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傅陵卻始料未及,驟然被人給這麽兩下,他如同被拽到溫暖潮濕的田野上,見此處風光大好,便忍不住肆意奔跑起來。
寒風從門縫鑽進來,紮透了陸子溶無處躲避的肌膚。新傷舊病疊在一起,他一邊重複著頸間的起伏,一邊感到徹骨的寒意由心底升起。
渾身的骨肉僵了,這不要緊,他強大的定力能遮去異樣,讓他仍舊顯得從容妥帖。
可他還想咳嗽。這就很麻煩。
傅陵對陸子溶的變化渾然不覺,他正享受在田野間狂奔的樂趣,深一腳淺一腳,不知哪一腳就會踩中泉眼。
陸子溶屈辱地跪在太子殿下麵前。
忽然想起幾年前有一次,傅陵也這樣跪過他。
那時大舜剛剛收回齊國故城幽州,陸子溶在齊務司下達了安民的命令,打算從東宮發出,在太子手上過一遭,事情便好辦一些。
可那幾天剛好總有人來找傅陵辦事,還告訴他幽州那邊不必著急。一來二去,陸子溶的奏章就被淹了。
拖了些時日,等陸子溶發覺時,憤怒的幽州百姓已和官兵起了衝突,動起手來。
好在沒出人命,尚未釀成大禍。陸子溶用了一整天了解情況,而後冷著臉回到齊務司正廳,卻發現傅陵等在外頭。
他不是個好的先生,學生犯錯他甚至不曾疾言厲色,更別說訓斥責罰了。
一來,傅陵是太子,就算再親近,他也要有所顧忌。
二來,他不舍得。那孩子身邊已沒有全心全意待他好的人,倘若他犯了錯,連自己也要翻臉,那麽還有誰能讓他真正相信?
於是陸子溶隻是給他講了拖這幾天的後果,以及萬事留心分清主次的道理,便自己進了屋。
他用整夜時間擬了解決方案,極盡詳細,生怕哪一步再被誰疏忽。將近天亮時,他將厚厚一摞文件分門別類,打算親自送往各處。
一出門,竟見傅陵仍坐在外間,沒有睡,也沒有做事,隻是愣愣地坐著,眼眶紅紅的。
他見陸子溶出來,站起身與他對望片刻,而後從桌上拿一把戒尺捧著,跪在陸子溶麵前。
“你還想要什麽?”陸子溶話音冰冷而嘶啞。
聽到這話,那孩子身子一顫,深埋下頭,帶兩分哽咽道:“我想要先生……別記恨我。”
陸子溶定定地望了他許久,那孩子茫然無措的神色與昔日的燦爛笑容重疊,卻都敵不過奏報上鮮血淋漓的數字。
他接過戒尺,還是打了。
幽州本就旱澇頻發,今年舜朝收複此地,本想徹底遏止災情饑荒。可起了這麽一場衝突,當地百姓不再信任大舜官府,賑災做不好,入了冬便又要餓死不知多少人。
而這後果,原本隻要傅陵上心就能阻止。
幽州全境四十七萬人,他打了傅陵四十七下。他本來力氣不大,可這時候發了狠,竟還是打腫了對方手心。
末了,小傅陵忍著疼痛,眼眶紅得似要哭出來,仍是伏在地上拜他。
陸子溶靜靜立著,就這麽受了一會兒。
傅陵身為太子,卻置子民安危於不顧,是該他這個太傅來打。
現在想起這些往事,陸子溶忽然發現,自己當時欠了傅陵一句「不記恨」。
他拉回思緒,如今跪著的人換了,傅陵從恭敬的學生成為了傲慢的施暴者,他從嚴厲的先生成為了卑微的奴婢。
在某一次重壓下,陸子溶再強的定力,也對抗不過身體自然的反應。他猛然幹嘔出來,然後是咳,按著胸口,一聲比一聲劇烈。咳了滿臉的淚,黏著鬢發,垂在已無血色的頰邊。
無端生出幾分可憐。
陸子溶不想咳出來的。用腳趾也能想到,那個在此事上向來粗暴的男人這時候被打斷,會如何對他。
這時認罪也是徒勞,傅陵不會聽。最好用行動表示。
於是陸子溶逼迫自己恢複正常,抹去麵上神色,一言不發,坐了那把椅子。他低著頭,慢慢將自己身上殘餘的幾塊布料扔了,卸下最後的體麵。
他身子微微顫抖,雙腿在兩側蜷縮,閉了眼。
角度正合適,甚至不用人擺弄。
殿宇森森,龍鳳雕梁。光風霽月的陸太傅,就以極為恥辱的姿態坐在象征權勢的椅子上。
放下身段,摔碎顏麵,以卑賤示人,興許就能獲得垂憐。
興許。
然而他並沒等到意想中的進犯。傅陵隻是來到他麵前,手掌緩緩撫過他臉頰,肩膀,脊背。
好涼……
“無趣。”傅陵解下外袍將他裹嚴實,不滿道,“三十一歲的男人,身子比姑娘家還弱,真是掃興。”
陸子溶一怔。他不愛在傅陵麵前提自己的年紀,許就一兩次,很久之前了,這孩子怎麽還記得?
還有,什麽是「比姑娘家還弱」?傅陵怎麽知道姑娘是怎樣的?
不過如今,這都不要緊了。他垂下眼睫,道出冰冰涼涼的一句:“謝殿下。”
傅陵輕哼一聲,轉身留下那狼狽裹著的人,獨自出了大殿。
他吩咐守在門口的老鄭,語調輕佻:“裏頭那人受了寒,你好生伺候著,早日養好了他——孤等著用。”
……
王海出了正殿,歪歪扭扭走向偏門,半道上遇見等著他的李願。李願問:“方才殿下不曾為難公公吧?”
王海沒有回答他,“你身為東宮客卿,這樣欺上瞞下引我進來,就為了讓我看這個?我回宮說了,於你又有何益處?”
“陛下知道了,應當會阻止他們吧。”李願淺淺一笑,“我就嚐嚐他的滋味而已。”
王海一聲冷哼,沒再說話,磕磕絆絆出了偏門,坐上回宮的小轎。
他並不在乎李願如何回答。倒不是不信李願會去饞陸子溶,畢竟那般風度才情,饞他的人滿城都是,就是不惑之年的丞相大人,初見陸子溶時都道一句「吾欲早生三十年」。
不過陸子溶過於冷淡,連太子要下手都得用強,像李願這樣的也就想想。
再以此為借口,掩蓋他真實的目的。
看不慣太子的人就那幾個,他懶得去琢磨。
反正一時半會兒反不了。
小轎停在宮門口。王海盡管腿腳不便,仍是走去的乾元宮,又被告知皇帝去了沈妃那裏,他隻好挪去銀沙宮。
沈妃的銀沙宮裏屋子小院子大,院中地上鋪著厚厚一層細沙,中間圍出個淺湖。隻看這一方天地,倒有幾分海邊沙灘的意味。
禁宮之中,眾多殿宇各具風情、花樣百出,而皇帝傅治最愛的便是這片銀沙。
於波瀾詭譎之間,貪片刻靜謐。
沙海四周宮人侍立,有盲的、啞的、缺胳膊少腿的、走兩步就喘的,不一而足。走近了,還能聞到他們身上淡淡的槐花香。
沙灘上是一男一女,女子坐在男子身上,為顯體態,深秋隻著紗裙。她手捧一遝文書,正細聲細氣念著。
那已是中年的男子仍看得出一副好相貌,他身著廣袖道袍,闔目而臥,似乎在聽,又似乎沒聽。
王海對這種場景司空見慣,他立在沙海邊上,直接就開口打斷:“奴才自東宮回來,陛下可要聽議事的詳情?”
傅治緩緩睜眼瞥他,好像猶豫了一下,抬手止住身上女子的話音。
王海看出來了,皇帝也不怎麽關心東宮、齊務司的事,隻是覺得比沈妃手裏的歌功頌德有趣一些。他便將在東宮議過的諸多方略、哪句話是何人所說,一一道來。
一個字沒提太子的私事。
傅治聽後,對他的話不置可否。齊務司既給了太子,隻要沒做什麽出格的事,他便不欲置喙。
王海停了話音卻不走,傅治皺眉,隨後對身上的女子擺擺手。
沈妃搖晃著從男人身上站起。此時才看得出,她雙腿雖貌似玲瓏細長,走起路來卻一瘸一拐,好似骨頭斷了似的。
等沈妃磨蹭到遠處,王海遂上前兩步,壓低話音:“太子殿下將陸子溶要過去,齊務司也許是個幌子,敬重恩師更是個幌子……”
“其實他是貪陸子溶的色相。今日當著眾人,還故作狎昵之態……”
“那時殿下不知道奴才在場,應當不是做給您看。”
傅治聽完眉頭緊鎖,片刻之後,仰頭大笑出聲。
王海知道,這是生氣了。他覺得自己能理解皇帝的心情,再如何疏離,那畢竟是親生兒子,做出這等有悖倫常的事,作為父親自然痛心。
然而傅治長歎一聲,“陸子溶那謫仙般的人物……當初還不如死在刑場上,幹幹淨淨來去。”
“傅陵哪裏是貪他色相,分明就是想糟蹋他!”
王海:……
傅治感慨良久,最後慢慢在沙灘上躺下,偏過頭無奈道:“朕前些天挖夏妃膝蓋的那把刀,你送去東宮吧。讓他自己看著辦。”
王海瞪圓了眼,“陛下是說……”
“絕塵公子啊……多好的人物,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