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陸子溶避開傅陵, 找到涼州使團,問了誰是孔知州的手下,趁人不注意交給他們一張紙條。

那上麵寫著見麵的時間地點, 以及因由。

要使石寅妥協, 就要使些旁敲側擊的手段。陸子溶在朝這麽多年,手裏的把柄不少, 但他不能自己拋出, 也不能讓花繼絕來,最好就是從孔義的手下裏找。

他約了明日悄悄見麵,他會教給對方如何開口, 對他們而言也是功勞一件。

送走涼州使團, 陸子溶回房整理先前翻出的劄記,卻總是心神不寧。耳邊不斷閃過傅陵叩問內心的話語,眼前那張臉一會兒是傅陵,一會兒是花繼絕, 一會兒又認不出了。

他心裏亂成一團毛線, 可當他閉上眼時,畫麵定格在最後那個吻。

陸子溶舔了舔嘴唇。

他的確不想就此放手。若他刻意不去多想, 能否忘記花繼絕身體裏叫傅陵的那部分?

他與傅陵的種種糾葛, 早在兩年前便通通結束了, 不是麽?

他翻出裝滿文章的木盒,將那些飽含憤怒的字句一一讀過, 發現有的已讀了太多次, 激不起什麽浪花了。

於是陸子溶大夏天升起火盆, 將一盒字紙盡數倒入盆中, 看著它們被吞噬成灰。

自此之後, 他身上再無關於傅陵的物件。

那天夜裏, 他是想著花繼絕睡的,想著那個在殿上意氣風發的花繼絕,那個在他懷裏撒嬌喊疼的花繼絕;再之後的事,被刻意忽略了。

所以花繼絕來了他夢裏,像從前一般溫和地吻他,輕車熟路地討好他。這次卻沒有適可而止,花繼絕解開他衣帶,手掌抵著他心口,俯身在他耳邊說了許多動人的情話。

夢裏的絕塵公子也熱情起來,雙手圈在他頸上,紅著臉頰道:“今夜之後呢?”

“今夜之後……”花繼絕輕吻他的眉眼和鼻梁,輕緩而鄭重,“花繼絕就是你的人了,今生今世,隻有你一個。”

這話極大程度地取悅了陸子溶,他闔上雙目,唇角微彎,感到花繼絕又照顧了他幾處,最後腳腕被握住前推。

吞沒的一瞬,陸子溶驀地醒來,發現自己仍獨自躺在房裏。

他沒有急著清理被褥,而是靠在床頭,望向炭盆裏的灰燼,輕笑著閉了眼。

這個夢才是他心中所想。

隻有花繼絕,那個讓他深深著迷的男人,再無其他。

本來隻打算小憩片刻起來收拾床鋪,竟又稀裏糊塗睡了過去。睜眼時還是在床榻上,但這是……芭蕉小築的床榻。

身體的感受逐漸清晰,針紮似的疼痛有規律地傳來。雙膝分別被拴住,被迫彎曲在兩側,手腕則固定在欄杆上,兩手被勒得青紫——渾身徹底動彈不得。

跪在中間的是傅陵,沒有戴蒙眼布,就是四年前那張臉,神情卻遠比四年前要淩厲凶狠。靠近再遠離,快得令人恐懼。

傅陵握著帶倒刺的長條狀物,伴隨遠近的頻率落在他前身,每一下都印上一道血痕。

陸子溶本不怕疼,可不知怎的,此時此刻他疼得無法忍受。麵對傅陵,他極度地屈辱絕望,不由得顫抖著說出:“求你……饒了我……我聽你的話……”

在芭蕉小築那會,傅陵很愛聽他求饒,一旦他表示出順從,就會停止對他的侵害。而這次,傅陵卻因為他的屈服而愈發狠絕,扇了他一巴掌,冷冷道:“這就是背叛孤的代價!”

陸子溶頭腦昏昏沉沉,嘴角不斷淌血,覺得自己離死不遠了,也不知是被打死的還是**死的,抑或是太過屈辱咬舌而死的。

意識漸漸模糊,他不知自己何時睡去的,隻知道醒來時不僅被褥是濕的,因為出了太多汗,連枕頭也是濕的。

他在原處歇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靜下來。夢裏的內容並非真的發生過,就算是當初的傅陵,折磨他也不會見血,更不會刻意毫無底線地羞辱他。

可這幾年過去,他對芭蕉小築的那段日子、對傅陵此人的記憶,早已在痛心失望中扭曲成了那個樣子。

畢竟,傅陵放任了他的死,這是事實。

誰能說在此之前,天真少年那些凶狠的侵入之下,埋藏的不是殺意呢?

為何要在那樣一個甜美的夢後,接著夢見這個……

陸子溶揉了揉眉心。

這個夢似乎在告訴他,無論他對花繼絕懷有怎樣的情感,內心深處關於傅陵的印象從未改變。

不擇手段,冷厲狠毒,那個夢魘一般的傅陵。

他心情沉重,但今日有事要做,不容感傷。他換掉髒汙的衣褲,打了冰涼的水洗臉,迫使自己沉穩下來,推門而出。

今日陽光毒辣,沒走幾步,才換下的新衣就沾了層汗水。但他不能失約,護衛隨從稱病了好幾個,陸子溶知道他們是暑天躲懶,也不深究,總歸見兩個涼州低級官員用不著多大陣仗。

約定的地點在涼州郊外一處低矮的山丘上。一來有觀景亭可以坐下說話,二來周圍群山環繞,甚是清靜隱蔽;又是在涼州的地盤,想來對方不會不敢赴約。

上山下山隻有一條路,車駕走到半山腰,便因為路變窄而難以前行。陸子溶下車遙望,亭子上的確立著兩個人,瞧身形似乎就是昨天使團裏的。對方也注意到了這邊,兩個人遇上一行人,尤其陸子溶的護衛還持著刀槍——那二人匆忙後退。

看不見他們的神色,但僅憑姿態,已能感受到他們的恐懼。

“你們在此等候,我到山頂見他們。”陸子溶道。

一旁的護衛連忙說:“不可!您獨自上山,這要是出了什麽事……”

懷憂把護衛扒拉到一邊去,“上麵就兩個瘦弱書生,真起了爭執,陸太傅一手一個就掐死了。再說,陸太傅對涼州有大恩,涼州人怎麽會對太傅不敬?這有什麽好處?”

他這樣一說,眾人便讓出道來。

陸子溶獨自行至山頂,與那二人打了招呼,正要往亭子裏坐,對方卻將他往裏請:“陸太傅……借一步說話吧。”

他們指的方向是個向下的斜坡,往那邊走幾步可以避開外頭護衛的視線。陸子溶隻當他們畏懼,不疑有他,便依言沿著斜坡下行。

待到身形完全被山頭擋住後,陸子溶向前望去……不好!

斜坡盡頭,是一個凹陷下去的大坑!

陸子溶轉身便走,不料那二人有備而來,一左一右將他按倒在地。他剛要叫喊,對方算好了似的塞住他的嘴。接著,從大坑裏爬出七八名埋伏的護衛,迅速將他的手腳捆了個幹淨。

陸子溶本無蠻力,全身被束縛又使不出針,隻得任由他們拖走。

他的心沉到穀底。

為何會是這樣……涼州人淳樸良善,縱然剽悍了些,可也不至於做出如此恩將仇報的事,辜負他的信任……

這座山隻有一條路,他雙眼蒙著,看不見自己是如何下的山,不過根據身上咯咯巴巴的感受,他推測這群不要命的家夥強行從沒路的荒林送了他下去。

兩個涼州低級官員,綁了他有什麽好處?陸子溶之所以降低對他們的防備,就是覺得這樣沒有任何好處。

他不知自己被送往何處,全程隻用了不到一個時辰,推測仍在涼州。他進了一個全是腐敗黴味的房間,被綁在一根柱子上。

眼罩被扯下,他發現這裏是一間堆滿雜物的倉庫,麵前還是方才那些人。其中一人遞來紙筆,鬆了他一隻手,命令道:“給秦州寫信求救!”

陸子溶喉嚨發出聲響,對方隻得拿出堵他嘴的東西。他歎息一聲,“你們如何做得出這種事……真是枉為涼州人。”

“涼州人?”對方大笑,“我們都是周邊各州調任來的,可不管你們涼州的規矩。落在我手上,就要聽我的!”

陸子溶略微蹙眉,看來是下頭的人擅做主張。於是他沉聲道:“你們這樣做,孔知州應允了麽?”

“這種髒事怎麽能安在知州頭上?等事成再上報,知州就能壓過花繼絕了;若是不成……就是弄死你,又有誰知道?”

“即便事成,知州若知道你們……”

“你寫不寫?!”其中一人大吼,刀架在陸子溶頸前。

陸子溶此時不敢同他們來硬的,隻得落筆,淡淡道:“秦州誰來救我?若你說的是齊務司司長石寅,他隻會盼我死。你們綁了我,不會影響雙方談判,並沒什麽用。”

無論他說什麽,對方都當他設法逃脫,不做理會。陸子溶放棄掙紮,按照他們的要求寫了一封給秦州的求救信。

他們檢查了信的內容,便將人重新蒙眼堵嘴,腳步聲漸遠,隨後是鎖門聲。

陸子溶閉上眼,他難得因為過於信任而身陷險境。若求救信無效,那些綁匪的確可能對他下殺手,在那之前必須找到辦法。

同來的隨從尋不見他,定會稟告石司長,但石寅大約不許他們找涼州要人,這條路行不通。

如若靠自己,他渾身上下隻有喉嚨能發出嗚咽……

首先,他得弄清現在身處何處。

根據風聲,他判斷屋裏有一扇窗,而且不是全關,偶爾能聽見窗外腳步聲,但離得不夠近。他試著在有人經過時發出響動,可嘴被堵住聲音太輕,並未得到回應。

他枯等整日,入了夜,聽見門外值守之人換班。又過了片刻,守衛低聲交談起來,能聽見零星的字句:

“真的是陸太傅麽?”

“你認識……可是舜人啊。”

“陸太傅曾經……齊務司……總之,涼州人無不對他……你們怎麽……我也是涼州人,怎能……”

“怕什麽?你又不認得……上頭不殺他。”

陸子溶還原出這段對話,這個提出質疑之人,應當是這夥綁匪裏唯一的涼州人了。但他無法與此人對話,似乎沒什麽用。

……

秦州官府中,石寅看了涼州邊境上,用箭射進城樓的密信,漸漸露出獰笑。

這時又有人稟報道:“陸太傅的隨從來報,今日太傅私自帶人出城,在涼州郊外一座山上分開,隨從護衛們便再沒找見他。說是去見涼州兩名官員,名叫……”

石寅將兩份消息合在一起,笑容愈發狂妄。他自顧自笑了片刻,清了清嗓子,吩咐稟報之人:“涼州那邊本官去問,但也可能是受傷走失,或是私自回來了也說不定。讓他們再到郊野裏找,不行就在鄰近的州縣看看。”

他打發人出去,又對送信者道:“這封信就當沒見過,經手之人都要統一說法。”

等屋裏就剩他一人,他便將那封信放在燭焰上,看著它一點點化作灰燼。

他裝死,陸子溶說不定就真的會死。既然是私自出去,那就算死在外麵,也與使團中其餘人無關。

陸子溶死了,金印就是他的。到時候再把罪名扣給涼州,丞相大人就能對這幫蠻夷予取予求了。

……

陸子溶被人蒙了眼,但隱約能通過亮度分辨晝夜,計算日期。每日清晨他都聽見外頭雞叫,可聲音響起時眼前並沒有亮光,他便斷定此處是涼州官府。

官府天不亮就點卯,錢途在時曾讓養雞的雜役訓練公雞提前鳴叫。這幾年過去,應當還有雞在世。況且根據雞鳴推測,守衛清晨換班的時間也對得上。

綁他來的官員熟知官府地形,這裏應是角落處的倉庫,人跡罕至,的確極為隱蔽。

但陸子溶不能就此認命,外頭偶有腳步聲,他便盡力用喉嚨發出聲響,從窗戶傳出去試圖求救。然而數日過去,全無回應。

直到某日,門被打開,綁他的人氣鼓鼓往凳子上一坐,哼道:“舜人可真是心大,自家太傅被人綁了都不管。既然如此,隻能撕票了。”

另一人道:“撕什麽票啊,屍身被認出來不就麻煩了。不如把他賣了吧,生得如此俊俏,送到南風館肯定很值錢吧?清高的太傅被涼州賤民肆意玩弄……嘖,想想就刺激。”

“呸,刺激個球!接那麽多客,被認出來咋辦?還是賣去寧州,那邊有不少好男風的老爺,直接告知身份讓他們看好了,還能賣個高價。”

“這主意好。不如咱們廢了他再賣,更保險一些……唉,可惜咱倆不喜歡男人,不然自己先嚐嚐舜朝太傅的滋味……”

接著是腦門吃爆栗的聲音,“滿腦子想的什麽東西!快來幫忙,挑斷手筋腳筋,再把他喉嚨割了……”

陸子溶聽著他們的對話,微微垂首。

當年田州人、齊複、羅大壯沒能廢了他,拖到今日,也夠久了。

他上一次在陰溝裏翻船是因為傅陵,和這次一樣,他都輸在了信任。

……

從秦州回來後,傅陵沒留多少時間來感傷。近些天,他一直在詳細整理舜朝收複各州時的合約,以及執行的情況,為自己的主張尋找支撐。

這工作需要查閱不少地方誌,他自己看不見,吩咐隨從,結果隨從蹦跳著取櫃子頂層的書籍,好不麻煩。他便打算去倉庫找一架梯子。

路過儲存廢棄物品的屋子時,他突然注意到屋裏傳來人聲。

那聲音極低,似乎已持續很久,卻無人察覺。而他之所以能注意到,除了瞎子聽覺靈敏外,還有另一重原因——

他覺得那像極了陸子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