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傅陵立即反駁:“我不要秀女。我要罪奴、粗使宮女這類的。”

“罪奴……你竟好這口。罷了,隨你。”傅治擺擺手,示意他出去。

傅陵早就不想在這待了,嫌惡地望一眼淩亂景象,大步出門。

離開坤寧宮,他在門口遇見了丞相尹必。他略一蹙眉,現下已近戌時,丞相不在家喝臘八粥,跑來宮裏做什麽?

尹必向傅陵行禮,表現得很是恭敬。待此人進屋,傅陵便在門口站著多聽片刻。

原來尹必夜裏入宮,竟是為了向皇帝報賬的。雖然如今傅陵代理國政,但傅治卻獨獨不肯把戶部給他,仍歸丞相掌管,凡事直接向皇帝匯報。

傅陵這幾年也看了不少賬本,聽到尹必報的數字,立即就知道有問題。分明已經計算過日常開支,卻仍要單列一個「戶部雜項」出來,數額還不小,明顯是用來渾水摸魚的。

傅陵無心再聽,離開了坤寧宮。他漫步宮道,星月依稀。冷風吹散滿心惱怒,隻剩下淡淡的無力感。

貪腐之事向來都有,他自己治下可以清肅,可尹丞相那邊實在鞭長莫及。不僅壓榨百姓,還養出遍布朝野的丞相黨,表麵上手中隻有戶部,實則無孔不入。

尹必看似不站隊,但誰知道他是什麽目的?用錢堆出來的勢力,十分危險。

而宮外的濟王府,二皇子傅階掌管京衛營,整日像陸子溶一樣阻撓他收複舊土。倘若他真的要娶妃成婚,定會忙得好一陣顧不得涼州的事,傅階就能趁虛而入。

串通王海、把東宮之事告訴宮裏的,不定是哪一夥人。

而他傅陵有什麽?

曾經,他見有人權傾朝野,有人手握重兵,遂另辟蹊徑,四處搜羅人才建立懷安樓。本打算操控貨物商業,與強權抗衡——

可他們全死了。懷安樓的機要從來都在眾人心中,人死了,就什麽也不剩了。

數年心血成空,如今他手中並無籌碼。看似監國,實則處處掣肘,臨深履薄。

懷安樓是陸子溶毀的。

想至此,傅陵重重踏在青磚上,加快了腳步。

……

陸子溶的年歲向來倒著數,聽老鄭說要給他慶生,自然拒絕。最後老鄭隻好說:“不如借此機會宴請東宮諸位客卿,和他們說說話。”

陸子溶這才答應下來。他雖不在意旁人對他的看法,但哪天他若不在,能影響傅陵態度的就隻剩下這些人了。

老鄭命人把宴席設在偏廳,大魚大肉擺了滿桌。東宮客卿們很少吃這麽好,簡單的祝壽之後,便隻顧動筷子,興致頗高。而主座上的陸子溶衣著素淡,安靜望著堂上觥籌交錯。

酒過三巡,眾人說話愈發真摯。自然有人問陸子溶,此番來東宮究竟目的何在。

陸子溶緩緩抬眸,目光沉靜如水。

“有些人看不慣我,但我無意與誰為敵,我做的事皆是為了殿下的功業與聲名。你們追隨東宮,你我所求,原無不同。”

話畢,便有人問:“既然並無私心,你從前是太傅,如今何必做這種肮髒不倫之事?”

陸子溶一怔,閉了閉眼,轉過頭低聲道:“我有私心。”

“我來東宮十餘年,昔日身為太傅,被人倫約束著,自不敢存別的心思。如今我並無官職,一身清淨,隻想了卻一樁經年的念想。”

他紅了臉頰和眼眶,咬出字句:“情深不可違,你們攔不住我。”

屋內靜得落針可聞。眾人目光各異。

“陸子溶——”

傅陵清亮的話音打破靜寂,疏朗矯健的身形大步走進來。

“你可真會過生辰,整個東宮都被你找來了,你要幹什麽?!”

陸子溶眉心微跳,抬眸望一眼那意氣風發、含著薄慍的麵容。隨即他起身走到傅陵麵前跪下,一言不發。

無理取鬧要的隻是態度,不用辯解。

一旁有人將方才陸子溶的話複述了一遍。

傅陵聽後輕聲嗤笑,擺擺手讓眾人都退出去。待屋內隻剩他們兩個,傅陵便俯下身,側頭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陸先生好算計。這下眾人皆知你的癡心,孤若再待你不好,讓人看在眼裏,倒是孤薄情寡義。”

“我並無算計,他們問話,據實以告罷了。”陸子溶淡淡道,“是癡是傻,都是我一人之事,與你無關。臣一介罪奴,殿下自可任意待我。”

傅陵身形一僵,而後轉身負手,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好話都讓你說盡了,就我是罪人……陸子溶,我沒幹過對不起你的事吧?”

“我的確要了你的人,可那是你願意的;答應你的事也都做了,這不夠麽?難道我還得付出真心?”

他一字一句道:“你陸子溶也配麽?”

陸子溶低頭不語,看似恭順,實則冷漠。如果一定要讓傅陵對他付出什麽真心,那最好是感激之心。

見他沒什麽反應,傅陵也覺得無趣,往門口走去,“過來。換個地方給你慶生。”

陸子溶隻得跟他出了偏廳,穿過半個宮苑,從側門離開東宮。院子裏客卿尚未完全散去,不少人瞧見了他們。

坐上車,傅陵掀簾和下人說話,陸子溶則從簾縫裏看見,李願也出了府門。

馬車駛向郊外,涼風灌進來,傅陵看了一眼身邊咳嗽的人,便在車裏翻找衣裳。明明有的是樸素厚實的,卻偏偏都不合身,最後隻好挑了件豔紅的廣袖衫,衣料還綴著亮片羽毛的那種,蓋在陸子溶身上。

陸子溶望著這花裏胡哨的衣裳,蹙眉。

出了城門,穿越田野,繞過半座山,從一處縫隙進入群山環繞之間。一棟小樓孤零零立在那裏,四周全無人氣。

車停在樓前,陸子溶看清牌匾上「懷安樓」三個字,早已遍染灰塵。

懷安樓?他記得這個名字,當年京州府下令搜查此處,還是他這個太傅運作的結果。

進入年久失修的樓內,大堂正中是寬敞的台子,台柱上掛著破舊的帷幔,似乎是用作歌舞的。

傅陵大大咧咧往前排一坐,裝模作樣歎道:“陸先生生辰,學生本來該給你備些節目。這裏原本舞榭歌台,可惜啊,不複從前了。”

傅陵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挑眉道:“陸先生這身衣裳倒是適合舞樂之事,不如到台上唱兩段?”

陸子溶愣住。

他曾想過,傅陵已經把他從頭到腳扒了個幹淨,連他最私密的模樣都看過,這該是莫大的羞辱了吧。隻要這些他都忍過去,這孩子還能怎麽欺負他呢。

——卻沒想到還有如此花樣。

“倒是會一些。但多年未曾做過這等事,生疏不少。”

“獻醜了。”

陸子溶說著,從容向台上走去。

一襲紅衣迤邐,遍地冶豔模糊了孤高身形。

歌舞,他也學過。那些卑微地取悅人的法子,他都會。

將昔日的太傅扮作伶人,對於傅陵來說,可能隻是新想出來的取樂花招。而對於陸子溶,卻是一段不願記起的屈辱回憶。

不過這些事,也沒必要讓他知道了。

低低的唱腔伴著衣袖擺動,與這破敗小樓格格不入。可絕塵公子無論做什麽,自是道不盡的風流。

傅陵靠著椅背,雙臂伸開,懶懶望著台上。

起初他覺得很解氣,陸子溶毀了這個地方,那便讓他淪為這裏的伶人,以色侍人,卑微低賤。

痛快之後又覺得不對。當年陸子溶將懷安樓屠殺個幹淨,如今隻是這樣,怎能解氣?

——為何不直接殺了他?

傅陵狠狠閉了閉眼,不再想下去。

“夠了。”傅陵冷厲望向台上之人,朝旁邊一指,“二樓盡頭那間屋子,今夜你就跪在那裏。”

他對陸子溶隻能是恨。別無選擇。

“遵命,太子殿下。”

陸子溶深沉地望了他片刻,藏好眸光裏的森然寒意,走下台,向傅陵說的方向行去。

傅陵要的,不過是屈服順從罷了。

繞到深處的樓梯口,他正要上樓找傅陵口中那間屋子,忽聽身後的牆壁裏發出窸窣聲響,似乎有個暗格。接著,轉為低低的人聲。

“怎麽都是些日常的案卷?雞毛蒜皮的賬,這有什麽用?!”暴躁的聲音。

“我說過,懷安樓已封存不少時日,倘若真有什麽要緊的文書,定然早讓人收了去。你偏要來,自然找不到。”溫和的聲音。

“那算了,我把這些帶回府上,從頭到尾翻一翻,總不會都是流水賬吧?這幾卷說的可都是涼州。”

“隨你。”

又是一陣紙張翻動的聲響,而後是腳步聲漸遠。

陸子溶站在原地,蹙眉望著聲音來處。

數年以前,市麵上的貨價開始受到神秘組織的暗中操控,富商巨賈們都說,那是個叫做懷安樓的地方。

陸子溶對此始終保持警惕,卻並未輕易出手。直到兩年前,懷安樓暗中操縱鹽價,促使涼州百姓紛紛向大舜境內的秦州賣鹽。本意似乎是促進收複涼州,但當時各種舉措尚在摸索之中,此舉徹底打亂了齊務司的節奏。

齊務司本想和他們談談,卻根本找不到人,懷安樓似乎隻是個存在於賬冊中的名字,除了在京城附近之外,對它幾乎一無所知。

實在無法,陸子溶隻好聯係了京州府,讓他們搜尋這座樓的位置,先查封了它。至於其中成員,陸子溶本打算收歸己用,用他們背後操盤的本事為齊務司做事。

問題在於線索不足,京城附近地方廣大,若一座樓藏在山野之中,查起來十分困難。

然而京州府不知從哪得了消息,沒幾天便找到了這神秘的懷安樓。可京州府尹告訴陸子溶,他們到時樓裏的人已死了個幹淨。

如今有人想偷懷安樓的消息,這本沒什麽奇怪的,可為何隔了這麽久才來?且恰好和東宮的的車駕撞在同一日,不似巧合。

最要緊的是,聽這二人的意思,他們要做的事在涼州。

正思索著,陸子溶感到有人從身後環住他的腰,貼在他耳邊道:“陸先生在這裏做什麽?”

陸子溶見是他,便直接問出疑惑:“殿下為何有懷安樓的鑰匙?這樓平日何人可以出入?”

傅陵並不回答,盯著他一字一句道:“陸子溶,你不聽話。”

“兩年前清查懷安樓,京州府報說樓內人員俱自戕而亡。倘若如此,這樓裏不該有任何案卷留下……”

“陸子溶!”傅陵忽然吼道,“你跟我提什麽懷安樓?!”

他的眼神頓時變得淩厲,臉頰漲得通紅,磨牙吮血,要將麵前之人生吞活剝。

陸子溶一怔,據他所知,懷安樓一事從頭至尾與東宮沒有任何聯係。他既不懂傅陵為何要帶他到此處,也不懂為何如此激憤。

他不會哄人。

於是他走近半步,側著靠在傅陵身前,臉頰貼上他胸口,輕聲道:“那不談公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