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傅陵聞言愣了片刻,忽然大笑幾聲,聽上去是真的很高興。他走到陸子溶麵前,抱著雙臂,居高臨下看著他。

陸子溶身上冷得要發抖,臉色唇色想必也不對勁了。可他定力遠勝常人,這樣低著頭,顯得安靜穩重,毫無異樣。

傅陵拿過用了一半的湯藥,把勺子在碗邊磕幹淨,用來挑起陸子溶的下巴。

“受不住就說嘛,先生和自己的學生,還需要這樣見外?”

傅陵噙笑端詳他舉世無雙的臉孔,“孤可不想傷你,隻想讓你舒服罷了。”

陸子溶終於開始發抖。

傅陵又笑出來,自去榻上靠著,手中把玩那勺子,“既然沒有病沒有受寒……身子受不住,你伺候孤的辦法也多得是。”

“先生說暈就暈了……你讓學生我怎麽辦?”

這天夜裏,陸子溶裝作懵懂的樣子,任由傅陵引著他,將身體各處極盡所能。

他不明白,他尚在東宮時經常陪在傅陵身邊,沒見過這孩子看豔情話本春宮圖什麽的,為何如今懂這麽多下流之事。

要麽是他當時藏得好,要麽是自己離開後他才墮落至此。

起初,他的手腳下意識地抗拒。久了便學會壓抑嫌惡,無論傅陵對他做什麽,他始終麵上淡淡。

一直被拉著折騰到後半夜,他見傅陵終於筋疲力盡,便打算趁這卸下防備的片刻光陰,像舊時一般將那孩子抱在懷裏。

然後問問他,為什麽。

卻見傅陵忽然下榻,穿起了外衣,輕哼一聲,“孤回寢宮去睡,改日再來看先生。”

陸子溶一愣,似乎明白了什麽,頓時心間一涼。

君王幸奴婢,燃香刻漏,事畢,斷無留宿之理。

原來傅陵叫他「陸先生」,隻是嘴上叫叫罷了。在心裏,仍是瞧不起他的。

他很快收好心緒,換上端肅麵孔,沉聲問了句:“明日清晨在前殿議事?”

傅陵擺弄著鬥篷的係帶,“問這做什麽。你的文章眾人都會看到,先生這是不放心我?”

“既然陛下的旨意是讓臣在東宮學習,議事臣總是該到的。前些天臣甚至無法走出這間屋子,殿下這樣做……”

“陸子溶。”

傅陵忽然打斷他,俯身撫上他臉頰,指腹劃過他工巧的眉目,輕佻道:“明明生得這樣可愛,為何總是一副受刑的樣子,不好看。怎麽,你對孤的本事不滿意?”

“孤看著你不舒服,自己就也不舒服。明白了麽,陸先生?”

說罷,他也不等回答,轉身出了門。

陸子溶似懂非懂。他早已寒氣侵體,此時終於卸下自持,軟在榻上。

……

齊務司議事通常在官署,但傅陵不想去那原本是陸子溶主場的地方,便改到了東宮。控場的也變成了東宮的客卿,齊務司派來的有品級的官員反倒坐在外頭。

老鄭讓人將陸子溶的文章抄錄了幾十份,發給在場每個人。

“鬧事的流民尚未處置,怎麽還管起涼州百姓的事了?”

“人家後麵說了,流民的事固然緊迫,但倘若百姓不事生產,明年賑災又跟不上,餓著了他們,又要鬧更多的事。那豈不是更麻煩?”

“嗯……的確有理。”

不少人開始點頭,卻有個齊務司來的主事嘀咕了句:“這辦法穩妥,頗有齊務司原先的風格……”

殿內安靜下來。

原先的風格,就是陸子溶的風格。

此人已獲罪離職,這時若再用他的辦法,著實不妥。

坐在上首的東宮客卿吳鉤聽了這話,陰陽怪氣地問老鄭:“此文是何人所作?”

“這……”老鄭猶猶豫豫。

這邊正糾纏著,無人注意到角落的李願悄悄離座,從外頭引了個人進來。那人身材瘦小,走路有些跛,但混進人群中並不容易察覺。

隻有守門的侍衛注意到,問了句:“李公子帶的什麽人?”

李願壓低話音解釋:“宮裏來旁觀議事的,和殿下說過了,不可聲張。”

侍衛就信了,沒再多問。

老鄭正滿頭大汗不知如何回答,齊務司的一名小吏進來攪了局。

他道:“才從涼州傳來的消息,朱主事已經下令,過幾天把暴-亂中抓的流民砍了。那些涼州人都嚇壞了,再沒人不服,諸位放心吧。”

朱主事是涼州出事後暫代相關事務的官員。眾人聽了這話都神色稍解,吳鉤嫌棄地把文章扔到一邊。

“這才是一勞永逸的法子……”

“對付愚蠢的齊國人,何必那麽麻煩?”

“什麽齊國?齊國早就亡國了。那就是些沒開化的野民,鬧事不聽話,砍了便是。”

“誰讓他這麽幹的?!”

附和聲被陰沉狠厲的話音打斷,眾人望向門口,皆是一愣。

“見過太子殿下。”

殿內無不恭敬行禮。

才睡起的傅陵一進來就聽見這種事,登時不高興了。他徑直走到那小吏麵前,眼神像要剜了他一般。

“孤問你,把流民砍了,這是誰的主意?”

眾人被他氣勢駭得說不出話。那小吏支支吾吾半晌,什麽也沒吐出來。

傅陵不再問了。一個暫代涼州事務的六品主事,居然敢下達這種命令,不可能無人指使。

至於是誰置邊境安危於不顧出這種餿主意,他大概也能猜到。

他點了兩個齊務司的人,目光如炬,幹脆地命令:“你們立刻前往涼州,就一件事——攔住那個姓朱的。”

“所有流民,都不許傷一根毫毛!”

“等等!”那二人領命要去,卻被吳鉤的話音阻止,“屬下不解,朱主事此舉殺雞儆猴,殿下為何要攔?”

他性情耿直,在東宮資曆又老,向來這樣說話。

傅陵落座主位,帶著薄慍:“殺了流民,涼州百姓是畏懼退縮還是揭竿而起,誰說得準?”

這話一出,眾人不敢再說什麽。吳鉤卻突然來了句:“殿下這想法……是出自本心,還是聽旁人說的?”

殿內目光都疑惑地望向他。

吳鉤便又歎:“不可因人舉言啊……”

這麽一說,眾人就全明白了。自打傅陵不顧阻攔把陸子溶帶回東宮,大家就覺得太子割舍不下和昔日恩師的情誼,對此人頗多偏袒。沒想到過了這些天,太子殿下做出的決定也越來越向著涼州人。

大家便猜測,那姓陸的從小長在齊國,他來大舜為官,說不定就是這個目的。

不過是尋常的諫言,也不知哪裏惹到了傅陵。他麵上恰到好處的慍怒突然加深,“吳鉤,你把話說明白了!孤因誰舉言了?”

下頭這些人中,不少在陸子溶到的那天便跪過,此時又來一次,紛紛朝主座跪下。

傅陵的目光掃過他們,像是要在每人臉上燒個洞出來,一字一句不無狠厲:“如今孤代理國政,總掌齊務司,是聽從本心還是聽從他人,皆由孤一人決斷。誰要置喙,便先來坐孤這個位子。”

“既然如此,殿下何不遣散東宮客卿?”

冰冷沉著的話音從殿外傳來,整個大殿似乎瞬間被凍透了。

可說完之後,那人連著咳了幾下。

陸子溶換了月白色長衫,束帶矜莊,麵容端肅,款款進入大殿。隻臉色有些許蒼白。

傅陵脫口而出:“你來做什麽?!”

昨夜陸子溶問他時,他便知道對方今日興許要來,他並不介意讓陸子溶旁聽。

他介意的是,陸子溶明顯身子不爽,居然還是要來。

陸子溶語調如深潭古井,毫無波瀾:“臣聽聞殿下獨斷專行,特來勸諫。”

“你的意思是,你也想讓孤殺了那些流民?”

“不,殿下不殺流民確是上策,卻不該說出「皆一人決斷」這種話。臣曾向殿下講過明主以人為鏡的典故,殿下亦當……”

“陸先生,”傅陵忽然打斷他,粲然一笑,“你過來,到孤身邊來。”

陸子溶垂眸,順從地走過去,在離他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站定。他不想靠他太近。

“再過來些。”

陸子溶隻得又走一步。

然後他就猛然被拽著坐到傅陵身邊。

寬敞的橫椅,坐兩個人還是有些擠,膝蓋碰著膝蓋,大腿貼著大腿,灼燙體溫驅趕了寒氣。

傅陵將手臂搭在身邊之人的肩頭,漸漸下滑,直到腰間。稍稍用力,那個清冷如玉的男人便整個身子歪倒,靠在了他懷裏。

一瞬間,大殿靜得落針可聞。

方才被李願引入那人皺緊了眉,臉色極為難看。

傅陵望著懷中逐漸泛紅的臉頰,貼在他耳邊,分明是狎昵的語氣,卻讓全場都聽得見:“先生方才要勸諫什麽?這樣說,孤才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