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傅陵捧起他臉頰, 深深吻了下去。

比起往日的莽撞,這次更多是點到即止、輕觸則分,也就帶了更多邀請的意味。陸子溶此時腦子不轉, 本能地順著對方的架勢做出回應, 被帶著卷了一圈,再緊緊係在一起。

心上烹煎, 陸子溶快要把持不住, 生硬地扭過頭,短促地呼吸著。他聽見一聲輕笑,耳邊是低沉而帶有磁性的話音:“陸先生很會騙人。”

陸子溶:……

臉上緋紅漫到了脖子根, 他抬手想封對方的穴道, 卻被及時躲開。傅陵摸到一旁的桌上,提筆寫了幾行,而後吹幹交給陸子溶,“當年先生在東宮, 也知道我與什麽人交遊更多。這上頭的名字都是可以信任的, 以先生的名義叫來,和我見一麵吧。”

陸子溶沉默許久, 終於接了那張紙。

他知道, 傅陵想做什麽, 他總歸是攔不住的。

接下來幾日,白天傅陵去齊務司盯著涼州的事, 而陸子溶則給名單上的人分別寫了信。夜晚傅陵便住在陸府, 會抱著文書來陸子溶屋裏看。陸子溶見他從不逾矩又準時離開, 便也縱著他了。

七月初六那日, 陸子溶在府上辦了一場詩會, 邀請京官帶著府上女眷參加。往常沒有這樣的先例, 但以他太傅之尊和絕塵公子的名聲,倒有不少人赴會想看出個名堂。

然而他隻是讓眾人分席作詩,賞金倒是豐厚,其餘沒什麽特別的。大家湊個熱鬧拿了錢,到點也就回去了。

卻有一些人遲遲不走,待散得差不多,便不約而同按信上的路線來到後堂。

十幾名官員齊聚後堂,他們看清彼此的臉,頓感緊張。

四年前,朝廷宣告太子薨逝,這些人之間的聯盟便立即瓦解,他們再沒有什麽由頭聚在一起。他們有的靠自己苦苦支撐,有的碌碌無為,有的禁不住尹丞相的軟硬兼施改換了陣營。

如今陸太傅再次將他們聚攏——陸太傅怎麽知道他們是一夥的?當年太子殿下和陸太傅不是早就決裂了麽?

眾人按品階坐下,無人多話。很快,陸子溶從堂後走上來,還帶著個年輕高大、卻蒙了雙眼的男人。

坐在前頭的周唯認出此人,“你、你不是那日在牢房……”

陸子溶用一個點頭止住他的話,沉聲對眾人道:“今日召集諸位過來,陸某也是受人之托。是這位……他想見見你們。”

傅陵解下了蒙眼布。

室內是死一般的靜寂,這裏誰不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精,可此時此刻也無法掩藏訝異。片刻後有人驚呼出聲:“太子殿下!”

傅陵應了一聲,淺淺一笑,叫出那個人的姓名和官職。

接著便順理成章地,眾人紛紛起身跪拜。傅陵簡要講了這幾年的經曆,胡謅個眼瞎的緣由,聽得不少人涕零。有人問:“殿下既然平安歸來,何不入宮昭告天下?臣等這幾年如無根漂萍,無日不盼著有聖主追隨啊!”

“還不到時候。”傅陵抬手示意眾人入座,“這幾年朝中情勢,諸位心知肚明。我並不知其目的,但倘若直接相抗,即便勝了,恐怕也會損失慘重。”

“現下敵明我暗,於我們而言,恰是最有利的局勢。”

他這麽快將和尹丞相的衝突挑到明麵上,眾官員有些訝異。傅陵道:“這幾年我始終關注朝中動向,知曉諸位雖時有身不由己,但初心尚在,故而請陸太傅邀諸位前來。不過名利乃人之所好,諸位放心,今夜每一句話都不會帶出這間屋子,更不會給你們惹上麻煩。隻希望你們在自身功成名就之餘,仍為天下蒼生,存些許赤忱之心。”

他話音平和,眾人卻神情嚴肅起來。這時有人望了望陸子溶,又問:“殿下為何選在陸府?”

這話意圖明顯,當年傅陵設計陷害陸子溶,這裏不少人清楚。但現在這架勢……

傅陵起身,喚一聲「陸先生」,從回應中獲知對方的位置,便朝他跪了,做了全套的師生之禮。陸子溶安心受著,卻把一屋子人弄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之後,傅陵麵向眾人解釋道:“先前我與陸先生多有誤會,我們二人的恩怨,我會私下裏償還。陸太傅與我們是一樣的主張,自然是友非敵。”

接著,陸子溶將在刑部牢房的見聞講述一遍。周唯主動稟告:“幾個月前,上頭來了意思,要刑部牢房節省開支。先是將官吏盤剝一遍,見惹了眾怒,才改從囚犯的夥食裏省。總歸戶部隻給了這麽些銀子……”

雖不點明,眾人也知道所謂的「上頭」是誰。傅陵再問其餘各部的官員,發現多少都有開支縮減,除了……工部。

“田州那艘船,還沒造完?到底是做什麽用的?”

那工部主事道:“幾個月前就造完了,那根本不是什麽商船,而是……陛下出海尋仙的船。”

這個回答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仙教裏萬物靈源在東海上,皇帝如對長生殿裏的施法不滿意,自然會想出海尋求長生。

傅陵接著問:“既然幾個月前就造完了,為何仍要源源不絕從各部支取銀兩?”

那主事搖搖頭,“臣隻負責造船一事,船造好後,銀錢便不從臣這裏過賬了。至於之後用來做什麽,恐怕還要回衙門裏探查。”

線索斷在這裏,傅陵囑咐眾人留心相關事宜,還讓吏部官員了解尹必及其黨羽的財產。他想知道,尹必克扣了那麽多錢,究竟進了誰的腰包。

此時已然深夜,傅陵和陸子溶一起將官員們送到角門。待最後一個人離開,傅陵將陸子溶拉到避開人的角落裏,從身後抱住了他。

陸子溶渾身一僵,與溫熱觸感一同傳來的,是耳邊若有若無的氣息:“你看,他們都替你討伐我……我沒說實話,什麽私下償還,明明我用盡一生,也還不清……”

陸子溶原本讓他抱得有些心猿意馬,完整聽了這句話,臉色陡然沉下來。他一動不動立了片刻,突然輕哼,“你要我說什麽?說你還得清?不用還?還不清也無妨?你想聽什麽?”

“十幾年你都是這樣,自己沒法子的事就覥著臉求我,討巧賣乖等我心軟,時至今日還不膩麽?離我遠點。”

腰間環著的力道沒有減輕,但是在發抖,身後人的話音也在抖:“你說得沒錯,我就是這麽……”

他拿過陸子溶一隻手,放在自己胸口,“這裏的字看不出了,可我始終是那樣……下賤。花繼絕無論做了多少事,在你心裏我都是一個模樣,我本就一無所有,不這樣還能怎樣?萬一、萬一你哪天心軟了……這不是我唯一的指望麽?”

他緩緩鬆開手臂,後退半步,嗓音沙啞:“抱歉,我不知自己如此招人恨。陸先生不想看見我,我走就是了。”

陸子溶見那個瞎子扭頭就走,可這段路他不甚熟悉,幾次險些踏進溝裏。陸子溶不知是擔心還是怎的,忽地叫住他:“等等,過來。”

傅陵踉蹌著來到他身邊,陸子溶側過身去,淡淡吩咐:“宴上我沒大動筷子,如今有些撐不住了。方才有道鯽魚豆腐湯做得尚可,你替我弄一碗過來。你知道我的口味,比宴上的少放些鹽。”

一愣過後,傅陵漸漸笑開,掉頭就跑,路也認得了。

陸子溶低低一歎,回屋記錄方才眾人的言語。等了許久才等到傅陵抱著一盆湯,在下人的攙扶下走進來,盛了一碗捧給陸子溶。

“怎麽這許久,現磨的豆子?”陸子溶嚐了魚湯和魚肉,點點頭,“這鯽魚嚐起來,倒是比宴會上的還新鮮些。”

“那是……”傅陵埋著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旁的隨從道:“不是現磨的豆子,是現殺的魚。方才花公子到後廚去,發現鯽魚沒有了,便跑去賣魚的家裏,把人從榻上拎起來,從池塘中撈了兩條熬的湯。”

陸子溶別過頭,無聲地輕笑。

若論償還,生死之事倒不如一碗魚湯來得有力。

“如此清淡,是我從前的口味。不過如今還是鹽再多些,再比尋常人的口味少些,就最好了。”陸子溶用盡一碗,唇邊一直掛著笑意。

傅陵揮退眾人守在一旁,聽見放碗聲,殷勤地替他添滿,話音輕緩溫柔:“其實陸先生並非本就愛清淡,是年少時的經曆……如今已成過往,先生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口味了。”

“無論你怎麽選,我替先生熬湯。”

陸子溶捧起碗,小口啜著魚湯,閉上了眼。

沒錯,就是這樣。隻有懂他的人,才做得出他喜歡的湯。

他從傅陵手中接過熱茶,聽他絮叨:“到就寢時候了,魚湯別喝太多,拿茶水漱漱口吧。先生先睡下,明日早飯用些什麽?”

“嗯……把魚湯熱熱就好。”陸子溶眯起眼靠在座上。

“好,我多放鹽。”

接下來幾日,陸子溶上朝時經常被人攀談,或是直接一張紙條塞給他。先是吏部的人說,無論是尹丞相本人還是其黨羽,都沒在吏部留下什麽貪墨的記錄,更沒有什麽值錢的產業。

工部主事說,船造好後立即出海,找到一座小島,被長生殿稱為仙島,現在又開始在島上建造廟宇,所以不斷運送建材過去,仍是耗資不少。

兵部的官員說,工部人手不足,又沒有抓壯丁的名目,便借了不少閑散兵士拉上船去。

欽天監則說,某次皇帝和尹丞相一起觀星象,在那之前,尹丞相先來了趟欽天監,和監正談了許久……

這一切似乎都沒什麽不對,又似乎都透著怪異。皇帝建了長生殿還不夠,居然要在仙島上再建廟宇。可即便這樣,舜朝國庫也不是不夠花,何苦還要從涼州撈錢?難道這之後還有別的?

陸子溶在朝堂上對尹丞相言語試探幾次,都被對方擋了回來。進展停滯,他本想叫來致堯堂,潛入丞相府邸探聽消息。然而不待他有所動作,致堯堂卻先上了門。

四年前濟王之亂後,陸子溶不再參與朝堂爭鬥,又恢複了身份,也就不需要致堯堂的保護或幫助。海棠帶著多數堂眾回了邊境,接點零活自謀生計,各地據點人數隻起個偵查聯絡的作用。

而這次來的,是京城據點的顧三。雖然都在京城,但他和陸府極少聯係,更不會輕易親自上門。

顧三進入屋子時,陸子溶正在躺椅上品茶,傅陵坐在旁邊給他捏肩。許久未見,二人敘舊幾句,顧三卻遲遲不肯開口說正事,隻一個勁往傅陵那瞟。

“是堂裏的事麽?”陸子溶拍拍傅陵的肩,把茶壺遞給他,“茶水涼了,替我拿去廚房溫一溫吧。”

傅陵咬了咬唇,也問顧三:“是致堯堂的事麽?”

顧三一愣,“是致堯堂……也是朝中的事。”

“朝中的事?”傅陵拎起茶壺走向裏間,“裏頭有個爐子,就在這煮茶吧,拿去廚房,路上要落灰的。”

陸子溶掃了他一眼,便朝顧三點點頭,“無妨,說吧。”

顧三這才道:“上個月有人找我們買了一百麵金剛網,本以為是哪個江湖幫派要圈地,我們就賣了。可沒過幾日,此人又來買了五百麵,之後是一千麵……庫存都沒有了,他們說還會要。”

“我們起了疑,多大塊地也要不了這麽多金剛網啊。於是我們跟蹤這個買家,發現他最終去了……尹丞相的府邸。”

金剛網是一種非常堅固的防護之物,出自致堯堂工匠手中。尋常人建個庫房牢房,用不上這等堅固,但倘若集結人力來撞,就得金剛網才能萬無一失。

若是官府,本就手握兵力,用不上這東西。可若是江湖中人……又有多大塊地要用一千多麵金剛網來圈?

傅陵將茶壺放在爐子上燒著,在裏間問:“交貨時可看見他們運送去了哪裏?”

顧三望向陸子溶,見他點頭,才開口:“裝在車上運走了。偷偷摸摸的,上頭蓋了水泥瓦片,還有刷牆的漆……對,那漆居然是綠色的!”

陸子溶瞳孔一緊,思忖片刻,“你先回去,不可打草驚蛇。他們要金剛網就給,但要盡量拖著。另外,從堂裏找兩個忠心的,借我用些日子。”

顧三領命去了,陸子溶即刻將那工部主事傳來府上,確認了送往島上之物確有金剛網。

晚飯上桌,傅陵見陸子溶心事重重,隻管替他布菜,問道:“你要兩個致堯堂的人,是有什麽打算?”

陸子溶麵色凝重,“我打算去一趟仙島,親眼看看他們在做什麽。府上的隨從到底身手不夠,還是自家堂眾放心些。”

傅陵淺笑,“那我們就扮作漁民,找一艘小船暗訪。兩名堂眾加上我,若真有意外,打不過還跑不掉麽?護先生一個還是夠的。”

“你?”陸子溶蹙眉,冷冷道,“你一個瞎子,搗什麽亂。”

傅陵聞言,一把扯下蒙眼布,“我現在在你府裏行動如常,不戴這塊布,誰知道我是瞎子?再說,眼睛看不見了,聽音辨位反而更加敏感,而且就算是你的堂眾,他們對你的上心也比不過我!”

陸子溶與那雙無神的眼對視,眸光泛起波瀾,“太子殿下,我不是出海遊玩。”

聽到這稱呼,傅陵愣了一下,隨即苦笑,“陸先生是說,倘若你有個三長兩短,我在這裏繼續做你想做的事?”他抬頭,“以你對我的了解,我做得到嗎?”

“若你好好在朝中做你的太傅,我可以一輩子在邊境做花繼絕。可若你不在了……前世你走後,你知道我……”

傅陵闔目埋頭,“我做不到的,別丟下我。”

陸子溶沒有回話,隻是靜靜扒拉麵前的飯菜,傅陵倒了茶遞給他,動作熟練得確實看不出瞎。陸子溶將要接過時,卻被他收回,小心翼翼吹了幾口,才重新放回對方嘴邊。

“上次我不讓你跟,你扒在車底;這次我若再拒絕,你還扒得到船底。你硬要跟,我攔不住。”陸子溶啜著溫度正好的茶水,“隻是我船上不缺護衛,你非要來,就當個雜役吧。”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