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回屋洗了把臉, 陸子溶便去書房研讀涼州呈交的文書,草擬修改和補充的條款。才寫沒幾行,今日一定會來的人便來了。

見石寅坐在下首, 陸子溶點了點麵前一張紙, “這是涼州人的原稿,石司長也可提些看法。”

至於采納與否, 自然是他陸子溶的事。

石寅猛地一拍桌子, 倏然起身,“陸太傅,我石寅官位不及你, 可你若硬要如此, 我們不是沒有辦法!你若不肯收手,那就魚死網破!”

陸子溶並未抬頭,寫完一句,擱筆啜了口茶, 抬起眼皮, “你如此年輕,便已坐到齊務司司長的位子, 想必尹丞相待你不薄。”

頓了片刻, 他緩緩靠在椅背上, 眸光沉靜如水,“但你可曾想過, 尹丞相現今多大年紀?”

石寅盛怒的表情頓時僵住。

“你可曾想過, 陛下多大年紀?你我多大年紀?六殿下多大年紀?”

石寅身體微顫, 眉毛擰起, 額角滲出冷汗。

見對方不答話, 陸子溶也不著急, 拭去唇角水漬,繼續寫起了他的文書。

片刻之後,石寅似乎終於想好了,慢吞吞挪到桌前,接過那份文稿,小心道:“下官……想要修改幾個細節,請陸太傅允準……若是這樣拿去,丞相大人恐怕要生吞了我……”

陸子溶點點頭。待他修改後掃上一眼,石寅隻是把表麵風光給了舜朝,卻並未傷及涼州的利益。

他知道石寅並非愚蠢,隻是一路受尹必提攜,從未想過其它的可能——

十年二十年後,皇帝和尹丞相或許都垂垂老矣,他石寅還能靠誰?六皇子才是唯一可能的儲君,而六皇子的師傅也隻有陸子溶一人。

他不要求石寅現在就投靠他,但至少,得讓石寅不願得罪他。

石寅垂著頭問:“回京之後……陸太傅可否引下官覲見六殿下?”

陸子溶唇角微挑,“以石司長的職級,本就可以自己遞帖子。至於六殿下見不見你,陸某也不能完全左右殿下的心思。”

這便是答應了。陸子溶說罷開始潤色文稿,這頗費工夫,他在屋裏坐到約莫二更天,忽聽外頭傳來接連不斷的重擊聲。

“砰——砰——”

很快添上窸窣人聲,仿佛刻意壓低,聽不清說話的內容。陸子溶想起涼州使團就住在這附近,不敢不管,便召來懷憂詢問。

懷憂道:“是使團的住處,不知出了什麽事,一群仆從聚在那裏,鬼鬼祟祟的。”

陸子溶決定去看看。他循著聲音來處,停在一間屋子前,壓低眉頭。

那是花繼絕的屋子。

起初外頭值守的涼州人敷衍他,試圖趕他走,但他堅持不肯,引來了花繼絕身邊的隨從。有的隨從知道他和自家主子關係不淺,便悄聲道:“花公子許久不這樣了,不知怎麽今日就……您別見怪,過一會兒就好了。”

陸子溶來到門口,聽清屋裏是肉身往硬物上撞的聲響。他心裏一沉,吩咐道:“把鎖撬開,我進去看看。”

“您可別進去!花公子這會兒不認人,可別傷了您……”

“那就任由他傷了自己嗎?!”陸子溶的話音難得急促,“不要緊,他打不過我。你們守在外頭,若真的動起手來,我叫你們便是。”

隨從拗不過他,隻得依言開了門。陸子溶一見屋裏景象便怔在原地,桌椅歪倒,書架被推翻,杯瓶碎了滿地。而花繼絕跪在一片淩亂之中,瘋了似的用拳頭擊打牆壁。

他口中含混地念著:“滾開……不許碰陸先生……不許傷害他……”

拳頭與牆壁接觸之處,血跡滴滴答答。

陸子溶關上門,緩步穿過滿地碎片,停在花繼絕身後不遠處。他望著眼前這個狼狽的年輕男人,不禁想起初見花繼絕時對方那意氣風發的模樣,陡然心中一緊,泛起酸澀。

他不由得輕喚:“阿陵。”

這稱呼於他而言已很陌生,卻還是令對方頓時停止了自毀的動作。滿手是血的男人轉過身,笨拙地撲進他懷抱,緊緊環住他腰身,臉埋在他胸前,“陸先生……你沒事,太好了……”

陸子溶低歎一聲,在他肩背上拍了兩下,“何苦呢。想殺我的人那麽多,你又能擋住幾個?逞英雄是要賠上自己的。”

“我不怕死!”傅陵脆聲道,“我死後若陸先生可以省些力氣,那也值得!”

明知對方神誌不清,陸子溶仍沒來由地升起惱怒之感。他強行推開對方,“你口口聲聲為了我,可在我被押赴刑場時你在哪?前世見死不救,如今你也不是花繼絕,你仍舊是……”

他說著,狠狠把對方的蒙眼布扯了下來。

陸子溶輕吸一口涼氣。

那雙眼眸依然無神,可與上次不同的是,眼白和眼眶詭異地發紅,滲出一層血珠,配著他身上的鮮血,異常可怖。

“我沒有見死不救,我沒有……”傅陵慢慢埋下頭,“我不該告訴你長往殿……我的眼睛,我該說是不小心戳瞎的……與你無關……

“你要回京城……你說得對,我應該離開!我應該消失!”

傅陵驟然激動起來,他起身麵向牆壁,這次的攻擊不再是用拳頭,而是用額頭。隻消幾下,鮮血便流了滿臉。

陸子溶被這瘋子嚇了一跳,連忙從背後抱住他,可人在發瘋時力氣大得很,僅靠陸子溶的蠻力攔不住。他又試圖通過點穴讓對方昏迷,但本就神誌不清的人似乎不吃這套。

一番折騰無用,陸子溶隻得喊人,並在傅陵下一次預備撞牆時將他翻過來,在他那沾血的唇上輕吻。

這一吻阻止了對方撞牆的動作,傅陵僵了片刻,隨後被衝進來的隨從們按住。

隨從們七手八腳控製住他,有人叫了大夫替他止血施針。陸子溶在一旁看著,聽他們的意思,這似乎不是第一次了。

折騰半晌,傅陵終於停止掙紮,昏睡過去。陸子溶將眾人趕出去,自己坐在榻邊守著。他不禁握住榻上之人沒多少餘溫的手,慢慢靠在他肩上。

“阿陵,我沒有那樣說過……”

“從來沒有……”

就這麽靠著,陸子溶迷糊了一會兒,在曉光初照時便起身,給對方掖上被子,默默回屋收拾自己。約定的日程不能更改,在典禮開始前,他得處理好身上的血跡。

辰時,典禮擺在官府正廳。涼州使團團長花繼絕抱恙,主事的換成另一名中層官員。此人是孔義的直接下屬,清楚前些天陸子溶在涼州經曆的事,根本不敢再招惹他。舜人呈上陸子溶昨夜書寫的盟約文書,他直接同意了。

鍾鼓聲中,雙方在廳上行了一套祭天地君王的儀禮。飲過盟誓酒,陸子溶帶大舜使團朝京城的方向叩拜;接著,已為大舜子民的涼州人亦叩拜下去。

“涼州……”

陸子溶望著眼前景象,悠悠一歎。大舜為了收複涼州,曆經將近十年坎坷,投入的錢糧、死過的官民更是不計其數。困頓之時,多次有人提議對涼州用兵,好在都被壓了下來,才能如今日這般和平收複。

錢途、孔義、花繼絕……這其中紛爭無數,已不知該謝誰。或許在生死之際徘徊過後,該學著謝他自己。

典禮持續整個上午,之後設宴交接具體事項。一輪酒畢,陸子溶對涼州眾人道:“此番盟約既成,待陸某回京奏稟朝廷,另派官員前往涼州接洽。在此之前,朝廷需要詳盡了解涼州現狀。煩請諸位提供州內人口、官吏、兵馬、建築、產業等現狀,並附說明,由陸某帶回京去。”

不待對方答應,門口忽然傳來清朗話音:“涼州雖地處偏遠,然諸事紛雜不亞於中原。僅靠文書傳遞,恐怕造成誤會。不如我隨陸太傅進京,我這兩年經手涼州政務,還說得清楚。”

陸子溶向門口望去,蒙眼的花繼絕身著曲裾禮服,在人攙扶下進入殿內。一上午功夫,他不僅收拾得幹淨,還一副沉穩自信模樣,全然看不出昨夜的狼狽。

也就是這時陸子溶才反應過來,一個瞎子似乎應是走哪都有人攙扶的。可自打見到花繼絕以來,此人幾乎都是獨立行走。

對於他的請求,陸子溶隱隱明白他的意思,又不甚明白。氣氛尷尬地沉默了一陣,涼州使團中有人附和:“花公子說得有理。我們寫得再多,也不如花公子親政的經驗管用。隻是不知大舜有沒有從邊境帶人回去的規矩?”

陸子溶手指在桌下絞在一起,垂目抿唇不答。偏有屬下多話:“哪有什麽規矩不規矩的,隻要是為了涼州,帶什麽回去不行?”

他說的是事實。陸子溶感到眾人目光匯集在自己身上,微微蹙眉,臉頰泛起一層淺紅。他匆匆與花繼絕對視,可那個瞎子身形挺拔容色平靜,沒有眼神泄露心緒。

陸子溶隻得側頭問石寅:“石司長覺得呢?”

這些天石寅和花繼絕立場相對,應當不會希望對方到京城攪弄風雲吧?隻要石寅給一條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花繼絕,自己便可順勢附和。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陸子溶昨夜的話起了作用,石寅起身行禮,“下官覺得亦無不可,不過一切還要憑陸太傅決斷。”

陸子溶被酒水嗆了一口,見花繼絕又動起了嘴唇,發出清澈響亮的話音,他隻覺得一股羞惱之情油然升起,撂下一句「大舜隻要了解涼州近況,出奏本還是出人你們自己決斷」便借口身體不適離席。

他當然知道涼州人會如何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