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傅陵瘋了似的摸到倉庫, 這地方上了幾道鎖,在第一道門外,他聽見一個聲音:“花公子……是花公子來了!”
傅陵心道不好, 此人守在門口, 是為了向屋裏的人通風報信。等他真的進去,可能什麽也不剩了。
然而等他靠近, 對方卻起身來到他麵前, 壓低話音:“舜朝的陸太傅在裏頭,好幾日了。您來得晚不知道,陸太傅是曾經救了涼州的人, 您……”
聽見「陸太傅」三個字, 傅陵猶如石塊砸了頭,踉蹌兩步撲到門上,“開門。”
“可他們現在正在……您這樣進去……”
“我說開門!”
對方沉默片刻,到底掏了鑰匙。打開最後一道門後, 傅陵衝進去道:“陸先生, 你在嗎?”
沒有聽見陸子溶的回答,隻有幾個涼州官員的聲音, 驚恐地談論他的到來。
傅陵連忙問給他引路那人:“裏頭怎麽樣?!”
“陸太傅……被綁著, 他們用刀和針……在挖他的手心……在流血……”
傅陵登時紅了眼, 渾身發抖。
陸子溶手心被挖了一個洞,疼得厲害, 若再耽擱些時候, 手筋可能會被挑斷。堵住口舌之物被拿了出來, 因為他們打算毀去他的聲帶。隻有蒙眼布還在。
此時他認出傅陵的聲音, 接著是一陣混亂的打鬥聲, 傅陵瘋狂叫著他的名字, 毫無章法地往對手身上撲,試圖以一敵數。
“花公子……別……我們不是要……”
“求什麽情,他瘋了!看不出來嗎?我們得和他拚命!”
隻過了幾招,陸子溶便聽見刀劍劃破皮肉的聲響,傅陵顯然落了下風。陸子溶立即道:“花繼絕,替我鬆綁!”
即便對打鬥之事並不擅長,多一個人總是多一分勝算,況且他還能使用暗器。可對方並不理他,隻是一味地和對方動手,陸子溶看不見情形,隻從空氣中聞到了血腥味。
是那幾個賊人的血,還是花繼絕……傅陵的?
陸子溶心頭一緊,又叫了一遍:“給我鬆綁,我幫你——”
打鬥聲並未減少,夾著傅陵模糊的話音:“你不會有事。”
接連叫了幾聲,對方竟引著眾人遠離陸子溶被綁縛的地方。陸子溶這才明白,傅陵根本不想讓他動手。
他不動手,就不會有危險。
陸子溶凝神,試圖從打鬥聲中分辨戰況,可他聽得見賊人的慘叫聲倒地聲,卻分辨不出任何屬於傅陵的聲音。他的心漸漸沉下去,傅陵一個瞎子同時對付那麽多健全之人,種種可怖的想象在他腦海中肆虐,此時的他早已無法像從前一樣,對那個人的苦痛視若無睹。
許久之後,雜亂的聲音消停下來,滿屋都是濃重的血腥氣。有人步履蹣跚地向他走來,握住他的手腕,手指在傷處劃了一圈,倒吸一口涼氣。
“你怎麽樣?”陸子溶問。他看不見戰況,卻知道麵前的人經了這番打鬥,一定受了比他更重的傷。
對方並未回答,而是沙啞著嗓音道:“忍著點疼……我帶你找大夫……”
“你……”
綁住身體的繩子被劃斷,陸子溶剛要去摘眼上的布條,雙手卻立即被對方擒在身後,用一小截繩子再次纏上。接著他被人攔腰抱起,那個懷抱血腥氣更重,抖得厲害,卻力道很大,不容他掙紮。
傅陵踢開攔路的屍身,抱著陸子溶出了倉庫,來到附近一間屋子裏。陸子溶被平放在床榻上,對方卻將他手腳綁上床柱,仍不許他解開蒙眼布。
守衛叫來大夫,將陸子溶手上傷處細細查看一番,道:“皮外傷,並未傷及筋骨。用上藥養些時日便無礙了,陸公子可還有哪裏不適?”
陸子溶渾身被綁出了淤青,還有點餓有點渴,但他選擇閉嘴。因為那大夫下一句便是:“花公子,還是先給您看看吧……”
聽大夫的語氣,陸子溶就知道傅陵情形不好。也不知怎的,他陡然升起一股惱怒,聽見傅陵往外走的腳步,便發出一聲響亮的冷哼。
就是這一聲,那腳步頓時一個踉蹌,接著傳來重重的倒地聲。
“花公子!來人,幫忙!”
外頭傳來七手八腳的人聲,陸子溶愣愣地躺著,感到迷茫無措。他隻不過冷哼了一聲,怎麽會……
他隻是惱恨於傅陵的天真幼稚,為了討好他竟全然不顧自身安危。那麽多人打他一個瞎子,萬一有什麽閃失……他們二人的恩怨可以容後清算,可麵對外敵時怎能與自己人計較得失?
難道傅陵以為,再像從前那樣因他而死,他們就皆大歡喜了嗎?
可這一聲冷哼,聽在傅陵耳朵裏,又是什麽意思?
無論付出多少努力,也無法從他這裏討到絲毫憐憫,對嗎?
大夫把人送去了稍遠的廂房,陸子溶隻聽見進進出出,卻對傅陵的境況全無所知。他的心安不下來,總有些可怕的想法時不時在腦海裏冒出,一番掙紮後,他開始對付綁住手腕的繩子。
方才傅陵綁得匆忙,並沒有那麽結實,陸子溶用嘴唇取出衣袖裏的暗器,小心挑開繩結,脫出一隻手,扯掉蒙眼布。折騰了許久,他終於將手腳都解開,發現自己身上沾了不少血跡。他來不及花點時間適應光線,匆忙出了屋子。
他來到走廊上,見一名大夫站在盡頭的房間門口,便過去往屋裏看了一眼。榻上,傅陵隻一個頭在外麵,纏滿繃帶。他問大夫:“花公子是怎麽了?傷得有多重?”
大夫看見他難免訝異,答道:“身上有不少外傷,失血過多,原本勉強撐著一口氣,方才一下子不知怎麽的,猛地就昏了過去。”
陸子溶輕咬下唇,“隻是昏過去,無大礙的吧?何時會醒來?”
大夫垂下目光,側頭避開,“原以為隻是疲憊驚嚇所致,可花公子的脈象……竟似將要猝死之人一般,但猝死又不會持續昏迷這麽久。花公子體內本有不明毒物,能否醒來在下不敢妄斷。”
陸子溶感到全身發冷,向來清淡之人有些失態地抓住大夫的衣領,“那你還不去想辦法,你盡全力救治了嗎?花青天受百姓愛戴,在你手裏出了事,你擔待得起嗎?”
這舉動嚇到了大夫,他連連點頭,“是,方才紮過一回針,我去瞧瞧湯藥好了沒,服下後再紮針……”說著逃命似的去了。
陸子溶站在原地深吸幾口氣,方緩緩走進屋內。他坐在床邊,將傅陵身上的被子掀開一角,見到纏得亂七八糟的繃帶時,才知道傅陵在方才的打鬥中受了多少傷。
僅是這樣的傷口,比當年的淩遲還差得遠。他輕撫上對方蒼白的臉頰,不知道把這孩子弄成這樣的到底是長往殿的毒,還是……自己方才那一聲冷哼。
他不由得握住傅陵的手,感受著尚存的溫熱,閉了閉眼,心頭漸漸泛起愈來愈重的恐懼。
方才大夫說……猝死……傅陵會死嗎……
僅僅因為一聲冷哼,這個人就會死嗎?!
在此番來到邊境之前,陸子溶一直以為傅陵早就死了,並不覺得有什麽。可僅僅過了兩個月,如今他竟對傅陵的死亡如此抗拒。
那不僅是傅陵,更是花繼絕啊。
兩個月的時間,足夠讓他把一個名字烙刻心中。他第一次體會到如此真摯而深沉的情感,他接受這段感情無法善終,卻無法接受對方因他而死。
他恨傅陵,但他愛花繼絕。
他將傅陵的手捧在眼前,手指上是握筆和握劍的繭,手背是未及照管的新傷。他摩挲著那傷處,不禁道:“犧牲自我拯救他人……花繼絕,傅陵,你到底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感動自己?”
“在你心裏,倘若你死了,我獨自離開邊境,轉身回京城去,就當不曾認識花繼絕此人……日後一切就能好了,對嗎?”
抑製不住的憂懼從心底翻起,似乎有很多年,陸子溶不曾體會過如此鮮活的情感。他將那隻手貼在胸口,垂眸輕歎,低低道:“花繼絕,你醒來……好不好……”
“隻要你醒來,你就可以向我提一個要求,什麽事我都答應你,好不好?”
“就算你的要求是……是讓我一直在你身邊,隻要你好好活著,那就……”
陸子溶話音漸漸沙啞。
他說這話是真心的。他無法想象眼前這個人不複存在,與之相比,旁的都是小事,他可以受些委屈。
又絮叨了些無謂的話,忽然,他感到握著的手動了動,登時望過去——榻上的人正微微抬頭,似乎極力想要靠近,最後卻因力量不足,不得不倒回去。
“我醒了……”傅陵雙唇顫動,挽出一個淒然的笑,話音虛浮,“你方才說,我可以向你提一個要求,我想要……”
“醒了就好。”陸子溶迅速抽回手站起身,麵色如常,“我去叫大夫。”
他往門口走兩步,聽見身後一聲嘶啞的呼喚:“陸先生!”
陸子溶腳步一頓,下意識低著頭。
而傅陵重重咳了幾聲,使得話音平淡清楚:“我胡編個由頭,就說是涼州幫了你,以此通報秦州。待你休養兩日,備好儀仗送你回去,把這個恩情記上,談判也就好辦了。”
“至於這樣對你的歹人,我已殺了幾個。沒死透的再補上幾刀,你放心,一個也不會放過。”
陸子溶忍不住道:“我尚無性命之憂,你這樣未免……”
“我瘋了。”傅陵一字一句,認真道,“陸先生,你別怪我,我瘋了。”
作者有話說:
明天10點繼續,這周四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