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陸子溶設想了一下海棠的提議, 頓覺臉上滾燙。

這法子似乎……好像……也不是不行?

他向來謹慎,將配方收好,次日仍舊去了心月樓。然而花繼絕也好似什麽都沒發生一樣, 如常與他談論遊曆見聞和邊境近況。

花繼絕告訴他, 那天來捉他的是孔知州的人。孔義雖然表麵上對他愛重有加,實則不可能不忌憚他這個聲名遠播的客卿, 總想派人監視他。

這些天他來見陸子溶, 不願讓涼州官府知道,就隨便找了借口出門。若讓孔義的人抓住他在心月樓,日後可能會限製他的行動——就沒那麽容易出來見麵了。

每當提及那天的躲藏, 花繼絕還會大方露出自己的傷口, 讓陸子溶幫他上藥,並在藥水接觸皮膚時鬼哭狼嚎,再抱著陸子溶的手臂尋求安慰。

一切看似正常,像是某個尷尬的場麵從未發生。他們的關係越來越近, 卻卡在某條線上, 無法逾越。

眼見石寅一封封地與京城通信,陸子溶感到下次會談的時間不遠, 便有些坐不住。倘若此番邊境之行結束, 使團返回京城, 他與花繼絕便再無相見之期了吧。

這麽多年,他第一次對一個人上心至此。倘若就此放手, 或許會遺憾終生。

所以盡管沒有萬全的把握, 他也必須走出這一步。

在而立之年做這種事, 顯然太過天真——他的年少荒唐, 遲來了太多年。

五月十三, 竹醉日。陸子溶提前半個時辰到達心月樓, 找夥計點了一壇竹葉青酒,再趁對方不注意將調製好的藥粉撒入壇中。

本該是多雨的日子,實則豔陽高照。陸子溶仍用原來的雅間,卻讓夥計將可坐兩人的長椅搬來,在屋裏點了淡雅香氣,靠在椅子上等候。

這一等便是一下午,陸子溶最初的緊張慢慢淡了,最後甚至睡了過去。華燈初上,已到他們平日裏分別的時間,他覺得花繼絕今日不會來了,卻固執地不肯相信對方會失約,遲遲不願離去,頎長而寂寥的身形隱沒在華彩之中。

等到燈火全盛,漏刻報了酉正,終於傳來匆忙而笨拙的腳步聲。陸子溶抬眸,花繼絕正在夥計的攙扶下向他跌來。

“上酒吧。”陸子溶接手扶過瞎子,吩咐道。

瞎子顯然走得太急太久,腿腳不聽使喚,整個人趴進陸子溶懷裏。陸子溶隻得將他扶到長椅上,仍被他抓著手臂,見他一臉愧疚道:“抱歉……秦州來信挑釁,與大舜的交涉沒有進展,州裏突然拿我去問,來不及遞話……等了幾個時辰了?這樣等很無趣吧,晚飯用過沒有?”

陸子溶沒有回答,隻是拍拍自己手臂上握的那隻手,“州裏……不曾用刑吧?威脅你了麽?”

花繼絕忽地粲然笑開,“我花某人賤命一條,沒有家眷沒有財物,拿什麽威脅我?不必為我擔憂,殺了我對他們也沒好處。”

不知為何,陸子溶眸光一黯。這時夥計提了那壇竹葉青來,一邊給二人斟酒一邊道:“這一壇是陸公子中午時候就挑的,白日裏天氣熱,還是這會子飲酒最好。”

“竹葉青酒?”花繼絕取來自己那杯聞了聞,“往常都是茶,今兒什麽日子,開葷了?”

他聽見對方回了句什麽,沒有聽清,因為他發覺杯子裏的味道不對。

他不知道竹葉青酒應當是什麽味道,但決不是這個味道。這個味道他太熟悉了,他曾親手調配過這個方子,隻為讓他又愛又恨的人臣服。

這酒是陸子溶選的,那麽這催情之物……也是陸子溶下的。

複雜的感受糾纏在花繼絕心頭,化不開的苦澀將歡欣甜蜜衝得支離破碎。陸子溶對他的心思,他早有預料,他曾以為隻要不斷躲避、保持適當的距離,對方遲早會知難而退。

可他未料到,陸子溶竟會給他下這種藥。

他緩緩抬頭,看不見那人的模樣,可那模樣卻早已刻在他心底,隻靠耳邊熟悉的呼吸,朝思暮想的眼眉口鼻就生動地展現在眼前。

那個人,他已然想了將近十年,其中還隔著一世生死。

種種往事翻攪而出,那些渴念與彷徨、絕望與掙紮,越過十年光陰在此刻重疊。一番交纏之後,許多無關之事逐漸消泯,可又有一些他費盡力氣壓抑下的事,再度清晰而熱切地浮出水麵。

陸子溶是他最深重的眷戀。這是唯一重要的事。

花繼絕將杯盞貼在唇邊,驀地仰頭飲盡。

“好酒。”他淺淺笑著,從容道。

緊接著是一陣水聲,酒杯被滿上,陸子溶道:“花公子害我枯等半日,再罰一杯。”

花繼絕再度飲盡。無論對方如何倒酒,他都不拒絕,倒多少喝多少。而且他發現,陸子溶作為下藥之人,自己也喝了那酒,隻是量沒他多。

期間,二人如往常一般談笑,花繼絕講了涼州官府中的恩怨糾葛,陸子溶替他分析,一切如舊。

花繼絕灌酒灌得慢,約莫半個時辰後才覺得不對。起初隻當是酒勁上來,漸漸心中升起奇異的感受,在他這具千瘡百孔身體中重新點燃生機。

“花公子不舒服嗎?”陸子溶擺出滿麵擔憂,坐過來緊靠他身邊,“不知道你酒量,是我唐突了。來,我看看。”

陸子溶撫上那泛紅的臉頰,發現熱得燙手,接觸的同時,對方驟然顫了一下。那呼吸又急又亂,溫熱的氣息掃過陸子溶指間,攜著熾烈的力量。

差不多是時候了。陸子溶輕輕靠在他身前,在他耳邊道:“花公子身子不適,可要陸某幫忙?”

此話一出,花繼絕的身子再次猛地顫動,他的意誌一點點瓦解,鮮活的貪念在他眼前漫天叫囂。

他怔愣著,許久不語。

“花公子……用不上麽?”陸子溶的話音也開始抖,他握住對方滾燙的手掌,十指交扣,另一隻手從懷裏取出一小個藥丸,在花繼絕唇上沾了沾,“若用不上陸某……這是解藥,你吃下它,就當我們今日不曾見過。”

話音剛落,卻見花繼絕倏然起身,抓著他雙肩狠狠按在長椅上,手上力道極大,箍得他動彈不得。

花繼絕緩緩俯身。陸子溶不由得閉上眼,聽見藥丸滾落地上的聲音。

接著,陸子溶的臉被對方捧住,他用舌尖舔了舔唇角,而後是漫長的寂靜。

滴答。滴答。

等了一整天的雨終於落下,淅淅瀝瀝,溫柔地澆滅了窗外華燈,澆冷了長椅上衝撞的燥熱。

陸子溶的眉心被印上一個溫熱輕柔的吻,在原地停了很久,而後聽見低低的一句:“抱歉……”

抱歉?

他為何又要道歉?

陸子溶在迷亂中愣了很久,待他回過神來睜眼時,竟見花繼絕早已放開他,跌跌撞撞往門口走去。花繼絕似乎不太冷靜,幾次差點撞在牆上,再摸索著回到正途。

“你要去哪?我扶……”

花繼絕聽見他的話,幾乎是爬到了門口,狼狽地撞上門。

陸子溶沒去追,聽聲音,那人像是從樓梯上滾下去的。

他隻是坐在原地,默默拿出一粒解藥服下,靜靜思索良久。

為什麽花繼絕要先道歉,再獨自跑掉?

如若無意,為何不直接服下解藥離開,反倒要做出那種動作?如若有意,為何又僅僅是眉心一吻?

那種失態模樣不會有假,難道花繼絕有什麽難言之隱?

花繼絕此人本就有太多的難言之隱,卻藏得太好,隻要稍一打探,就會被圓滑地避過去。

這其中又有哪一條,擋在了他們之間?

陸子溶毫無頭緒。

那天夜裏回到秦州官府,陸子溶先用涼水沐浴,安撫一下服用過藥酒的身子。而後去了石寅那裏,找他要從幽州查到的有關花繼絕的消息。

打探的人告訴他,花繼絕是幽州一名姓楊的同知舉薦的。楊同知本在京城做官,後來犯了點不輕不重的事,不知讓誰保了一下,就給貶到幽州來了。此人平時不惹眼,但因為年紀大了,又是京城來的,輕易沒人惹他。

楊同知想送個人去涼州,誰也不反對,至於被保舉的是什麽人物,眾人不曾細問。籍貫履曆一眼便知是假,也沒人追究。

這次石寅要打探,就專程去問了這位楊同知,未料對方口風緊實,什麽也沒問出來。

“隻知道這些麽?”陸子溶思索片刻,吩咐那隨從,“勞煩你再跑一趟,替我多問些此人的事,可好?”

隨從道:“自然聽您安排。隻是不知,您想問此人的什麽事?”

陸子溶一愣,抿了抿唇,良久方道:“不管什麽事,隻要是與此人有關的,都問問吧。”

“好、好的。”

這一夜,雨水吵了人整夜。陸子溶久未成眠,靠在榻上思索明日還該不該去心月樓。

當初他與花繼絕約定的是每日都去,可如今成了這樣,他實在不知應當如何麵對此人。

猶豫再三,他不想先做失信之人。大不了就是去了發現對方不在,或者被對方罵一頓打出來,都算是這段遲來的情竇初開有個結果。

當他按約定的時辰到達心月樓時,夥計連忙帶他上樓,“您可算來了,花公子一早便等在這兒,埋頭坐著誰也不理,可把我們嚇著了……”

陸子溶蹙眉,推門而入時,見花繼絕的確埋頭坐著,然而一聽到他進來,便驀地起身,摸到門口鎖上門。他扶著陸子溶的肩,將對方按在牆上,一句話不說,徑自吻了下來。

作者有話說:

述情障礙者的表白:直接下藥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