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陸子溶在涼州官府養好了手上的傷, 再被風風光光護送回秦州。涼州官員見到舜朝使團,就說陸太傅是在涼州境內遇險,為官府所救。

一聽這因由, 石寅臉都青了。可涼州人把這事散播開了, 他也不好說什麽,隻得假意道謝, 還贈送了不少禮物。

“陸太傅不是去見涼州官員麽?如何就遇險了?”回到官府, 石寅陰陽怪氣道。

“見過他們後,我獨自在山中走了走。林間多猛獸,也怪我冒失。”陸子溶平淡道, “石司長費心了。”

石寅根本無從反駁。這樣一來, 大舜欠涼州好大一個人情,若對方在談判時拿出來說,他便再無談條件的底氣。

這時,一名隨從帶著個包袱進屋, 顧忌地望了陸子溶一眼。石寅不耐煩道:“什麽事?”

隨從道:“屬下從幽州回來, 見過了舉薦花繼絕那人,趁他不備, 接觸到花繼絕去涼州赴任前放在幽州保管的物件。大多是雜物, 隻有這一包是字紙, 屬下便偷了出來,也不知有沒有用。”

“給我吧。”陸子溶道。

石寅現在沒心思管什麽花繼絕, 便隨他去了。

陸子溶拎起包袱徑自回屋, 他心裏很亂, 解開包袱見到一遝零散的紙張, 上頭寫著文章, 隻是字跡不甚美觀。

每一筆的力道似乎都謹慎, 可由於目盲,筆劃的拚湊並不和諧。即便陸子溶曾看過多年他的字,此時仍不能一眼認出。

他掃一眼第一張紙上的文章,是一篇政論,內容有些熟悉;再往後翻,每篇都在大發議論,其主題他也都關心過,卻是很久之前關心的事了。

他注意到文章落款處的日期,這些文章從四年前他蘇醒後半年起,一直寫到了近一次赴涼州就任前。

粗粗看過一遍,陸子溶在一遝紙的最後,找到了一本被翻得破爛的《絕塵集》。

他動作一滯,心跳陡然加快。

從頭再讀,發現每篇文章都對應《絕塵集》中的一篇,但角度全然不同。

陸子溶當年寫文章的風格重答不重問,總在提出治世之方,而不大關注問題本身。畢竟其中很多事,本就是他經曆的苦難,他不願多談。

而眼前這些文章,關心的則是他曾提出的問題,剖析本質,抒**感。作文之人破開十幾年光陰,與苦難中的親曆者相遇——自然,也包括在當時彷徨無助的陸子溶。

每篇文章似乎都沒寫什麽,隻是展現了那一切,再溫和而堅定地陪在他身邊。

無論苦難是否有終日,此時此地,他都不是獨自一人。

陸子溶心緒翻湧,仍是強壓著情感看完了所有。擱下最後一頁時,他身子先是緩緩後傾,繼而頹然一靠,同時闔上雙眼,眼角泛起水痕。

傅陵寫這些,是在寬慰他嗎?可在那時,傅陵並不知道他們有一日還會見麵,那又寫來做什麽呢?

在隱姓埋名、盲了雙目之後,傅陵執著於在邊境做陸子溶想做的事,寫永遠不會讓陸子溶看到的寬慰,他圖什麽呢?

他似乎看見了傅陵書寫這些文字的模樣,興許也是夜半時分,一手執筆,一手摸索著紙上筆劃,沾了滿指墨跡。他一邊寫一邊輕念著「陸先生」,話音發顫,眼眶紅紅的。

一夜也摸不出一篇。

或許四年前傅陵說的是實話,陸子溶於他已不僅是一個名字,一副容貌,一段關係,一些回憶,一種寄托——

他是在用「陸子溶」三個字活著。

活在一個永無希望的盼頭裏,一定很苦吧……

陸子溶小心收好這些紙張,久久垂目不語。

他忽然覺得從前想差了,花繼絕和傅陵本就是同一個人,他無法選擇接受花繼絕卻拒絕傅陵,隻能都要或都不要。

似乎怎樣都不對,又似乎怎樣都對。

當夜,陸子溶的輾轉思慮中入睡,又一次回到了芭蕉小築。

在熟悉的榻上,他身著淺青色長衫,烏發披散滿床,腳腕與床柱固定在一起,雙手束縛在背後。這感覺他曾經十分熟悉,代表傅陵很快要對他做點什麽了。

他用手指觸到腕上的冰裂紋珠子,這一次他不願再縱容傅陵的猖狂,倘若傅陵再敢對他做那種事,他就立即殺了他。

門吱呀一聲推開,進來的不是傅陵,而是戴著蒙眼布的花繼絕。陸子溶一喜,在他眼裏,花繼絕是來救他離開的。

花繼絕緩緩靠近床榻,卻並未替他鬆綁,而是強硬地捏起他的下巴,不由分說吻了上去。

麵前的人雖然是花繼絕的模樣,實則做著傅陵做的事;他蠻橫無禮,傲慢而自私,不知疲倦地羞辱他的玩物,都和傅陵一樣。

陸子溶不介意花繼絕對自己做這種事,但是,不能在這裏。不能在芭蕉小築,不能在這床榻上,不能在這段記憶中。

“放手……花繼絕,別碰我……醒醒,是我……”

陸子溶聲嘶力竭地反抗,可對方似乎根本沒聽見,反而嫌他吵,堵住了他的嘴。

陸子溶動彈不得,微微抬頭望向天花板,默默忍受。他不理解,痛苦隻能是傅陵那個惡魔給的,但現在麵前的人是花繼絕,他深愛之人怎會這樣對他……

很久之後,花繼絕猛地掐住他脖子。

此後,陸子溶怔怔望著他頭也不回離開屋子,嘴角被咬出了血,眼角不受控製地淌下淚,愈發洶湧,不可遏止。他也不掙脫束縛,也不收拾自己,就那麽一動不動地落淚。

為什麽……為什麽他的花繼絕……要像傅陵一樣對他……

夢裏那個陸子溶嗚咽出聲,他有太多年不曾出聲地哭過了,隻有在這麽個荒唐的夢裏,才會徹底失去自製之力。

門再次被推開,有人擔憂道:“陸先生!你還好嗎?我來了。”

陸子溶抬眼,這次麵前是……傅陵?

此人沒有蒙眼布,那張熟悉的麵容頓時喚起陸子溶痛苦的記憶。他試圖往後縮,試圖遮蔽自己的身體,可對方卻不由分說向他跑來,直直撲進他懷裏。

“別怕……陸先生,我來了,我在呢……”傅陵環抱著他,話音動容。

陸子溶手足無措,試圖推他卻推不開。傅陵不顧他的抗拒,替他解開繩子,打水擦拭身體,最後替他穿衣蓋被,攬他在懷。

陸子溶迷茫地任他擺布,這些體貼的舉動隻有花繼絕才做得出,與傅陵此人格格不入。可仔細想想又不盡然,很多年前,少年傅陵也曾是這般的。

“你是誰?你不是花繼絕……”

而傅陵則深深望著他,摸出一條蒙眼布戴上,瞬間成了花繼絕的模樣。這卻令陸子溶想起方才的屈辱,下意識躲避。

傅陵詭異地一笑,“我是誰有什麽要緊,換了哪副皮囊,陸先生都想讓我死……”

說著,他握住陸子溶的手腕,褪下一顆珠子,毫不猶豫放入口中。

“那我就,如你所願。”

陸子溶眼睜睜看著傅陵服下藥丸,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響。傅陵隨即起身出門,將房門重重關上。

陸子溶心亂如麻,片刻之後跌到門口,強行撞開了門——外麵並非芭蕉小築的樓梯,而是一片漆黑的深淵。

他探出去看,除了漆黑還是漆黑,並無任何人的蹤跡。

再轉回頭,方才的房間消失了。麵前換成了陸府大門,有仆從恭迎他回府,有肥馬輕裘,有朝堂案牘,有一片屬於他的風光天地……

他不自覺地走向那裏,回到他熟悉的日子中。然而走幾步便發現,那扇通往虛空的門始終跟在他身後,無論前方多麽順遂,一轉頭便是黑暗。

最後,陸子溶在彷徨中醒來。天欲曙,他怔愣良久,告訴自己這不過是日有所思罷了。

隻是在接下來數日,他時不時會想起這個夢,頗擾心神。漸漸地,他咂摸出了其中意味。

——倘若花繼絕和傅陵真的從他生命裏消失,那也不是徹底消失,而是會化作別的什麽東西,永遠跟在他身後。

時至今日,他已無法抽身離去,再裝作無事發生。

又過了幾日,陸子溶接到消息,涼州打算發起一場談判。他當即同意,他才「被涼州人救下」,這的確是個談條件的好機會。

他狀似無意問:“花公子不是還傷著?涼州遣何人過來?”

他並不關心涼州誰來談判,隻關心花繼絕的傷如何了。

對方道:“具體何人還要問花公子,他這兩日才能下地,到時候應會一同過來。”

陸子溶的心放下又懸起來,花繼絕要過來?

——他還沒想好如何麵對。

幾日後,涼州使團又一次來到秦州官府的大堂。為首的官員換了一個,但宣讀的文書仍是熟悉的手筆。而花繼絕本人不能久立,便隻在角落裏坐著旁觀。他衣裳裹得嚴實,幾乎看不出什麽傷。

這次涼州的文書與以往大同小異,隻加了一條允許大舜插手涼州吏治,派駐專人監察涼州吏員,並將涼州低層官員的處置權交予大舜。

隻有陸子溶看得懂這條款中的深意。孔義如此識相,他也不刻意為難,立即道:“陸某日夜盼望九州一統,如今涼州歸附,舜人無不歡喜,此為第一要事。至於細枝末節,大舜有大國風範,不會與子民爭毫厘之末。”

“製鹽本為民生之術,不該私藏。但涼州世代以此為生,輕易傳授會斷了自己的活路,陸某明白。待涼州歸附後,便令其餘各州向涼州輸送農漁用具,以換取製鹽之法。涼州臨海且多荒地,百業並舉方能富庶。”

“若諸位覺得陸某的法子可行,今夜便歇在秦州,給我們一夜工夫草擬細則。待明日打掃殿宇、禮數齊備,便可簽訂盟書。”

對方使者道:“陸太傅的法子自是對涼州好的,但一夜會不會太匆忙了,也可以改日……”

“不必,”陸子溶沉聲道,“一夜足夠了。”

他深知現在必須速戰速決,拖到石寅反應過來,這事就成不了了。見他堅持,涼州人遂答應下來,隻是陸子溶在經過門口時,聽見一聲低低的:“陸先生。”

他渾身一僵,側目看過去,傅陵那塊蒙眼布定定地望著他。他宛如針刺,瞬間別過頭,吐出冰冷不自然的一句:“有事?”

對方明顯呼吸一亂,隨後隻是沉默。就在陸子溶將要提步時,突然顫抖著話音道:“明日之後……”

猶如碎石漪水,陸子溶心緒繁亂,於是拋出冠冕堂皇的一句:“明日之後使團即刻返京,涼州的事不宜再拖。”

說罷他徑自離開。

他對傅陵說過的刻薄之語很多,不多這一句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