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傅陵直奔長生殿而去, 並未遇到阻攔,甚至沒人多看他一眼。現在所有人都隻想著那被踢下高台的玉璽。

高台之下,白忠恰好帶著一隊禁衛軍經過。他們本是去探聽援軍消息的, 忽見天降某物。白忠見過玉璽, 他喊出口的同時,身邊一名將領便撲過去, 用身體接住了它。

那將領被砸倒在地, 白忠取來完好的玉璽,一邊命人帶去看大夫,一邊吩咐眾人:“立刻把槐花香膏塗在身上, 跟我上去。”

一行人上了廣場, 致堯堂與部分禁衛軍一起,打退了前來搶奪玉璽的宮廷護衛。白忠捧著玉璽獻上,除冠去劍跪在皇帝麵前,重重叩首道:“罪臣白忠攜禁衛軍將士, 向陛下請罪!”

傅治盯著他看了許久, 最後冷笑道:“禁衛軍謀反逼宮,如今你又這番作態, 朝秦暮楚之人, 朕還能信麽?”

“禁衛軍入宮本為勤王, 全無謀反之心,請陛下明察!”白忠抬頭對視, “陛下, 您聽過一種叫「終年」的毒藥麽?”

“白忠世代忠烈, 又怎會心甘情願為濟王做這種事?”

……

傅陵一身狼狽地闖入長生殿, 發現這裏的景象與前世所見無異。金磚鋪的路, 奇花異草和啜泣的仙子, 主座的仙長捧著大片葉子。

隻是眾仙子像防賊一樣擺好架勢,預備著將他趕出去。

傅陵連忙高聲道:“仙長,他中了你們仙教的毒,求你救他一命!我把他放下,你救救他,我這就走!”

“我長生殿是陛下所建,隻聽陛下一人吩咐。什麽人都往我這裏送,當這裏是醫館?現在就……”她話說一半,驀地認出對方懷裏人,“陸子溶?”

她立即起身,快步找傅陵接過昏睡的人,安放在主座上。她自己先把了脈,又叫來下頭兩個仙子一同相看,將陸子溶的眼耳口鼻扒了一圈,漸漸蹙起眉頭。

傅陵在一旁焦躁不已,身上撕裂的傷口陣陣餘痛,他握拳咬牙極力壓製,死死盯著座上。

片刻之後,仙長揮退其餘眾人,金碧輝煌的大殿空**下來。她淡淡問:“怎麽中的「經年」?年限已過,用什麽拖了這幾個月?”

“是致堯堂的齊複,用蠱蟲從腿上鑽入體內……解藥是我在雲州長往殿求的,本想獻祭魂魄徹底解了這毒,我答錯了話沒成,就要了拖延時間的解藥,已然一顆不剩了。”

傅陵埋下頭,滿心懊悔。早知拖到最後陸子溶會舍棄性命孤注一擲,他決不會這樣選。

仙長思索片刻,向身邊兩名仙子吩咐幾句,她們便取了銀針在陸子溶身上施行起來。仙長對傅陵道:“陸子溶為長生殿盡心,我們本該報答。可你碰了長往殿的花,還用了那裏的藥,恐怕長生殿的花便不認你了。”

“使他昏迷的毒並不嚴重,我暫且封住,但倘若經脈重新暢行時仍未解除「經年」,他必死無疑。”

“陸子溶這條命,能吊上十日。從這裏到雲州,夠了。”

“隻是,你現在知道如何答話了麽?”

傅陵望著蒼白麵頰上緊閉的雙眼,下頜精雕細琢的輪廓,忽而雙腿一軟跪倒在地,虔誠地握住對方一根手指。

“我大約……已經知道了。”

皇宮中的混戰持續到後半夜。醜時,有人來報皇宮北門正在受到進攻,呂不為急壞了,可到處也找不到濟王。他強行命令眾人轉移陣地,可等他們趕到北門,才知道對手有多麽強大。

燕州總兵,中州總兵,卞州總兵……他們手下的駐軍加在一起,這得有數萬人!足夠把整個皇宮一鍋端了!

呂不為不可置信,就算是禁衛軍入宮第一日就發信求救,援軍也不可能這麽快到達。何況東宮一直在陸子溶的監視之下……陸子溶,這個叛徒!

醜時三刻,北門破。呂不為最會順應時勢,全然不管同來的手下,撒腿就跑。

然而他從未看過禁衛軍在皇宮中的布防,因為白忠從不給他看。他隻得沒頭蒼蠅似的亂撞,最終撞在了禁衛軍把守之處,被人拎著脖子提回乾元門。

呂不為被乾元門外的景象驚呆了。混亂已然平息,身著各色軍服的兵士密密麻麻圍了一圈,用槍尖指向中間。圈中則是投靠濟王的那些禁衛軍和宮廷護衛,此時正聚成一團倒在地上。

見到這副景象,呂不為終於明白,大勢已去。

他被扭送到白忠麵前,禁衛軍將領見了他,個個群情激憤。有人給白忠遞了把劍,眾人喊著:“捅死他!”

白忠沉靜望著呂不為,許久沒有動作。一名將領高聲道:“白統領,您忘了這人當初怎麽欺負我們的嗎?現在援軍已至,您不用再顧慮,該報仇了!”

最後,白忠緩緩拔劍,卻將劍柄遞給身邊某個致堯堂堂眾,一字一句從齒縫間咬出:“淩遲,一刀也不能少。”

待廣場上的叛軍被盡數製伏,忽然有人問:“濟王何在?!”

出聲的是尹必,他身邊的皇帝正抱著玉璽繃著臉,渾身發抖。

眾人才意識到沒見著正主,趕緊把他手下盤問一番,得到的回答是——這個時辰濟王應已在乾元宮就寢。

外頭亂成這樣,竟還睡得著?白忠和總兵們帶兵闖入乾元宮寢殿,見屋內一片寂靜,傅階正獨自平躺在龍**,神色如常,一動不動。

一名將領摸了一把他的呼吸脈搏,“沒氣沒心跳,這是死了?”

“身上連個傷處都沒,這是怎麽死的?難道是服毒?”

“不可能,濟王怎麽會服毒……”

正討論著他的死因,卻見外頭闖進來個衣衫淩亂、渾身帶傷的人,她手持一把長劍,麵容扭曲,跌跌撞撞地衝進寢殿。

門口某總兵剛要去攔,卻見白忠朝她一禮道:“沈妃娘娘,請節哀。”

聽見這個稱呼,眾人讓出道來。死的是她兒子,合該讓她看一眼,再連她一起抓了……

沈妃一步一跛來到榻前,正當眾人期待她的哭聲時,她卻突然將手中劍刺出,直直破開傅階的胸膛!

眾人驚訝愣住,她並未停下,發瘋似的在傅階胸腹處戳了十幾劍,戳得鮮血迸濺,染紅了龍床。

白忠先反應過來,示意兩名手下拿住她,可不待那二人動手,沈妃卻將最後一劍捅進自己心口。

前排的兵士一人被噴了一身血,沈妃跪倒在地,又因為雙腿不能支撐,不受控製地向後仰躺,以一種極為狼狽的姿態倒在血泊中。

“陛下……妾,謝罪……”

她聲如蚊蚋的呢喃被四下嘈雜掩蓋。

罪魁禍首已死,這場叛亂就算是平息了。皇帝要人主理善後之事,卻誰也不知太子的行蹤。與此同時,致堯堂眾人找尋他們的堂主未果,雙方同時發問。

一名禁衛軍將領答道:“值守的兵士來報,太子殿下傷得不輕,帶著昏迷的陸堂主,要了輛車出宮去了。”

“什麽?!太子這時候出宮?”傅治似乎根本沒聽見那句「傷得不輕」,氣急敗壞道,“他去哪了?”

那將領訥訥道:“太子殿下說,他……不回來了。”

……

紛亂的夜裏,人們忙著打聽宮中的變故,為自己尋找安全的一隅棲身,根本無人注意到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像是要把自己跑散架似的,顛簸著向城外奔去。

這輛車出了京州,一路奔向西南,馬不停蹄地穿過幾個州府,進入雲州界內。

路人難免多瞧兩眼那個駕車的年輕男人。乍一看他灰頭土臉,渾身帶著傷,看清麵容才發現此人生得十分英俊,隻是眼眸裏滿是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深沉決然。

也不知是什麽火燒眉毛的事,讓他狼狽成這副樣子也不肯歇歇。

傅陵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在馬背上狠狠抽了一鞭。他的確沒怎麽歇,每日隻睡一兩個時辰,至於處理自己傷處的時間就更沒有了。

有時實在忍不住,他會騰一隻手出來掀起簾子,偷看兩眼車廂裏的人。素衣散發的絕塵公子安靜地靠著,似乎隻是睡著了,等停車就會慵懶地醒來,朝他招招手,像從前一樣喚他一聲「阿陵」。

傅陵心裏一揪,簾子燙手,被他匆匆扔下。

若是從前與陸先生一同乘車,他一定會雇個趕車的,自己進車廂和心愛之人坐在一起,甚至會情不自禁地將對方抱在懷中,再情不自禁地吻他的額頭和嘴角。

但現在他想明白了一些事,不會再那麽做了。

若不是必須有人趕車,他興許隻配待在車底。

日夜兼程,仍是用了七日時間,才到達長往殿所在的山腳下。陸子溶的臉色已然白得瘮人,然而馬車不能上山,傅陵一路以來第一次打了一桶水從頭澆下,疼得齜牙咧嘴,強忍著擦幹,才去抱車裏的人。

上山又要三日,傅陵負重登山,好不容易長上的傷口再次撕裂,鮮血沿路蜿蜒,疼痛之下步子也蹣跚了。望見那圓頂的廟宇時,他已感到懷裏人的生機在流逝。

他幾乎是跌進去的,長往殿裏遍地黃花,正對著花莖啜泣的仙子們被這個血淋淋的人嚇到,忙把仙長喚了出來。

“我記得給你的是「二十一」,才這點時候,就用盡了?”仙長道。

“煩請仙長相助,讓我為他解毒!”傅陵幾乎忍不下去通身的疼痛,不受控製地跪倒在地,仍是焦急道,“他還中了旁的毒,又向來體虛,來到雲州就花費不少不少時日,我怕……”

他已語無倫次,仙長卻道:“這些日子過去,你仍願為他獻出魂靈?不過現在不行,你傷成這樣,倘若再不能給出讓黃花滿意的回答,被它刺上一通,你自己倒性命垂危了——你必須先養好自己。”

“可是他等不起!”傅陵將人護在懷裏,連爬帶滾地去了座前,“你看看他還能撐多久?若我答錯了,那便讓它傷我,隻要留我一口氣,我就能換個答案再試一次,直到我死……我既然來了,就不會怕死!”

她察看了陸子溶的狀況,沉默良久,忽地抬頭問:“你們二人,成婚幾年了?”

這問題如重錘一般敲在傅陵心上,他嘴角淌下血跡,垂目道:“我們沒有成婚。這都是我擅做主張,在他那裏,是盼著我死的。”

仙長意味深長地望著他,“你機敏英俊,堅毅過人,還這麽年輕,身為皇族日後不可估量。你為何要為了一個不相幹的人,放棄自己未來數十年全部的可能?”

“我……”

“不必回答我,去和那朵花說吧。”仙長側過身不再管他,隻顧著照看陸子溶,“你若事成,我就做個人情,替你把仙露喂給他。到時候你的屍身是讓他處置,還是我替你燒了?”

傅陵立即道:“不要和他提我,也不要告訴他毒是如何解的。我希望他往後餘生,都不再想起我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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