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因著前世的經曆, 陸子溶總覺得親吻該是強硬而激烈的。然而花繼絕並非如此,這次他體會到了綿長的溫柔繾綣,宛轉試探他的喜好, 小心翼翼地討好, 一進一退都留給他恰到好處的歡愉。

陸子溶背靠牆壁站了很久,對方似乎永遠不會疲憊, 也永遠不會厭倦, 似乎一生就這一次,一旦停下便會失去一切。

起初還是愉悅,時間久了卻漸漸麻木, 直到最後實在喘不過氣, 陸子溶便抬手放在對方蒙眼布的係帶處。

花繼絕匆忙去護,口中就放鬆警惕,讓他逃了。

“花公子,你這是……”

不待陸子溶說完, 他便感到身子一輕, 整個人被打橫抱起送到長椅上。

花繼絕將他攬入自己懷中,手臂圈住他的腰, 低頭啜他的耳垂, “秦州來的那封信, 署了齊務司的名,想來是石寅擅做主張, 陸太傅沒看過吧?”

陸子溶:……

他打算這個姿勢聊齊務司的信?

事實上, 花繼絕就是這麽打算的。

二人就著這個姿勢聊了一下午的正事。分開前, 花繼絕摸到了陸子溶腰間掛的香囊, 笑道:“樓下攤子上買的一對?送我一個唄。”

陸子溶解下一個替他係上, “你喜歡這香氣?”

“我和那位老板聊過一次……罷了, 反正你送給我了。”

陸子溶不解,便先把對方送走,而後自己去了那天的攤子,找到與自己身上相同的香囊,問老板:“這個有什麽典故麽?”

一看他就不是來買東西的,老板壓低話音:“若是像你這般的翩翩公子來買,便說它是定情之物。”

陸子溶嘴角一抽,而後微微勾起。

花繼絕雖然瞎,但勉強也算個「翩翩公子」吧。

而後每一天,陸子溶都會按時來心月樓。他一來就會被按在牆上或者長椅上,被細細品嚐一番,然後被人攬在懷裏或是放在腿上,談論一下午的邊境問題。

二人可以談論的話題越來越多,但隻要陸子溶試探著去問對方的出身、家人和過往,都會被巧妙地繞開。吻到興致上來,陸子溶把手放上對方的衣襟,也會被立刻捉走。

原本不介意慢慢來,但陸子溶得知,齊務司已與涼州官府約好,幾日後便再度會麵。他要了石寅草擬的文書來看,顯然已與京城通過氣,許多條件有所退讓,各種費用變成了雙方平攤。

若涼州不想繼續對峙,就這樣答應也是有可能的。

那樣的話,雙方簽了文書,使團就該返回京城了。

有些人就見不到了。

於是陸子溶在下一次靠在花繼絕身邊時,撫上蒙眼布打結處,輕聲道:“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這個請求明顯讓花繼絕感到慌張,他身子後傾,匆忙把後腦上那隻手扔了出去。

“瞎子的眼睛,很醜的。”他低低念著,“嚇到了你,你就不要我了。”

後半句像是嗔怨。

陸子溶被扔掉的手滑落在對方腰間,微微用力,將人攬入懷中。

他大概猜到了花繼絕的意思,想來過去做過一些不光彩的事,覺得讓他知道會被厭棄吧。

可陸子溶仔細回想遇見的窮凶極惡之人,無非是齊複、羅大壯、傅階之流,他曾真情實感地厭恨嫌惡過他們,但若有一日他們成了花繼絕……

“無論你殺過多少人,可我認識的花公子就是為邊境百姓而奔波的青天。若這是你現在的模樣,我可以慢慢接受你的過去。”陸子溶懷抱著那個高大的男人,仍要抬頭才能吻住他,向來淡漠的絕塵公子此時每個字都咬得清晰堅決,“我不會輕易放手。”

在接吻這種事上,花繼絕向來主動而強硬,但這次陸子溶撩撥他半晌,卻沒得到什麽像樣的回應。片刻之後,花繼絕稍稍後退,雙唇開合間不斷與對方相碰,發出打著顫的話音:

“我怕……”

這人極少展露脆弱的一麵。陸子溶頓時心頭一緊,咬了咬牙豁出去,翻身坐在對方腿上,側過麵頰貼著他領口。

陸子溶用輕緩而純澈的聲音道:“你怕的話……待涼州之事議定,你同我回京城可好?”

他聽見花繼絕呼吸一滯。

“到了京城,你在齊務司找個位置,一樣能為邊境做事。我知道你誌在四方,但我……有私心,我……”

“我想娶你。”

至少在這一刻,陸子溶每一個字都是真心的。

他想好了,若花繼絕真的十惡不赦,他也會想辦法說服自己接受,而不會隨隨便便就拋棄心上人。

如若對方不安心,他就給一個承諾。盡管和花繼絕相識統共月餘,但他已然相信,自己願意與此人共度一生。

此言一出,花繼絕猛吸一口涼氣,渾身不可遏止地發著抖。驀地,他淒然一笑,唇角勾出了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滄桑與涼薄。

陸子溶不知他想到了什麽,隻得安撫似的拍他脊背,拿起他一隻手放在蒙眼布的係帶處,在他耳邊道:“你若答應,就為了我解開它。”

“我不想勉強,若覺得我不可信任,不願將往事告知,那便……唔。”

陸子溶看到,對方那隻手解開了係帶上的結,隻是還沒等他看清那雙眼睛,便先被人吻住。

“你以為我是怕什麽?我不怕被你扔掉……我早就不怕那個了。”纏綿中發出的聲響含混不清,“我怕你……怕你不是一時興起,怕你是……真的動了心……”

“掐斷一個念想,放下一個人……太痛苦了。我不想你也經受一次。”

他戀戀不舍地撤出,舔了舔唇瓣。此時蒙眼布已落在長椅上,他緩緩抬眸,沉聲道:“既然你已動心,趁尚未深陷,現在掐了吧。”

陸子溶看向那雙眼睛,並無什麽明顯的醜陋,隻是由於看不見,瞳孔顯得無神;相反,那眼睛的輪廓很漂亮,如他整個人的氣度一般明朗燦爛。

然而下一刻,他將那雙眼睛嵌在整張麵孔中,圖象頓時與記憶中某張臉重合。

那張他恨極了的臉。

拿下蒙眼布時,傅陵什麽準備都做好了,甚至怕陸子溶直接向後栽倒,將手護在他腰間。可被護住的人仿佛什麽也沒發生,不晃不抖,隻是身體有些僵硬。

他就那麽端正坐著,許久未發一言。

“你……還好嗎?別嚇我,你說句話……”傅陵睜著瞎了的雙眼,手在對方身上亂抓。

“繼絕世,舉廢國,這是懷諸侯為天下的義舉。”陸子溶捉住身上的手扔到一旁,冷冷道,“傅陵,你捫心自問,配得上這名字麽?”

陸子溶起身便走。

傅陵猶如被巨石砸落穀底,想上前去追,又知道自己沒有資格。他紅了雙眼,掙紮著起身,絕望地喊出:“你說過要娶我……”

他看不見,不知道快走到門口的陸子溶腳步一頓,低頭閉了閉眼,幾不可聞地歎息,輕輕吐出一句:“抱歉。”

說罷提步離開,再不回頭。

傅陵原地站了半晌,突然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顫抖的嘴唇勾起一個難看的笑。

能得陸子溶一句「抱歉」,不枉他再將一顆真心揉碎一次。

他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心月樓的夥計敲開屋門,見他這樣嚇了一跳,哆哆嗦嗦道:“外、外頭下了暴雨,花公子若要回去得趕快,再不走的話路上積水,您就得在這兒等雨停了。”

傅陵正試著站起來,卻似乎忘了保持平衡的方法,再次跌回去,苦笑道:“我腿上傷了不好走路,便在這裏過一夜吧。”

當夜,心月樓不少客人選擇留宿,房間擠得滿滿的。但花繼絕這樣的客人自然是自己一間,夥計還為他送去鋪蓋被褥,見他背對著不轉頭,肩膀一抽一抽的,沒敢跟他搭話,放下東西就匆匆出去了。

深夜,心月樓留宿的客人們紛紛進入夢鄉。突然,大堂裏響起「咚咚」的敲擊聲,驚醒了眾人。夥計連忙順著聲音上了二層,最後停在花公子的門前。

一下接一下的碰撞敲打,伴隨著嘶啞的低吼與嗚咽,從屋裏傳出。夥計敲門,顫抖著叫了幾聲「花公子」,見無人應答,隻得打開屋門。

房間裏,花繼絕滿頭是血,正瘋了似的捶打牆壁,口中含混不清地念著什麽,隱約聽出「陸先生」三個字。

陸先生?是每日與他同來的陸公子麽?為什麽要叫「先生」?

夥計不解,上前試圖和他說話,對方卻全似未聞,拳頭沾滿了血,仍固執地砸向牆壁。

夥計沒有辦法,隻得叫了幾人將他製住。這姓花的聲嘶力竭地掙紮,可他是個瞎的,反擊毫無章法,仿佛隻是在宣泄什麽,隻是在發瘋。

幸好此時暴雨已轉小雨,花繼絕被綁在心月樓的車裏,送回了官府。

官府中,花繼絕的隨從被半夜叫醒,將他們的主子送回房裏。此時昏睡的人已不再掙紮,梳洗包紮又是好一通折騰。

終於把主子安頓得睡去,兩名門口守夜的隨從一邊擦汗一邊交談:

“花公子也就剛來時會這樣,有好一陣沒發作了,今日是怎麽了?”

“那會大夫說是心病……難道今日公子受什麽刺激了麽?”

“不該啊,那心月樓的說,公子下午和一名相熟的公子在茶樓坐著,什麽也沒發生啊……”

他們正在絮叨,忽見不遠處的牆後探出兩個腦袋,鬼鬼祟祟看向這邊。

“那是知州的人。”一名隨從拽了拽另一名。知州和花公子向來不對付,出點什麽事都要來監視。

另一名隨從則衝那邊大喊:“看什麽看!花公子好著呢!”

“聽說花公子身子抱恙……”

兩名隨從合力打跑了偷窺者。

傅陵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來時隻覺得身上疼得厲害。他摸到頭上和手上都纏著紗布——這樣的情形已經許久沒有過了。

是又發瘋了吧。

回想睡下之前發生的事,他隻覺得頭疼得厲害。一會是陸子溶貼在他耳邊,溫柔而堅定地向他許下承諾;一會又是他摘下蒙眼布後,陸子溶冷淡疏離的語氣。

他抱著頭縮進被子裏,麵容痛苦地扭成一團。

他早該逃走的。既然並無接近陸子溶的目的,就不該接受對方的邀請,與他日日見麵,情不自禁地吻他……自己是滿足了,可陸子溶怎麽辦?

聽到對方許下那樣的承諾,傅陵心裏又甜又酸;那時他便知道,這一切該結束了。

他終於確定,陸子溶動了真心。若他還要執意貪圖虛妄的美好,秘密暴露之日,隻會將心愛之人傷得更深。

最終解下蒙眼布時,他有一瞬心存希冀,希望陸子溶的感情真像說的那般,隻要他改過自新就能不計前嫌,接納如今的花繼絕。

可下一瞬,他便嘲笑自己的癡愚。倘若陸子溶還能接納他,當年他逃離獵戶家後,就不會選擇前往邊境,而不是京城了。

那是不可能的。早在他將陸子溶送到芭蕉小築時,他們之間就再也不可能了。

停在這裏也好。

他的陸先生是越過火海屍山走到今日的,這點小事,傷不到他。

隻能傷到傅陵自己而已。過了這兩年,陸子溶此人仍然能輕易摧毀他設下的心防。前往秦州會談的日子大約是近了,但他不想去了,他怕再聽見那個人的聲音,會在殿上出醜。

會對那些本該徹底掐死的東西手下留情,任由它們再度瘋長。

於是他叫來隨從道:“去秦州的日子還有多久?和孔知州說一聲,我身子不適,換個人帶領使團吧。”

隨從道:“這不是巧了麽?舜朝的陸太傅也身子不適,這些天都臥床不起,已將會麵延期了。”

“什麽?他……臥床不起?”

傅陵愣住。

他竟也如此不想見到自己麽?

原是他方才太過武斷了。

他怎麽能說這些事對陸子溶而言無足輕重?他以為陸子溶在逢場作戲,可哪有人會在逢場作戲時許諾終身?

回去就臥床不起……原來陸子溶這麽在乎他嗎?那是不是說,隻要他多努力一點,就還能看到希望?

不……不管有沒有希望,他都不能看著陸子溶因他而肝腸寸斷,卻置若罔聞!

他立即吩咐隨從:“備馬,我要去趟秦州!”

“可是您的身子……”

“無礙!”

那隨從勸不動,隻得替他忙活去了。留在屋裏的另一名隨從卻嘀咕道:“花公子為何如此訝異……那天暴雨,陸太傅騎馬冒雨從涼州到秦州,著了風寒發了熱,臥床不起不是很正常麽?”

作者有話說:

今天繼續四更,時間和昨天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