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芭蕉小築二樓的裏屋,四角各放著一個炭盆,燒得極為旺盛。饒是初冬,這樣的熱氣也能讓常人汗流浹背。

浴桶中的水晾了一下午,已然涼下來。陸子溶在水中靠著桶壁,垂落的發絲仍舊烏黑,分毫看不出他的虛弱。

這些天他始終用溫熱包裹自己,可再多的炭盆和熱水,也暖不了日益發寒的身體。

他的手探向大腿內側,那個並不大、卻十分難看的疤痕。

十二歲時,陸子溶還是致堯堂豢養的工具。

某天忽然有一群人綁了他,將他右邊褲腳一直卷到腿根,前任堂主齊複拿一小塊黑色的東西貼近他大腿皮膚。

然後那東西便張開嘴,在他腿上啃個口子,鑽了進去。

一股涼意從那一點生發,倏忽間浸透全身。小陸子溶向來體健,不適應這突然的寒冷,止不住地打起寒顫。

“此毒名為「經年」,解法藏在舜國皇宮,若不解它,毒種在體內消耗精氣,你會越來越冷,直至精氣耗盡而死。”齊複毫無語氣道,“想活著,就殺了他們所有人。”

“你有二十年。”

陸子溶年紀小,卻已初諳陰謀詭詐。他知道二十年的說法可能是真的,但什麽解法藏在舜國皇宮的話,就是編出來控製他的。

所以後來,陸子溶用銀針抵著齊複的脖子,問她「經年」的解法時,齊複朝他翻了個白眼,“不知道,去死吧。”

今年是第十九年。

人之將死便不顧一切,什麽名聲、尊嚴都可以不要,要把生前最後一點本事,用在畢生所求之處。

這些年他越來越受不住寒,最近又讓傅陵好一通折騰,元氣大傷,身子每況愈下。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久,二十年想來是個約數,很怕自己哪天撐不住了,沒有人替他將一切延續下去。

水涼透了。他輕輕一歎,離開浴桶擦拭身體。

今日選了件翠色竹紋的衣裳,剛好和他腕上的竹呼應。這裏顯然有人清楚他的喜好,從不拿那些大紅大紫的東西膈應他。

撲棱翅膀的聲音傳來,陸子溶從窗邊取下肥鳥,腳上是一封簡短的書信。

不是什麽好消息,涼州發生了騷亂。百姓不事生產,老弱婦孺成天堵在官府門口,說家裏男人給抓了去,什麽活計也做不了。

朱主事被東宮的命令攔著,不會輕易出手。可涼州的州官就不一定了,陸子溶了解他們,那幫人上頭沒人管,若逼急了出手去傷百姓,這水就會越攪越渾。

陸子溶顧不得擦拭濕發,在後頸墊了塊巾子,而後蹙眉思索片刻,落筆有力。

第一封寫給錢途,讓他回到齊務司後立即前往涼州,盡快想辦法把抓來的流民放了。還告訴他朱主事有問題,務必看好。

第二封給致堯堂下令,利用在涼州的關係,促使州官向舜朝索要那些流民,帶回去按當地刑律從輕發落,再安撫百姓。涼州內部不出事,才能安心與大舜談判。

最後一封寫給致堯堂副堂主海棠,讓她將致堯堂各類文書翻閱一遍,再和眾長老談一談,存疑之處盡快問他。

到時候他不在了,錢途想要安穩收回涼州,還要靠致堯堂的幫助。

——一個都不能亂。

當然,倘若太子不處處與他們作對,凡事就容易得多。這就是他本人要做的。

一手運筆,一手支著額頭。陸子溶太累了,心裏也亂糟糟的,不僅是這些繁複的事務,還有……

許多情懷與愁緒經不住細想,想得太多,就做不好事了。

寫到一半,陸子溶聽見門外傳來爭執。他故作未聞,將手上三封信寫完,係在鳥腿上放飛,確認了無痕跡後,才起身出門。

芭蕉小築的樓梯口,李願正抱著一摞書本,和侍衛起了爭執。見他出來,李願高聲道:“陸先生,我來給你送書——”

這些天陸子溶在東宮閑走,總能碰到此人。某天他隨口一句長日無聊,李願就要給他送書看,而且居然記得他最愛看地方遊記,他便沒有拒絕。

侍衛冷著臉道:“殿下有吩咐,任何人不準進入芭蕉小築。”

李願望向門口那披散青絲、衣袂翻飛之人,目光柔和,“前些天陸先生所說針對涼州的舉措,有幾條不知具體如何施行,想請先生賜教……”

李願是東宮客卿,有時也幫齊務司做事。他這樣要求,陸子溶不好再拒絕,卻也不想和傅陵對著幹。

於是他道一聲「稍等」,回屋綰了發理好衣衫,出門時淡淡道:“我同李公子在園裏走走,殿下可吩咐了不許?”

“這……”侍衛們神色猶疑。

見狀,陸子溶隨手點兩個人,“煩勞你們一起,給我做個護衛吧。”

他並不擔心自己在東宮園子裏的安危,以目前的境況,那些客卿縱然看他不爽,也不敢對他如何。但倘若自己真這麽走了,讓傅陵看見,恐怕要遷怒侍衛。所以還是讓他們跟上來穩妥一些。

陸子溶微微蹙眉,有些頭疼。

思慮過甚。

一路上他心不在焉,由著李願引路,到了園中僻靜處。穿過隻容一人的小徑,二人於角落的亭子裏落座。

侍衛們守在花-徑之外,倒不會有什麽危險,就是和生人同處幽暗,陸子溶有些別扭。

而李願似乎毫不在意,與他坐得很近,將文書攤在他麵前,指點上頭的字句。

“先生說為鼓勵涼州生產,應增加鄰近州府收鹽的價格。可屬下不解,鄰近的秦州、幽州也非富庶之地,如何肯拿錢出來?”

陸子溶稍往後挪,緩緩靠在亭柱上,鋒利的眸子半闔。芭蕉小築裏沒有供他出門的外氅,涼風掀起他層疊的竹色衣擺,翻卷中隱去神色,但餘漠然。

他的回答伴著歎息而出:“是我不好,該詳盡寫明的。你讓他們以齊務司的名義,將此事報給戶部獲批,令秦幽二州官府動用存糧,高價收鹽賑濟涼州。等今年稅收入了賬,戶部再補給他們便是。”

陸子溶和兩位副手不在齊務司,未料餘下的人竟全無謀斷。陸子溶怕他們做不好,索性極盡細致:

“戶部在尹丞相手裏,他們慣做老好人,恐不想得罪那兩個州。若不肯輕易答應,便明著說與他們,幽州是我在任時收的,這點麵子會給。秦州更富裕些,見幽州應下便不能拒絕。原先在齊務司跟過我的人,多少懂這些,你也不必事事親為。”

“至於戶部那邊,以東宮的名義謝他們。你若怕擔罪責,便先去請示太子殿下……”

話音漸漸低下去。

陸子溶真是累了,他精力有限,往常隻斷大勢,這些瑣碎自有下頭人安排。

可如今,他隻想用僅剩的時間,將一切還能握在手裏的,牢牢抓住。

許久,天地間隻有風聲。而後陸子溶忽然感到手上一熱,耳邊是李願溫潤話音:“我知道先生的不易,先生如此大才,竟被那些無知之人糟蹋。你放心,隻要你還在東宮住著,我一定護你周全。”

陸子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話乍聽起來沒什麽問題,可是……他和李願真的不熟。

更別提他凝眸看去,李願那深沉專注的目光了。

他正要找個得體的說法保持距離,尚未啟唇,卻聽遠處傳來一聲:“陸子溶——”

“你們在這幹什麽?!”

陸子溶眉頭擰緊,不緊不慢抽回手,望向來處。路口,傅陵滿是驚愕惱怒,目光似要噴出火來。

李願從容站起,不慌不忙解釋著:“方才屬下在與陸先生商議涼州的詳情……”

“商議了什麽事,用嘴說不夠,還要上手?!”傅陵呼吸粗重,陰陽怪氣。

李願聞言臉色一變,“是說起陸先生如今的境遇,屬下深感同情,所以才……”

“如今什麽境遇?”傅陵冷笑,“堂堂絕塵公子,淪為孤榻上玩物的境遇?”

陸子溶聽不下去了,他自己仍然淡淡的,卻見李願漲紅了臉。不管此人是何居心,到底是東宮客卿,在查明之前,不能讓傅陵肆意遷怒。

他撐著酸軟的腿腳起身,緩慢而工整地朝傅陵一禮,“臣正要去李公子那邊,給幽州知州寫一封手書,提高在涼州買鹽的市價。先行告辭。”

說著給李願遞個眼神,示意他趕快走。

可步子還沒邁出,他先感到手腕上一疼。傅陵橫眉冷眼抓住他,瞪了他片刻,而後二話不說將他拽走。

“你先放開……”

無力的話音碎在風裏。透過腕上力道,陸子溶真切地感受到他的憤怒。

傅陵一直將他拽回芭蕉小築,按在座上,目光如刀。

“他還碰你哪了?!”

“你私帶侍衛出門,幽會他人,孤懶得一一追究。孤隻問——他還碰你哪了?!”

“孤隻知道你們是舊識,原來還有這一層。你在東宮那麽多舊識,到底有多少人摸過你的手?!”

“老鄭!”傅陵朝門口吼道,“把刀拿來。”

那把刀極為精巧,包在黃色綢緞中。顯然不是新的,顏色像沾過血又洗掉。

臉頰一涼,刀片在陸子溶肌膚上輕輕擦過。傅陵摩挲他的臉,帶著玩味道:“哪裏讓人碰髒了,切了便是。”

陸子溶緩緩闔目,靠著椅背,超然道:“殿下若想辱我,便再說得難聽些。若想折磨我,這一刀便捅下去。”

“不必扯上他人,我都受著就是了。隻要你記得答應我的事,捅我心口也無妨,原本我也沒打算活著走出刑場。”

“殿下請便。”

傅陵身子一僵,他明明隻是想看他乖順地認個錯,最好能小心翼翼討好。

不是想看他這樣死去活來的。

傅陵停頓良久,放下刀後退兩步,咕噥道:“這把刀是宮裏送來的,讓我用在先生身上。”

聞言,陸子溶一怔,想起幾年前的一件事。

那天皇帝傅治來東宮看他兒子。彼時陸子溶尚未晉升為太傅,隻是東宮助教,但也算太子的老師。他陪著傅陵接駕,聽傅治說了句:“東宮的奴婢個個全手全腳,你就不怕他們得勢後對你不利?”

“還是弄壞一些的好。”

陸子溶知道,皇宮裏無論是妃嬪還是太監宮女,都被傅治弄得耳聾眼瞎缺胳膊斷腿任選一項。所以他很是擔心,當時的傅陵還天真可愛,他不想讓這孩子被荼毒。

然而未等他開口拒絕,小傅陵便脆聲道:“我不做這麽殘忍的事!陸先生說過,以德服人才能得人心。”

傅治聞言也不覺得尷尬,隻是說:“也罷。奴才就算了,待你有了妃妾,可不能再這般縱容。”

——沒想到這把刀,竟先用在了他陸子溶身上。

隻在一瞬之間,陸子溶就做了決定。他本就時日無多,若這是皇家規矩,他必須以現在的身份留在東宮。

陸子溶平靜地取了刀,彎下身子卷自己的褲腳。

此時的絕塵公子容色安穩,眼波中什麽也沒有,似是在做一件尋常小事。他找準穴脈,舉手揮刀——

“陸子溶!你瘋了?!”

陸子溶被狠狠按回椅背上。一隻手肘抵著他,那逼壓的強勢中,竟混雜著些許的……

驚惶。

“孤不過是問你如何回話,你這是什麽意思?!”

傅陵顯得焦躁不安,不耐煩地抓來對方一隻手,奪過刀在指腹劃了一道。

血在刀片上薄薄塗了一層。傅陵叫來老鄭,把刀塞給他,故作鎮定道:“明日就這麽送進宮裏。還有,拿幾塊紗布來。”

陸子溶手指破個小口,很快便自愈了,卻還是讓傅陵鄭重其事地包住,用紗布打了個蝴蝶結。

傅陵一手撫著他指尖傷處,一手伸到他腦後,放下他挽起的發髻。發絲垂落如瀑,方才冷淡的人頓時多了幾分風情。

那隻手漸漸下滑,拈他的耳垂,捂他的臉頰,捏起他的下巴。

“我的陸先生生得這樣好……不許旁人毀我的東西,你自己也不行。”

陸子溶不鹹不淡答一句:“知道了。”

這似乎讓傅陵滿意了,他粲然笑開,“現在是不是該說說,那什麽李公子的事了?”

他說完便歪著頭吻了上去。

不是吻對方的唇,而是從下巴滑到脖頸,含住喉結的凸起,舌尖在誘人的輪廓上劃了一圈,似乎下一刻就要將它咬斷。

黏膩酥癢的感受攀上,陸子溶有一瞬的恍惚。他發現明明是一手養大的孩子,自己竟從不知道他想要什麽。

直到他想起上次,二人纏綿之後,傅陵說的兩句話——

“為何總是一副受刑的樣子,孤不能讓你滿意?”

“孤看著你不舒服,自己就也不舒服。”

陸子溶忽然明白,傅陵要的根本不是他的身子,甚至不是他的順從。而是想要他發自內心地、主動地臣服於他,甘願為他獻出一切。

傅陵要什麽,他就給什麽。

“阿陵。”他輕輕喚著,一改往日淡漠語調,卻像是飽含溫情又麵皮薄,不好意思開口。

他捧起傅陵的臉頰,緩緩移到自己唇邊,沙啞話音伴著熱氣:“是我不好,你罰我吧。”

傅陵瞳孔驟然緊縮,不可置信地望向他,“陸子溶,你……”

陸子溶按照從前學過的辦法,咬唇屏息,頰邊耳根就憋出一層薄紅,像極了羞赧所致。

他纖白手指撫上傅陵胸口,“你輕輕的,好不好?我身子尚未痊愈,還有……用的力氣大了,便隻剩疼,沒別的了。”

他是說不出「求你讓我滿足」這種話的,即便委婉如斯,仍耗費了極大勇氣。

這樣的事,對他一個想來冷淡之人來說,太陌生了。

可事已至此,他最好的選擇就是卸下所有矜傲。他闔上雙目,但餘滿麵紅潮。

在如何讓一個男人發瘋這件事上,他似乎有著異乎尋常的天賦。

幹裂的唇瓣堵上來,健碩身軀遮住燈光。他知道自己猜對了。傅陵想要的就是這個。他便挑了對方興致正濃時,擠出一聲恰到好處的嗚咽——

此後的一切,就失控了。

他在椅子上坐了片刻,而後清空寫字的桌子,麵朝下又候了半晌。至此對方稍顯冷靜,他去了窗邊,背靠窗子,坐在窗台上。

窗紙依稀透亮,從外頭看不清屋內情形。

依照從前學過的辦法,他開始求他,但什麽時候怎麽求,都是有講究的。

起初要表現得抗拒,求他饒過自己;發現對方不會饒,便求他克製一些,不要弄壞了,也不要徹底粉碎自己的體麵。

伴隨著對方的變化,他的聲音也要逐漸轉變。到最後反而求他不要憐惜,疼痛也不管了,臉麵也不要了,隻想就此沉淪,放棄一切換取他片刻垂憐。

這些套路他很熟悉,盡管通身不自在,但他已然學會掩藏心思。

“男人們記住你,絕不是因為你那舉世無雙的皮相,而是因為你給了他們想要的。”

“京中那些貴人,最喜歡的便是他人的服從。朝堂上服從是畏於權勢,並非出自真心,他們覺得沒意思。”

“清高自持的公子,原本極力拒絕,卻被他弄得自願獻身、樂在其中。還有什麽比這更能顯出他們的本事?”

陸子溶想,齊複曾為風月場中老手,她教的這些應是管用的吧。按照她的說法,他日自己離開了,也不知費了這許多心思的露水恩情,傅陵會記多久。

以及那些答應自己的事,他會記多久。

休養了這些天,身子勉強夠折騰兩次。這第三次需要站立,一邊膝蓋還要托起來,十分磨人。之後,疲憊翻出了通身寒意,他還是想咳,隻因顧念著對方的興致,忍住了。

傅陵指尖摩挲著被「經年」咬出的疤痕,皺著眉問:“這是怎麽弄的?”

陸子溶自不能和他解釋那些,隨口應付:“兒時受的傷,許多年了。”

“做什麽事,能傷到這種地方?”

這話聽出不對味,陸子溶對上他目光,竟在其中發現了惱怒。和他發現自己和李願在一起時,是同一種。

還是懷疑麽?陸子溶輕歎口氣。

從前學過的法子,對付常人是一種,可若對方占有欲極強,癖好特殊,那還有另一種。

他看了一會兒那孩子的雙眼,而後垂下目光,偏過頭,話音幽幽:

“阿陵,不知你可還記得,六年前,有一次你做錯了事來我麵前跪著,我打了你。”

“那時我揮著戒尺,心裏忽然冒出個荒唐想法,若是哪天,能讓阿陵也這樣打我一次該多好。”

“這六年來我時不時冒出這樣的想法,方才我們做的事,我早在心裏想過無數次。”

“我已滿心都是你了,又如何會與旁人有什麽瓜葛?”

“隻是我不想留一身汙名,也不想連累自己的學生,所以不曾和你說過一個字。”

他重新看過去,如水眸光裏盛著惹人憐的深情,“你信我麽,阿陵?就算不信我說的話,方才那……總不會有假……”

陸子溶大言不慚。

他演得真,就不會有假。

傅陵的樣子明顯是慌了。他眸光閃爍,臉色一陣發青。他把扯亂的衣裳給陸子溶裹上,“你歇著吧,孤回去了。”

話音匆忙,說罷也不看對方,奪門而出的動作竟逃命似的。

陸子溶在窗邊愣怔許久,漸漸意識到身體的寒冷,輕咳出聲,挪到火盆旁,打了一盆水擦拭身上髒汙。

他花了很久,先清理肉眼可見的髒汙,再清理被人玷辱後的髒汙。

他是幹淨的,隻有傅陵是髒的。傅陵髒得了他的身體,髒不了他的幹淨。

芭蕉小築二樓外有一塊小小的露台,平日裏種些花草,並不是給人呆的。此時傅陵正喘著粗氣,將幾盆枯枝推到一邊,坐在一片凋敗之間。

他知道自己應該走掉的,但他做不到。他人都走到樓梯口了,硬是拐去了露台。

傅陵滿心都是陸子溶方才的模樣。他激動時說出的話語,他難耐間發出的聲響,他強忍著卻藏不住的神情,他眼尾漸濃的緋色……

原來他跪著挨打時,他的太傅在想這些麽?

生動的想象令傅陵激動不已。他想取悅他,就如自己說過的那樣,讓陸子溶高興了,他才能高興。

可他最開始把陸子溶抓來,不是為了羞辱他、報複他麽?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

傅陵仰首望向夜空,無星無月。許是因為出來得匆忙,未曾披上外袍,又或是因為釋放之後身子疲憊,他第一次覺得初冬的夜晚竟寒冷如斯。

他用力甩了甩頭,為了趕走這種怪異的感受,他從記憶中調出另一幅畫麵。

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接到密報,策馬趕到京城郊外。山野間藏著一棟不起眼的小樓,牌匾上是他親筆題的「懷安樓」三個字。

此時這棟樓裏安靜得可怕,他在門口焦灼地喚了幾聲,無人應答。他隻好讓老鄭翻出鑰匙,顫抖著手開了門。

血腥氣撲麵而來。大堂裏到處都是切斷的手臂和腿,血把歌舞的高台染成了暗紅,一顆頭顱骨碌碌從樓梯上滾下。

頭顱主人是懷安樓樓主,傅陵的大舅。

他行走在血肉之間,認出了那一張張臉。有他在這世上僅剩的親眷,有他曾共事的僚屬,如今都四分五裂,化作漫天腥腐。

傅陵終於跌倒,跪在滿是斷肢和鮮血的地上,顫抖著雙手捂住臉。

疼,太疼了。

他能怪誰呢?怪世道不公,朝堂傾軋,抑或自己無能?

——都不好。不如怪陸子溶吧。

想至此,傅陵感受到一股強烈的憤怒。

陸子溶不是對他心存愛慕麽,那現在對他最殘忍的懲罰就是直接走掉。這樣陸子溶就成了他的泄欲工具,被玩弄後再無情拋棄,一定很傷心。

聽上去是完美的報複。

然而當傅陵邁開腳步時,屋裏傳來咳嗽聲,斷斷續續,不甚清晰。

傅陵怎麽也抬不起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