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花繼絕隨同舜人回京, 帶了涼州近幾年的文書在路上整理。由於他並無實職,他的車廂在一幹舜朝官員之後,與為首的陸太傅更是相距甚遠。

每每用飯時, 他都試圖靠陸子溶近一些, 不過隻有一次鼓起勇氣走向他身邊的位子,卻被陸子溶防備地攔下, 說那裏是他手下官員的位子。

他眸光黯淡, 可他不知道的是,陸子溶在那一刻也是慌亂的,以至於回到車上後仍在咀嚼此事。陸子溶不明白傅陵為何要跟來, 或者說不願承認。

心緒久久縈牽, 入了夜,竟降下一場大雨。此時馬車仍在盤山,猝不及防的雷聲將山路照得如同白晝,攪亂了陸子溶的心神。

他一襲月白衣衫, 端坐車內, 闔目聽雷聲劈開雨陣。忽然,他從鋪天蓋地的雷聲中分辨出一個稍近的節奏——

咚、咚、咚。

說近也不是很近, 但一定在車隊裏。陸子溶立即將這個聲音與某夜的記憶連在一起, 白天傅陵請求坐他身邊的模樣閃過, 他的心驟然揪住。

被雷聲嚇到……所以……瘋了嗎?

“停車!”

陸子溶掀簾高聲吩咐。

外頭的護衛連忙命令眾人勒馬,陸子溶不加外氅, 徑自翻下車, 奪了匹馬循聲往車隊尾部跑去。

一路眾人探頭詢問緣由, 他一概不理。最終他停在某個車廂前, 車窗緊閉, 從中傳出規律的「咚」聲。

這是傅陵的車廂。他並未刻意去記誰在哪個車廂, 不知怎的就記住了這個。

聽著那聲響,陸子溶眯起雙眼,麵上是掩蓋不住的擔憂。他立即翻身下馬,掀簾而入——

傅陵坐在車廂裏,戴著蒙眼布,挽著袖子,麵前擺了個石臼,他正用杵一下下戳著石臼,發出響亮的「咚」聲。

陸子溶哭笑不得,鬆了口氣的同時,聽見對方說:“是陸先生吧,我聽出你的聲音了。”

“你這是做什麽……”陸子溶扶額。

“陸太傅,”護衛統領在外道,“咱們今夜得抵達鎮上,前頭有窪地,倘若積上雨水便過不去了。您這邊若無大礙,咱們還是盡快離開此地吧。”

陸子溶看看車廂裏一臉迷茫的傅陵,再看看外頭大雨,點頭道:“那便繼續行進。”

車隊重新上路,陸子溶幹脆進了這輛車廂,放下簾子,聽傅陵道:“路邊采了些藥草,搗碎了敷身上的傷處。陸先生是不是以為……是在擔心我嗎?”

陸子溶尋地方坐下,“鎮上不是沒有醫館,費這個事……唔……”

他才落座,便見傅陵翻了個身壓在他麵前,雙手撐住他背後的牆壁,與他一拳之隔,開口時熱氣撲在他麵上:“陸先生方才……在擔心我嗎?”

陸子溶蹙眉,推他不動,便扭過頭道:“再有幾日要到京城了,我來和你商議……”

“入京之後,我就去齊務司。我這個樣子連你也認不出,何況他們。到時候讓那個姓石的安分些,涼州的事我來辦。”傅陵捧過他臉頰,俯身吻下去,“還是說,陸先生另有安排?”

陸子溶話已到嘴邊,被他這一堵,渾身頓時僵住。無數記憶中的光影閃過眼前,又很快消失,最後真實的隻剩溫熱的觸感。

“前世……我隨你從涼州回來後,再次入獄,被判斬刑……你是知道的,對麽?”

他沒有移動身體,嘴唇開合時擦過對方的溫度。或許隻有在這般迷亂的場景下,他才問得出這個耿耿於懷的問題。

對方明顯一愣,片刻後用力深吻,接著貼在他唇角輕聲道:“我那時去了雲州,想找「經年」的解藥,回京後才知道發生了什麽,可那時已經……已經來不及了……”

陸子溶闔上雙眼,不願讓對方看見他脆弱的一麵。身體的顫抖歸因於馬車顛簸,他盡力使語氣平淡:“若你當初早知道……”

又是一陣靜默,而後傅陵忽地雙膝跪地,握住他一隻手,喃喃道:“我明白了……陸先生,我明白你為何那樣恨我了。你在我身上投入心血,即便早就能逃走,也因為不想放棄我而委屈自己。可我到了最後,從你身上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卻不肯隨手救你一命……”

傅陵話音哽咽,忽然膝行上前,圈住陸子溶的腰,臉埋在他腿間,“對不起,是我蒙心蔽目,是我天生下賤,是我配不上先生給我的一切,都是我的錯……”

他抓起陸子溶的手,手掌貼著自己臉頰,“先生,你罰我吧。”

陸子溶沉著目光望了他片刻,有時真想扇他一巴掌,卻到底是抽回手,從桌上取了一卷竹簡,卸下一塊篾片。他拿過傅陵的左手展開,用竹篾抽在手心上。

他打得又狠又突然,傅陵毫無防備地慘叫出聲。陸子溶不給他緩衝,接著又是一下,每一下略有偏移,但都選了手心上敏感之處,其痛苦不亞於笞杖。

接連打了二三十下,傅陵從頭慘叫到尾,眼淚流了滿臉。

當初用刀子剜他肉時,陸子溶也沒見他哭。

傅陵按住發紅發腫的手,俯身跪著,低聲呢喃:“學生……謝先生……”

暴雨敲打,車輪轆轆,時有驚雷炸開,填補了車廂裏的寂靜。

“若當初早知道……”傅陵的話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會把先生綁在芭蕉小築裏,日夜守著你,決不放你去給人頂罪。我不怕你恨我,隻要你還在我身邊,我什麽事都可以做,什麽人都可以殺。當時的我,隻在乎這一件事。”

他緩緩抬頭,絕望道:“陸先生,你說,我還有救麽?”

陸子溶目光鎖在對方身上,而後漸漸垂下,向側方偏頭,“你在長往殿裏做了什麽?”

傅陵倒吸一口涼氣,“我、我……”

“不想說就不說了。”陸子溶合眼又睜開,眸色恢複淡然,“你給了自己重新來過的機會,阿陵,你不必囿於過去。我曾陪你走出陰霾,卻將你帶進另一個困境。你長大了,該自己做決定了。”

“先生……”

“你做花繼絕就很好。但你既然進了京,還有另一條路給你選:你隨我入宮,回到你原來的軌跡上。”

傅陵不停地搖頭,“先生,我隨你進京隻是想和你在一起,我對那些沒興趣!”

“大舜後繼無人了。”陸子溶話音漸沉,“幾十年後,倘若想要四海清平,利用你的名望和才能是最穩妥的辦法。自然,我不會逼迫你,你若拒絕,我便試試把六皇子扶上牆。我隻是希望你想好,自己餘生要怎樣度過。”

“你明知故問……”傅陵話音發抖,大口喘著氣,許久方咬住下唇,“好,我都聽先生的。若我真有那個本事,能讓先生少操點心,那我當然願意。”

他的眼眶更紅了,陸子溶看著揪心,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這時車隊的速度慢了下來,已到落腳的城鎮。安頓下來後,陸子溶主動讓人去醫館叫了個大夫,給傅陵檢查傷處。

大夫來時不情不願的,陸子溶可算知道傅陵為何選擇自己研磨藥草了,讓這大夫多耽誤一會兒就換來一頓抱怨。陸子溶隻得加了價,問道:“大雨天的勞煩大夫了,可是有什麽事急著回去?”

大夫道:“可別說了,最近京裏不知是怎麽了,刑部的老爺們來我們這抓大夫,隔三差五上京城給人治病,不去還不行,還不給診金……聽說是什麽死人的疫病啊!”

“京城出了疫病?”陸子溶望向隨侍官員,眾人卻紛紛搖頭。

拿足了錢的大夫替傅陵換藥,借著燈光,陸子溶瞧見他新傷疊舊傷。大夫察看許久道:“外傷好治,內疾難醫。肌膚上這些痕跡,想必是毒發留下的,還有公子的眼睛……”

在長往殿中的毒……陸子溶心裏一緊,“此毒可有解法?”

“毒物這稀罕玩意,可不是我們這等鄉野大夫懂的。不過瞧他渾身痕跡入骨,能全須全尾地活著已是萬幸,莫要奢望太多了。”

送走大夫,陸子溶心緒沉重。他在門口坐了半晌,湯藥熬好,便進屋送給傅陵。許是腳步緩慢,傅陵聽出了他的心思,一邊吹著藥湯一邊道:“陸先生,你這幾年來身上可還有餘毒?”

“不曾有過。我身子安康,如今很好。”陸子溶一怔。

“那……”傅陵轉頭,隔著蒙眼布與他對視,粲然一笑,“我也很好。”

若是原先,陸子溶對這等諂媚殷勤的話語不會有什麽感覺;但此時此刻,他竟心裏泛起酸澀。他沒多說什麽,徑自回去了。

之後的幾日,每到歇腳處,他都會召來當地的大夫給傅陵看傷,多少聽聞他們被京城征召的事。

真有疫病嗎?京城出了疫病,豈不是要封鎖全城?怎麽會全無消息?

可若不是疫病,能讓大夫異口同聲這麽說的,還能是什麽?

幾日後,車隊進入京城。因是奉皇命出使,陸子溶抵京後不回府邸官衙,而是直接入宮麵聖。

他在乾元宮正殿呈交議定的文書,這份約定相對來說公平,皇帝聽完沒什麽反應,隻象征性發了些賞賜。而尹必的臉色就不太好看,毫不避諱地瞪著石寅。

散會之後,陸子溶叫了傅陵一同上前,朝座上道:“陛下,此番臣在涼州,帶回了當地百姓眼中的花青天花繼絕。花公子近年來經營涼州事務,關於與大舜的合約,有幾句話想私下稟明陛下,不知可否移步側室?”

皇帝向來給足了絕塵公子的麵子,以為他要引薦什麽人,便應允了。三人轉移到側室,陸子溶在傅陵手臂上拍兩下,“陛下就在這,行禮吧。”

傅陵原地跪下,行了全套大禮。傅治隨口道:“還這麽年輕,眼睛就看不見了,你……”

禮畢起身,傅陵摘下蒙眼布,用無神的雙眼望向座上,“父皇,是我。我回來了。”

他的嗓音已因為中毒而改變,但容貌卻基本保持舊日的神態。

“你……你是什麽東西?!”傅治嚇得幾乎跳起來,大聲嚎叫。

氣氛瞬間怪異起來。陸子溶忙道:“四年前濟王之亂時,臣身負重傷,太子殿下為給臣解毒前往雲州,找尋仙教秘方。當時殿下不慎受傷命懸一線,調養了好一陣,又在邊境待了幾年,這次與使團相遇,臣才將殿下帶回京中。”

“什麽……你……”傅治咬牙切齒,喘著粗氣,“你放著宮裏亂局不顧,竟自己跑去雲州?!你這逆子!”

傅治抓起桌上茶盞,連著裏頭滾燙的水,一起砸在傅陵頭上。

誰也沒料到有這麽一出,傅陵躲閃不及,額頭上才愈合的傷處再次流血,脖頸被燙出腫泡。

陸子溶心下一沉,他端正下拜,肅聲道:“陛下,六殿下非帝王之才,臣帶太子殿下回來也是為了大舜國祚。殿下本就廣有美名,這幾年在邊境的作為足見其大略,縱使目不能視,也不礙著什麽。臣叩請陛下擱置私怨,複太子殿下名位,仍履監國之任;至於殿下先前不當之舉,臣身為太傅,亦不會坐視不管。”

“陸太傅,”傅治冷笑兩聲,“這是皇室私事,你不要插手。”

傅陵抬手抹去額頭上的血跡,“帝王事即天下事,若是為了一己之私,我也不會回來了。”

“阿陵!”陸子溶低低叫了一聲,可已然來不及,傅治抄起桌上擺的瓷瓶朝傅陵砸去。陸子溶本能地要替他擋開,然而傅陵早已學會聽音辨位,從容向旁邊挪半步,瓷瓶便「嘩啦」砸了一地。

傅治劇烈地喘息,一根手指顫抖著指向傅陵,“你……你這個冒牌貨!太子早在四年前就死在戰亂中了,你不過是個瞎子!滾!滾出去——”

他吼得大聲,踢騰著雙腿,卻沒有實質動作。很明顯,他知道自己又打不過這個瞎子。

傅陵笑意愈深,唇角勾起輕蔑的弧度,“現在知道要我滾了,二十年前怎麽不在繈褓裏掐死我?”

“我知道我的父母是一對怨偶,母親為了家族拋下心上人入宮,卻又為那人拋下了她的孩子。父親因此將那孩子視作汙點,除了皇族的身份,什麽也沒給過他,從不在乎他是死是活。”

“可陸先生和我沒有半分血緣,卻給了你們欠我的一切……你立我為儲,是想把天下的擔子推給我;但陸先生卻說,若我不想承擔這份辛苦,他可以幫我推拒。你說,在陸先生病危時,我為什麽要留在宮裏幫你收拾爛攤子?那樣我對得起陸先生嗎?!”

“誰稀罕你的大舜江山,若不是陸先生勸我,你以為我會回來受你的委屈?!”

最後他大吼出聲,轉身離去前似乎朝陸子溶那邊望了一眼,又似乎不大敢望,迅速別過頭,決然提步。

陸子溶猶在震驚,下意識要去追他,此時根本無暇顧及立場問題,隻匆匆朝座上一禮,便跟著出了乾元宮。

他追上傅陵,並未近前,而是落後兩步。宮裏的路傅陵熟悉,但陸子溶也怕這孩子心緒不寧踩進溝裏,便隻是跟著他。

二人一直出了宮門,傅陵在門口久久駐足,外頭人群熙攘,襯得一己之身愈發渺小迷茫。

陸子溶陪他站了片刻,緩緩上前牽他手臂,“先上車吧。”

宮門口早有陸府的車駕候著,陸子溶抓著精神恍惚的傅陵坐上車,吩咐車夫回陸府。

傅陵抹了抹身上血跡,而後手肘撐在膝上,頭深埋在雙臂之間。市井喧鬧中,他吐出不易覺察的一句:“抱歉……我做不到先生要求的事,恐怕先生得另想辦法了。”

外頭傳來賣糖小販的吆喝聲,伴隨著孩童的笑鬧,融進嘰嘰喳喳的底音中。

“方才我忽然覺得,或許我不該說那些讓你再選一次的話。若你是那樣看我的……”陸子溶微微仰首,輕歎道,“再重活多少次,你如此固執,大約也不願換一條路吧。”

“阿陵,我其實不想……”

“不要說!”傅陵突然直起身捂住他嘴,話音抖得厲害,“不要說,你再想想……你說我自欺欺人也好,你再想想……”

這個姿勢保持了片刻,傅陵的手漸漸鬆開。他掀簾道:“停車!”

見他下車,陸子溶忙問:“你去哪?”

傅陵站在車外,修整好了表情,衝他笑了笑,“涼州的文書被拿去齊務司了,他們看不懂,花繼絕得講給他們。陸先生不必擔心,城裏的路我不用看也認識。”

陸子溶一時沒回過味來,不好攔他,隻得派了兩個隨從送他,卻不明白,這人怎麽又變回花繼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