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陸子溶在人前向來冠帶齊整,容色冷淡,不顯露心緒才算得體。

先前在芭蕉小築被灌酒後,他知道自己的模樣定是不堪的,但他一直受得住那份恥辱,是因為隻有一個人看到,盡管那人是他的學生,也不算太糟。

可現在,整個大殿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其中不少是他從前共事之人,在他麵前恭敬守禮,他也端肅持重。彼時同他們高談闊論,為眾人敬服。

如今,看清高自持的太傅在他的學生懷裏受辱,好不有趣。

陸子溶眼前忽然閃過一些久遠的記憶。

那時,尚且年少的他穿著大紅大綠的衣裳,塗抹了滿臉脂粉,或唱或跳,賣弄風姿,被眾人指點。倘若不能讓人滿意,便要挨餓。

過去,他選擇在眾人麵前承受屈辱,不然他會死。

現在,他仍然這樣選擇,不然舜朝以外、故齊國境內,有太多人會死。

他盡力抑製住身體的顫抖,側過頭,避開他人的凝視。心中再覺得恥辱,出口的話音仍然平淡沉穩:

“這些流民身上背的人命,既有涼州百姓,也有大舜官員,是殺是放,總有不討好之處。”

“既都是涼州人,不如索性-交予涼州州官處置。寧可放棄以此威脅警告什麽人,也切莫傷了雙方和氣。”

“涼州要收,但如若血流成河地收,收來的,隻能是一個失了民心的涼州。”

陸子溶心中清楚,涼州州官都是故齊國留下來的,流民在他們手裏不會有性命之危。隻要不和大舜起衝突,整個涼州就都能安全。

此話一出,饒是看陸子溶不爽的那些客卿,也無法再發表意見。他們向陸子溶投來各色目光,有佩服,有感激,有歉疚,還有……憐憫。

傅陵點點頭,沒有鬆開攬著他的手,而是指了方才那二人:“立即前往涼州報信,誰也不許動那些流民。”

他又轉向幾個齊務司的人:“刑部可曾到齊務司查過王提思、錢途的事?”

幾人點頭。

傅陵淡淡道:“去告訴刑部,王提思便罷了,齊務司許多事除錢途外無人通曉。此人讓他們慢慢定罪,先把人綁著送去衙門裏,教會了接任的,再去服刑。”

陸子溶垂了目光,長長的羽睫輕顫,遮住神色。

這樣的處置,是他早年間教給傅陵的。定罪前還吩咐人做事,是想讓此人戴罪立功。

出事時錢途在京中守著,頂多是謀劃不周的罪名,本就不重。倘若傅陵說他有功,他就能繼續在齊務司任職,牽製那些一心要收涼州、不顧百姓死活之人。

但傅陵也可以說他無功有過。

陸子溶微微偏頭,望著將他攬在懷裏的男人,臉頰觸到他灼熱的胸膛,聽見有力的心跳。

他知道錢途的功過取決於什麽。

他還受得住。

“等錢途到了齊務司,即刻讓他去涼州,同當地州官交涉流民之事。”

傅陵終於如了陸子溶的願。

一邊說著,一邊手上用力,死死扣在他腰間。

他這個學生縱然有千萬般不義,至少還講信用,說話算話。

陸子溶總能找到不該放棄他的理由。

下麵諸位紛紛移開目光,傅陵渾不在意,繼續議事。他一手攬著陸子溶,一手拿過待議的文件,一一給出意見。

陸子溶靜靜聽著。

在他離開東宮之前,他覺得傅陵這個學生雖然聰慧,到底還帶著幾分青澀稚嫩。可如今已蛻變為另一副模樣,指點江山,從容瀟灑。他的謀略城府也青出於藍,遠勝從前。

傅陵做完決定,卻掐著他的腰問:“陸先生覺得如何?”

被他箍了這麽久,陸子溶心中早已羞憤交加。實則麵若霜雪,他忽然站起來朝傅陵行禮,道了毫無語氣的一句:“殿下英明。”

他寧可站著行禮,也不想再坐回去。

傅陵深深地笑了,“既然沒有異議,那今日就到這。諸位辛苦。”

他將站立的陸子溶抓回自己身邊,這次竟毫不遮掩,直接按進了懷裏。

殿內流淌著詭異的氣氛。

坐在前頭的吳鉤很快起身,走到殿前朝他下拜,懇切地道了句:“請殿下三思!”

這話沒說完整,但眾人都明白。

三思他做出的這些決定,是出自本心,還是為人所惑。

傅陵嗤笑,撫上懷裏人的臉頰,懶懶道:“陸先生即便犯了錯,也是孤的恩師,是譽滿天下的飽學之士。孤就是聽了他的話,又能怎樣?”

“旁的事孤依著你們,但你們這些後生,要和孤一樣,敬重陸先生。”

他的手掌滑落對方胸前,在衣襟處徘徊,似乎下一瞬就要將它撕碎。

逡巡良久,那隻手到底收了回來,朝下頭一擺,“還看什麽?都下去吧。孤還有些事,要向陸先生單獨請教——”

眾人終於不再糾纏,三三兩兩退了下去。

傅陵滿意地看著大家離開的背影,頭一歪靠在陸子溶肩上,撒嬌似的說道:“陸先生方才為何一直在咳?可是哪裏不舒服……耽誤事麽?”

說這話時,他注意到殿上,有個瘦小的中年男子不肯離開,似乎站不穩,正歪斜身子麵朝著他。

傅陵登時皺了眉,“王海?!你何時進來的,為何沒人通報?”

此人是乾元宮的掌事太監。

乾元宮,是皇帝的寢宮。

王海垂頭恭敬道:“是東宮的人引奴才進來的,奴才以為殿下知道。瞧方才這畫麵,想來還是不知道。”

“何人引你進來?”

“奴才老眼昏花,認不清相貌,許是東宮的客卿吧。”

傅陵一愣。從前他也懷疑東宮有內鬼,但他一直以為是陸子溶。

可陸子溶已然在他手裏,乾元宮的太監竟仍能在他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進入東宮,這事似乎沒那麽簡單。

“奴才本是來旁聽東宮議事,可現在看見了這些……殿下讓奴才如何回話?”

傅陵冷笑,“如實回話。”

“當初孤從父皇那裏將陸子溶要來,就是為了謀劃齊務司的事。如今他確實在做這個,有什麽過錯?”

“至於孤還同他做了什麽其它的……那就是我們二人的事了。”

“這種上不得台麵的事,對我父皇來說又不新奇。我不過是搞了自己的先生而已,與他相較……”

“殿下!”王海高聲製止,漲紅了臉。

傅陵沒再說話,也沒再看他,而是側過身去,饒有興味地把玩陸子溶一綹碎發。

王海隻好離開。他身上竟帶著槐花香,一串留在殿內。

聽到他們二人的對話,陸子溶在心裏歎口氣。這麽多年過去了,傅陵還是沒完沒了地和他爹鬥氣。這件事他從前也不是沒勸過,就是次數不多,沒勸動。

於是陸子溶自然就覺得,傅陵會說出這種話,隻因自己沒教好。

可現下身份不同,他不好再教訓,便輕聲道:“你這又是何苦。雖說如今陛下靠著你,但你若惹急了他,他也有辦法不讓你好過。”

傅陵忽然笑開,玩他頭發的手攀上他下巴,在如玉的肌膚上掐出紅痕,“先生這是……在關心我麽?”

“我這樣欺負你,你還要關心我,陸子溶,你說你是不是……”

他將拇指塞進對方口中,“喜歡被欺負?”

唇齒被撬開,陸子溶想都沒想,一口咬下去。

“嘶……”

傅陵收回手指,將淺淺一排牙印貼在唇間,輕輕笑了。

“陸先生這樣有力氣,想必對孤方才的處置很滿意,是很高興了。”

他身子前傾,將陸子溶抵在椅背,紫檀雕的八爪龍紋硌在他身上,龍爪的氣勢似要將懷中這個素淡的人吞噬。

“那麽……先生該報答我了吧?”

他湊近他唇畔,舌尖點了點他嘴角。

陸子溶不曾想到他竟無恥至此,這裏是東宮正殿,朝會議事之處,豈能如此褻瀆?!

他掙脫開來,跪在座前,脊背挺得筆直,“臣身子受了寒,請殿下容臣休息些時日再侍奉。”

“昨日昏迷,今日又受寒。”傅陵挑眉,手掌從他的發鬢滑在肩頭、胸口,“陸子溶,你就這麽厭恨我?我如了你的願,你又食言……”

他驀地扯開領口,抓住對方試圖反抗的手臂。

“孤不會再上你的當了。你沒得選。”

骨節撐起的曲線流暢動人,前兩日留下的斑駁隱約可見,那些屈辱的罪證,與這具近乎完美的身軀毫不相稱,卻又十分相稱。

宮殿莊嚴肅穆,隻這一角輕薄狎昵。

倘若傅陵將他抓去那象征權威的椅子上,然後對他……陸子溶不敢再想下去。

為了避免如此,他隻得發狠碾碎僅剩的自尊,一手前伸,探到某處。

被燙了似的,羞恥感湧上,指尖在發抖。

他慢慢低了頭,含混不清道:“臣……侍奉殿下。”

於大雅之堂行褻玩之事,隻有以這種方式,才能留存些許的體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