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咳嗽聲越來越重,屋裏的人大約當他已然離開,毫不顧忌,似要將肝肺都咳出來似的。

傅陵心裏亂糟糟的,諸般心緒抓不住,也不知哪一瞬想差了,忽然大步回到門口,猛地推開屋門。

屋內燈燭熄盡,隻有幾個火盆被挪到床前,發著幽幽的光。光亮下依稀見得靠在床頭的人,烏發披散,錦被裹了一層層,雙臂在身前護著胸口,眉目擰成一團,這一咳似乎用了極大力氣。

門被撞開時,那人顯然猝不及防,通身一顫,眸光起初染了虛弱,可與他相對後便隻剩淡漠。

這樣畫麵讓傅陵心中隱隱一緊,他愣了片刻,仿佛為了遮掩什麽,故意做出氣鼓鼓的模樣,摔上門走到床前,“你受寒是十四天前的事了,養了這許久還不好?找禦醫你也推拒,你到底要幹什麽?!”

陸子溶緩緩抬眸,隻望他一眼便避開,淡淡道:“殿下不必掛心,我的身子我自己有分寸,每到冬日總是如此,過些天便好了。”

想了想,補一句:“殿下早些回去歇息吧,恐在我這裏過了病氣。”

未等到開門離去的聲響,卻見床邊的人脫去皂靴,上榻躺在他身邊。

“不想讓我看見你狼狽的樣子麽……我偏要看,陸子溶,我不會如你所願……”

傅陵嘟囔著,轉身背對他,一副很不願搭理他的樣子。陸子溶給他蓋被子,也被他扯到一邊。

陸子溶無奈,不再管他,自覺靠著牆根躺下。明明方才累成那樣,卻睡不著。

枕頭下藏著銀針,即便隔著衣裳,他也能找準穴位。刺得深了能殺人,淺了致人昏迷,再淺些也能讓人痛不欲生氣力盡失。

即便他沒有功夫在身,舉把刀過來,傷著此人並不困難。

然而傅陵還是選擇在他身邊睡下。大約也知道,陸子溶是不會對他不利的。

陸子溶的確不會對他不利,無論有多少私仇,現在直接殺了太子都不劃算。

漸漸地,陸子溶聽見身側之人呼吸均勻,睡著的傅陵並不安分,無意識地在榻上翻來覆去。忽然他一翻身,恰好撲在陸子溶身上,露出個安心的表情,慢慢拱進對方懷裏,將臉埋入他衣襟。

陸子溶愣了好一會兒。

往前幾年,傅陵經常半夜跑到他房裏請教學問,或者幹脆拉著他讀書到深夜,然後「順便」和他同榻而眠,睡著睡著就鑽進他懷裏。

後來年歲漸長,不好意思了,反倒是陸子溶主動的多些。他知道這孩子對他有多依賴,所以即便自己不喜旁人近身,仍願意時常抱著他哄他入眠。

他覺得這樣也挺好。既然注定是人間匆匆過客,不如暫且與人相遇,生前身後留個念想。

想著往事,他不禁撫上懷裏人的頭發,又拍了拍他的背。

此刻仿若一切如昨,所有的肮髒汙濁都不存在。傅陵仍是那純真的孩子,而他仍是清雅不染塵的太傅。

恰在這時,懷裏的人醒來,迷迷瞪瞪地,與他四目相對。那眸光中閃過尷尬,傅陵滾到一邊再次背對他,身子僵了。

“阿陵,”陸子溶輕輕一歎,字句間藏著微妙的感情,“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你身邊了,你……”

他想問「你可會牽掛」「你是否遺憾」「你能否一個人好好走下去」。

可傅陵已不是他的學生,他沒有立場說這些了。最終隻是一句:“你答應我的事,還算數麽?”

傅陵顯然沒睡醒,含混不清道:“什麽叫你不在我身邊……陸子溶,你別想逃走,你一輩子都是我的,你若走了……我、我就撤了齊務司,殺光你的心腹,出兵涼州……”

他說著就又睡下了。

隻是在睡熟之後,再次無意識地翻身,鑽進了身邊人的懷裏。

……

齊務司換了新主,原來幾個掌事的也都下了獄,此時官署裏亂作一團。

傅陵一進門,見辦事官吏們奔走爭執,煩得要命。他往主座上一戳,也沒人給他上茶,他便將空茶杯在桌上敲了敲。

眾人這才注意到他來了,起身行禮。

“齊務司日常庶務,都沒個管事的?”傅陵懶懶問。

眾人麵麵相覷半晌,終於有個主事訥訥道:“自打陸……前司長走後,諸位同僚一直各做各的,無人統掌……”

傅陵皺眉,“涼州勸課安民的事如何了?”

大家紛紛低頭,顯然進度堪憂。

傅陵輕輕一笑道:“齊務司內部人員變動,凡事自然要慢,各位務必徐徐圖之,不可著急。”

“過幾日孤把錢途從牢房弄出來,即刻讓他去涼州。他若嫌你們磨蹭,趁機催你們做事,不用理他。”

他轉頭,見今日跟他來的是吳鉤,便點了此人:“你留在這裏統籌諸事,不可亂了章法,也不可……亂了節奏。”

“節奏”二字咬得很重。

將衙門裏的事交代完畢,傅陵帶著吳鉤到後堂查看卷宗。路上吳鉤問:“殿下用了陸……公子的辦法,為何仍要拖延?涼州那邊刁民鬧事……”

“陸子溶心裏隻有他的涼州百姓,根本不為大舜著想。”傅陵不屑道,“若事態不夠危急,大舜如何救人於水火?既然那些刁民不會鬧出人命,又能把水攪渾,為日後收複涼州鋪路,齊務司為何要攔?”

“屬下明白。要拖著,還不能亂,不能打起來。”吳鉤應道。

傅陵眉心一跳,“再加一條,不能餓死人。”

齊人信非舜人,亦非人乎?

他竟無端想起這句話。

二人走到院子裏,被從東宮來的老鄭攔下。

老鄭道:“王海王公公來了,說今日是臘八,宮裏叫殿下一起吃個飯。奴才告訴他您忙齊務司的事沒空,他竟請您忙完再入宮。”

傅陵冷哼,宮裏的事他向來推脫,如今不依不饒,不就是為了那把刀子。他翻個白眼,“涼州動亂,齊務司事務繁多,孤不定何時忙完,讓他等著。”

老鄭就知道他是這個反應,正要走,又聽傅陵低聲道:“今日是臘八麽……”

“你回去帶著手下,給陸子溶簡單辦個生辰吧,隨他喜歡。”

老鄭訝異,又問:“那奴才不提宮裏臘八的事,就說是殿下記掛著他?”

傅陵連連搖頭,“我厭恨他都來不及,還記掛他?他在東宮這麽多年,你們做下人的就不會記得他生辰,給他操辦麽?他若懷疑,你就說問過我,我當時在忙,稀裏糊塗就答應了。”

“知道了。”老鄭無奈歎息。他越來越不懂自家殿下了。

傅陵真的在齊務司待了整天,想起許多往事。前些年他總嫌陸子溶陪他的時間太少,覺得「齊務司事務繁忙」隻是個借口,其實陸子溶就是沒那麽在意他。

如今才知道,原來陸司長那時在齊務司要做這麽多事,竟還能抽身陪他,已屬不易。

可後來為何……

他及時止住思緒。

離開齊務司時,天色已完全暗下來。算著到了宮裏宴會結束的時間,他終於慢慢吞吞坐上進宮的軟轎。

臘八家宴舉辦的地方竟是坤寧宮。這裏已空置多年,上一任主人還是傅陵的母親,先皇後趙氏。

傅陵走進大殿時,宴會已經結束,隻剩傅治坐在殘羹冷炙之間。中年男人頭發半白,寬袍廣袖衣襟半敞,又是落寞又是狼狽。

繞過滿地狼藉,傅陵來到他麵前,本想做做樣子行個禮,卻在看見桌上那把刀時停下動作。

“這上頭沾的什麽血?”傅治斜眼看去,他已然半醉,話音不甚清晰。

“手指。”傅陵毫無語氣,“別人要毀我的東西,我早就拳腳相向了。因著是你,我給兩分麵子。”

酒杯高舉,酒水順著傅治嘴角流下,“你的東西?人是朕賞給你的……你今日不做決斷,就不怕來日借你的恩寵得勢,對你不利?”

傅陵頗為不耐:“賞給我了就是我的,與你無關了。他一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書生,整日被我圈在屋裏,能怎麽對我不利?!”

他覺得傅治實在莫名其妙,陸子溶明明被他拿捏得死死的,真是杞人憂天。

傅治見說不過他,隻得歎一聲:“你年已弱冠,整天和男人混在一起,像什麽樣子。”

“直說吧,你到底想怎樣。”

傅治終於端正坐好,理了理衣襟,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朕替你挑了幾個人選,你選一位做正妃。等生育嫡子之後,你再想玩什麽男人,朕都送給你。”

傅陵聞言冷笑。什麽正妃、嫡子……搞這一出,果然是為了找個由頭控製他。

他四下看看,自己兒時無憂無慮生活的坤寧宮,此時一片狼藉。

“娶個素未謀麵、不情不願的世家貴女為正妃,再不情不願地誕下子嗣……這不就是父皇你做過的事麽?等那孩子大了,再長成我這樣?”

“我沒那麽惡毒。”

酒杯被狠狠砸在桌上,碎裂成片。傅治喘著粗氣,瘦削的麵容擠出憤怒,目光剜人似的落在傅陵身上。

傅陵看出他下不來台,便挑了挑眉,露出個諷刺的笑,“不如我們各退一步。我不會娶什麽正妃,你想要子嗣,那就送我幾個女人。沒有嫡子,庶子也是一樣。”

靜默片刻,傅治的神色逐漸正常。他似乎猶豫了許久,終於點了一旁的王海,吩咐道:“明日帶太子去儲秀宮,讓他自己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