他這幾張紙,又從懷裏取出昨日皇帝當他麵給傅陵寫的家書,一並交予他。

“這都什麽……”

傅陵起初還是疑惑,看到最後卻猛然僵住。

昨日陸子溶說,皇帝決定把尹丞相的權柄轉移給他,代價是要求他一心輔佐即將被立為太子的六皇子。可為何今日這份詔書,最後寫的是——

“立三皇子陵為皇太子。”

這頁紙前頭的筆跡工工整整,最後一行卻突然匆忙起來,似乎執筆者正承受著很大壓力。

那時尹必應當已經進屋了,傅治想來知道自己過不去今夜,所以臨時改變主意……

為什麽?

傅陵想不明白,他翻開陸子溶給他的另一封書信,快速看完後,就更不明白了。

這封信裏,他的父親分明那樣厭棄他,為何在臨危之時,做了這麽個決定?

“先別多想,”陸子溶道,“雖然最後幾個字筆跡有異,但能分辨是本人所書,再配上昨日這封信,可以證明你的身份。一會拿掉蒙眼布跟我出去,先給他們看前幾頁,再宣讀立儲詔書。到時候我帶頭跪你,他們沒人敢有異議。明白了嗎?”

許久,對方沒有任何反應。陸子溶看過去,見傅陵一動不動地杵著,埋下頭,低垂的眼睫遮住神色,仿佛長在了原地。

桌上油盡燈枯,晨霧幾已散盡,輕薄的陽光鋪灑一地,凝固的暗紅泛著淡淡腥氣。

忽然,傅陵將那份詔書的最後一頁單獨取出,反手扔在燈芯的火苗上。

工整的字跡與淩亂的字跡,一同作了燭光最後的燃料。

陸子溶下意識身子前傾邁了半步,似乎要去救火裏的字紙,卻又立即自製,沒有阻攔傅陵的決定。

他隻是輕聲問:“為什麽?”

傅陵很有耐心地等著白紙黑字徹底化作灰燼,方緩緩轉頭,漸漸挽起一個淺淡的笑。他將心上人的麵容看了又看,終於戀戀不舍地別過目光,澄澈話音融在了日光裏:

“我不能再讓陸先生跪我了。”

“現在我一無所有,離開陸先生就什麽也不是。如此一來,先生應當不會再想起從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