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離京數月, 陸子溶回府又是好一陣安頓。可這一趟回來,他頗有物是人非之感,似乎府裏都沒變, 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變了, 深埋心底的事被殘忍地揭開,他無法繼續若無其事。

他回來的次日, 一大早起來, 便見六皇子傅隨抱了一摞功課請他檢查。陸子溶望著他那得意又緊張的模樣,翻了翻那些功課,數量的確不少, 可這學生的本事就那麽多, 即便認真寫了,也隻是照貓畫虎。

陸子溶隻得稱讚了他的勤奮,又問:“這些天除了做功課,也做什麽玩意了嗎?”

一提到這事, 傅隨的眼神立刻就亮了, 開始滔滔不絕地講他近來做的各式機關木雕,似乎每件都傾注心血。講完後他訕笑, “可惜今日一件也沒帶來, 還以為先生不喜歡我做這些……改日我帶先生進宮看吧!”

陸子溶無奈地笑了。

兩日後, 陸子溶下朝時單獨見了皇帝。他是去請罪的,他實未料到傅陵四年前的舉動被記恨至今, 貿然帶他入宮的確欠妥。

他在皇帝麵前承諾, 讓傅陵徹底成為花繼絕, 等涼州事畢就送他回邊境去。

整件事像一場無關痛癢的鬧劇。那天皇帝急著去長生殿修行, 可被傅陵惹出的氣沒處撒, 最後隻好讓陸子溶這個太傅在屋裏跪了一個時辰。

陸子溶如今的身子與尋常壯年男子無異, 也不怕跪。他側頭望著地毯上尚未清理幹淨的血跡,兩日前傅陵的怒吼猶在耳畔。

當年的皇室秘辛他隱約知道一些,先皇後趙氏為救昔日情人,放棄了為家族生養的皇子。皇帝殺了他們二人,卻也因此心生憎惡,廣納後妃,日漸荒**,將內廷之中的妃妾奴仆都做成殘廢,還讓多名缺手斷腳的妃嬪一同侍奉他。他沒再立後,也沒有廢太子,隻是建了長生殿。

生身父母都自顧不暇,又有誰想得起這個孩子?陸子溶不禁想,若那日自己沒有趕去搭救,傅陵如今會活成什麽樣子?或者是,根本活不到如今?

他透過半開的斜窗,望見重重宮簷。一瞬間,他理解了傅陵年少時的執著。但若換成是他,他會比傅陵更絕情,讓那個給了他一切又奪走他一切的人死在芭蕉小築。

一些被嚼爛的記憶再度湧上,時至今日,他心中已不剩多少漣漪。他閉了閉眼,阻止自己再去想那些糟心的過去。

畢竟,他都把傅陵罵了那麽多遍了,也沒能在對方要求跟來京城時說一句拒絕。

一個時辰很快過去,陸子溶並無不適,依照原計劃去齊務司盯著,怕石寅再動什麽手腳。

一走進正廳,便見花繼絕站在堂中,手捧文書朗聲給眾人講解。陸子溶下意識躲避,在被發現前先讓到一邊,靜靜看了半晌。

春風得意、光明磊落的花繼絕,總是給他一種特別的感覺。年輕男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輕輕在他心尖戳上一下,攢上半炷香時間,他便滿心又甜又癢。他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呼吸和心跳的變化,和在秦州初見時並無分別。

花繼絕就是這樣一個人啊。

眾人圍上來提問,不知怎麽擠到了,瞎子花繼絕不慎額角撞上書櫃,才縫合的傷口裂開,鮮血淌下。

陸子溶心裏一揪,齊務司眾人反應迅速,叫著要給他找大夫。然而隨從說:“衙門裏的大夫都被請走了,還是快送花公子去醫館吧。”

一名官員不解:“齊務司的大夫,還有人請得動?”

“是刑部牢房的人……不好得罪。”

又是刑部,陸子溶蹙眉。

齊務司派了個主事,送花繼絕前往附近的醫館。

陸子溶就跟在後頭,一路看著花繼絕與眾人周旋。他笑得燦爛,性子頗為爽朗,又知禮數,還懂得適當示弱——其實很多年前,少年傅陵在他敬愛的陸先生麵前,也是這副樣子。

這時陸子溶驀地明白,那日傅陵為何突然下車,執意要去做他的花繼絕——因為他怕自己說出拒絕的話,隻要他還是花繼絕的模樣,自己就狠不下這個心。

真是……愚蠢至極。

醫館裏隻剩一個大夫值守,她為花繼絕處理了傷口,包紮齊整後,那名主事對花繼絕道:“公子今日為我們講了不少涼州之事,不如先回驛站歇歇,待我們多讀兩遍文書,明日再向公子提問。”

陸子溶聞言上前,“花公子這兩日都住在驛站?”

那主事頓時緊張起來:“是……驛站也沒什麽不好,除了近幾天人多一些,一應設施還是……”

“花公子身上帶傷,你們讓他在驛站人擠人?”陸子溶稍稍抬高話音,“誰許你們這麽幹的,不是石司長吧?”

“不、不是……陸太傅說得是,下官這就另外安排……”

“不必麻煩了。”陸子溶道,“我與花公子也算舊識,他在京的日子裏,就住我府上吧。”

陸府的馬車裏,傅陵捂著剛包好的腦袋,在角落裏縮著。陸子溶掀簾望向街上,狀似隨口道:“我在秦州時,無意間見到一個包裹,裏頭裝了一些文章,還有一本……《絕塵集》。”

“我把每一篇文章,從頭到尾,讀了一遍。”

傅陵的神色繃了起來,他低著頭,雙手不安地在身前揉搓,“對、對不起……”

“謝謝你,阿陵。”陸子溶仍在看窗外,不大習慣如此直白地道謝,“若我當初曆經苦難時,真有這麽個人陪伴在身邊就好了。”

“我不該擅自寫那種東西……我不知道你會看到,我……”傅陵臉頰發紅,話音越來越低,仿佛聽到的是指責而非稱讚。

陸子溶輕嗤一聲,轉過頭來,“你不是想做花繼絕麽?他可不是這樣的。我從齊務司一直跟著花繼絕,怎麽一到我麵前,就成了這副樣子?”

他這樣說,傅陵愈發無措,下意識將想法念出聲:“花繼絕是什麽樣……花繼絕該是怎麽樣……抱歉,陸先生,我好害怕……雖然我不能恢複從前的身份,可我不是沒用,我可以用花繼絕的名字回邊境去,我能為你做很多事……”

說到最後,傅陵有些語無倫次。陸子溶知道那些言語背後藏著一句「你不要丟下我」,他歎息一聲,或許從十幾年前起,這孩子就習慣了乞求。

畢竟有些事,無論他為之付出多少,最後都要等待對方的裁決。

陸子溶拿過他的手拍了兩下,“別想那麽多。你現下帶著傷,當務之急是好生將養,齊務司的事能做就做,身子不適就不要勉強。等你好些了,我們再談其餘的。”

餘光裏,他看到傅陵小心翼翼地挪到他身邊,伸出手臂,似乎想要抱他,又似乎想牽他的手,最後卻隻是牽住他的衣角,輕輕「嗯」了一聲。

馬車停在陸府,陸子溶對掀開車簾的懷憂道:“花公子才包紮了傷口,你帶他進府,找個幹淨寬敞的屋子讓他歇歇,我晚些回來。”

“你要把我丟在這裏?!”傅陵突然死死抓著他手臂。

陸子溶略一蹙眉,帶了幾分惱意:“我去刑部牢房,你跟來做什麽?”

一聽他的語氣,傅陵立刻軟下來,可憐巴巴道:“我隨你去……不給你添亂。”

陸子溶猶豫片刻,到底是揉了揉眉心,“你高興就好。”

馬車又將二人送至刑部牢房,這裏關押囚犯近千名,如今正有不少拿著藥箱的人進進出出。見陸太傅駕到,獄卒連忙去衙門稟報。

刑部的事本與陸子溶無關,但他擔心朝堂上的隱患,讓尹丞相壓下去,受苦的隻能是百姓。如今他身為太傅,身份地位不同往日,即便是不隸屬於他的刑部牢房,他要來也沒人敢攔。

他進入牢房內部,發現幾乎每個牢房裏的囚犯都奄奄一息,大夫們挨個看病,卻無任何防護,顯然不認為這裏發生了瘟疫。

陸子溶向獄卒詢問病情,得到的答案是:“前些日子有一鍋水煮得不幹淨,不少囚犯喝了鬧肚子。起初沒人吭聲,延誤得久了便愈發嚴重。因為人數太多,傳成了瘟疫吧。”

話音方落,便聽見傅陵冷哼一聲。若隻是水沒煮開,也就個別人會鬧肚子;這牢房裏幾乎無一幸免,斷不會這麽簡單。

陸子溶還在與獄卒談話,見傅陵擅自走掉了,不知從哪撿了根棍子探路,自己走向牢房深處。片刻之後他回來,在陸子溶耳邊道:“我問了幾個大夫,他們都說,這些囚犯本就體質極差,胃裏有毛病。這時喝了不幹淨的水,沒幾個人受得住。”

“那些無大礙的囚犯,都是新近關押進來的。住得越久,病得越重。”

陸子溶陷入沉思。他在牢房裏住過,日子的確艱苦,但若既往無恙,就算住上十年八年,體質也不會差到這種程度。

“陸太傅——您萬金之軀,怎的駕臨牢房了?”陸子溶聞聲回首,認出來的竟是刑部尚書周唯,便下意識望了一眼傅陵。

周唯是趙家提拔起來的,卻沒與趙家一同獲罪,便和傅陵走得近一些。但那是幾年前的事了,現在陸子溶也無法確定他的立場。

陸子溶不和他周旋,直陳自己的發現,並向他索要近幾個月來囚犯們的食譜。

周唯為難道:“這……哪有什麽記檔,都是廚子們決定的……”

“沒有記檔,周尚書如何知道,做出來的是否符合規製?”陸子溶在傅陵肩上拍了拍,“再找兩個囚犯來。”

傅陵抓了兩個囚犯送過來,陸子溶讓周唯帶手下避到屏風後,轉而問囚犯近幾個月的夥食。

囚犯道:“每天一把糙米,沒有菜,米都是發黴長蟲的,但是能吃,餓不死人。”

“日日如此?”

“是,上一次見到菜葉子,得幾個月前了……”

連問了幾人,都是同樣的回答。陸子溶道:“周尚書,刑部牢房每日的夥食規製是怎樣的?”

周唯支支吾吾:“這……囚犯的夥食,嗯……”

“一日三餐,每餐米二兩,菜一勺。”傅陵開口就背,“食材新鮮,並配水一碗。周尚書身為刑部堂官,竟連這也記不得麽?”

“還是說,省下的錢被周尚書拿去做了別的事?”

片刻的靜寂過後,周唯緩步走到陸子溶麵前,話音陰沉下來:“牢房用度的確掌握在下官手中,卻更掌握在旁人手中。陸太傅乃朝中清流,有些醃臢事還是不要過問的好,不然上頭怪罪下來,對您自己沒有好處。您放心,牢房裏死不了人。”

陸子溶抿唇不語,思忖片刻,起身離開了牢房。

回到府上,陸子溶在正廳坐著,見傅陵跟來,便再次讓懷憂帶他安置。傅陵一個眼神把懷憂瞪了回去,回身插上門,緩步走到陸子溶身邊。

陸子溶也不看他,淡淡道:“你走後無人製約,尹必愈發猖狂了。我這個位子碰不到朝中事,幹預不易,但我畢竟不能坐視不管。你回去歇著吧,我再想想。”

傅陵靜立片刻,而後摸索著坐到他旁邊,麵對他解開蒙眼布的結。布條滑落,露出一雙俊美卻無神的眼眸。

看到那張屬於傅陵的臉,陸子溶還是下意識地往後靠了靠,“這是何意?”

“讓我來吧,”傅陵認真道,“我離開不過四年,京中舊部想必還認我這張臉。他們有不少身居要職,查查尹必在搞什麽名堂,想必不難。”

陸子溶垂著眼眸,“查清一件事又有何用,如今朝中無人能與尹必抗衡,還能他做一件,我們拆一件麽?我本想指望六皇子,可那孩子遠不及你當年……”

“讓我來。”傅陵堅定地重複了一遍,忽然起身,摸著陸子溶雙腿跪在他麵前,“若在暗處鬥不過他們,大不了撕破臉。濟王都可以謀反,我為什麽不能。雖然我現在沒有一兵一卒,但朝中人心向背,我還是清楚的。”

陸子溶蹙眉不語,良久,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在邊境時我說過,你若真的需要,我可以一直陪著你。你若想我像對待花繼絕那般對待你,過上十年二十年,前世的記憶淡了,我興許真的能做到。你不必為了討我喜歡,做你本不用做的事。”

傅陵肩膀一抽,低頭咬唇,抬頭抓住對方的手,“不是的。這麽多年了,我本來想的、陸先生教給我的、陸先生要求我的,我早已分不清了。陸先生勞碌奔波,並非為了涼州或是邊境,而是為了天下萬民——我在乎陸先生,自然也在乎先生所在乎的。”

陸子溶眼神冰冷下來,“野心不小。你要知道,若有不慎,他們真的會殺了你。”

“我死過兩次了,我不怕死。但我有個願望——”傅陵忽地站起來,向前一撲,撞進陸子溶懷裏,話音漸低漸緩,夾雜著呼吸的熱氣,“我一生都沒得過陸先生半分真心,待我死前,你騙騙我好不好?”

陸子溶心跳陡然加快,試圖往後避,卻讓對方壓得更結實。懷裏灼燙的溫度讓他身子一僵,緋紅了臉頰,“怎、怎麽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