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傅陵如上次一般踏上長往殿的土地, 輕揪黃花的花瓣,四周藤蔓便一齊找他,三下五除二將他捆住。

他生怕打動不了它, 腦海裏的提問才響起, 便搶話道:“黃花閣下,你不用問了, 我願意的!”

靜默片刻, 對方轉換了語調,徐徐道:“傅陵,你若現在回京去, 還能繼續做你的太子, 日後就是天下之主。你自幼立誌做賢明君王,你要建功立業、名垂千古,現在回頭,這些都還是你的。到那時候, 全天下像陸子溶這樣的美人, 你想要多少,他們無不順從你、仰慕你。”

“你都沒嚐過個中滋味, 你還有數十年的美滿日子, 你要用來換一個虛無縹緲的執念麽?”

傅陵心中酸澀, 這些有關未來的設想,他曾以為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

黃花接著道:“你要為他去死, 可他值得嗎?他從未對你動心, 你以為你得到了他, 可他隻是逢場作戲, 把你當做工具和棋子。即便你盡力補償, 給了他那麽多, 他還是恨不得殺你——你前世不過是羞辱了他、強要了他,再沒別的了,你真的欠他這麽多麽?甚至要把命給他?”

不知道這花怎麽這樣通人性,字字句句如刀一般劃在他心上。在悲傷絕望的侵襲之下,傅陵強撐出一絲理智,他記得自己上次被黃花發問時,說自己願用性命去救陸子溶,是因為虧欠了他。

當時傅陵不理解為何這個理由不夠動人,現在他隻覺得當初的答案是如此愚蠢膚淺。

能夠計算得失的,不能說不叫愛,隻是還沒愛得那麽癡,那麽瘋,那麽走火入魔。

“傅陵,你現在還說得出一個,讓你非這樣做不可的理由麽?”

“為深愛之人獻出一切,還需要理由?”傅陵毫不猶豫道。

這句話一出現在他腦海中,黃花就突然撲到他胸口,一根藤蔓撥開他衣襟,花蕊正正貼在他心髒的位置。與此同時,一股劇痛襲來,好似在從他身上攫取什麽東西,強烈的感受幾乎讓他昏死過去。

但是……他成功了。

他明白了,這朵花隻救瘋到無藥可救之人。

伴隨著疼痛,眼前無端浮現他在東宮逃跑時的畫麵。致堯堂堂眾用槍尖對著他,隨時會戳穿他的心胸,顧三冷漠地告訴他,陸子溶下令殺他……

痛苦的記憶伴著肉身的痛苦,他感到體內的生機漸漸被花蕊吸盡,四肢似乎已不是自己的,意識也愈發稀薄。

接著,腦海中的畫麵切到了東宮的牢房,他被綁在刑架上,陸子溶一刀捅進他胸口,麵上的恨意轉瞬即逝,而後恢複慣常的冷漠,雲淡風輕轉身離去。

那個他深深眷戀之人,的確是想殺他的啊。

他犯下的罪孽如此深重,盡管竭盡所能去付出,又哪裏配得上被害者的原諒?

畫麵定在陸子溶離開的背影上,記憶中胸口的疼痛與眼下重合,傅陵闔目仰頭,牢房裏的場景烙印在他腦海裏。

這幅畫麵,是他一生的結局。

他感慨萬千,雙唇翕動,念出幾不可聞的字句:“我的……先生……”

“抱歉……”

“阿陵……錯了……”

……

“是仙露!黃花吐出了仙露!多少年沒見過了……”

“你們解開他的穴道,采了仙露喂他吃下,然後帶他下山。”

花蕊沒入胸膛,傅陵仿佛碎成了一塊塊殘肢,全身的傷處突然爆裂,淌下如注鮮血。疼痛不再是一下下敲打,而是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他咬牙堅持,卻知道自己離死不遠了。

在徹底被痛苦淹沒之前,他將渾身僅剩的力氣送到眼皮,最後一次睜眼望向座上那個素色身影。

明明離得很遠,傅陵卻好似看清了他的神情,是那樣安穩平和,似乎下一瞬就會醒來,做回那個風流清雅的絕塵公子,做回那個指點江山的陸太傅。

沿著用他屍骨鋪成的橋,越過天塹,走上一條光明坦途。

而當傅陵再閉上眼時,畫麵開始倒退——從重生後種種付出與心碎,到前世的傲慢和淩虐,到跟著太傅讀書的美好年歲,最後定格在陸子溶初到東宮那天,他們的第一次見麵。

那天,他發現自己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恬不知恥地誇人容貌。陸子溶隻是愣了愣,沒什麽特別的回應。

不過傅陵本就不需要回應,隻看這一眼,他就夠了。

隻有當今生走完,回首之時,才看清這一生的意義由什麽賦予。

“你還是對我好的……”

他輕輕念著,嘴角不禁上揚,將腦海中的畫麵替換為初見這幅。

冬末春初薄薄的日光鋪灑在長往殿,傅陵感到全身的疼痛在這一瞬消失了。除了那場初遇,那個對視,那張令他銘刻在心的容顏——什麽都消失了。

這幅畫麵,是他一生的注解。

“感謝上天……讓我得以……”

“把我的一切……獻給你。”

軀體布滿傷口和血跡,魂靈被吸去了,眼角大顆淚珠滾下,他卻挽起一個顫抖的笑。

最後的最後,他是笑著的。

…………

意識被攪成了一團漿糊。眼前光怪陸離,耳邊嘈雜不堪,也不知是從何而來的沉重響聲,好像什麽倒塌了似的。

“他娘的,黃花發瘋了!”

“仙長,它要拆了長往殿!”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那小子還沒死透嗎?!”

砰!

劈裏啪啦——

種種響動攪在一起,傅陵的頭幾乎要炸了。方才還順從忍耐,此時卻無法自控地掙紮起來,可他越是賣力,纏縛在他身上的藤蔓便越緊,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他碾碎。

“這破花不咬它的食物,衝我們發什麽瘋?!難道這人不夠誠心……”

“不,你看他的魂——是紅色的!”

“怎麽會……”

傅陵在疼痛之下無法理解她們的話,隻看到大片的紅花在眼前炸開,顏色卻比上次的暗沉許多。他覺得自己將死,紅花是來收魂的,便停下了反抗。

未料這次傳來的是幽怨憤怒的話音:“為何去找黃花……背信棄義……”

“碎了……它碎了!你一個魂魄,要許多少人?!”

“這個魂魄我不要了,但它也別想要!我要毀了你!”

天旋地轉中,腦海裏的紅花轉移到身上,侵入他的腦子攪弄一番,再戳瞎雙眼,拔了舌頭;四肢筋骨處長出大片花瓣,撐開他的骨頭縫,扯斷他的筋脈,哢嚓一聲,如五馬分屍一般,將肢體拆裂成塊。

傅陵經曆了極致的疼痛,痛到最後便毫無知覺,如同死了。

轟隆——

啪——

“是紅花……這人的魂靈被紅花標記過,難怪黃花吃一口就吐了……它們打起來會砸了長往殿啊!”

“蠢貨,它們是要砸了這座山!叫上所有仙子,速速下山!”

“那這個人……我們不管他麽?”

“你沒見紅花快把他拆了?讓他自生自滅去,反正是個找死的!”

諸般聲色漸遠,傅陵至此失去五感,靈台湮滅,如歸虛無。

砰!

咣當——

轟隆隆——

…………

獵戶丁老大每日上山打獵,就把家安在了山腳下。這天他正在擦拭槍,忽聽外頭轟隆一聲巨響,連忙出門查看。

隻見山頂上那名喚長往殿的寺廟,頃刻之間已成廢墟。

“裏頭那麽多漂亮姑娘呢……罷了,她們都是神通廣大的仙人,肯定不會有事。”

丁老大想著,提槍進了山。待他轉悠半日,扛著幾隻死兔子往外走時,卻見靠近山腳的溪邊,不知何時多了個渾身是血的人。

血也不知哪來的,明明身上沒有明顯的傷口,皮膚光滑得如才長出來一般,隻有衣裳被撕得破破爛爛。他胡亂在地上爬行,雖然四肢都在,但接合處顯然斷掉了,根本無法站立。

每動一下,他俊俏的麵容都會扭曲,無法控製地發出悶哼,似乎極為痛苦。

丁老大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此人爬行的軌跡歪歪扭扭,幾次撞上石塊,還有幾次幾乎爬進溪水裏。他由此斷定,那大睜的雙眼其實是瞎的。

“喂。”丁老大禁不住叫了他一聲,對方卻沒有任何回應。

不知從哪跑來三隻捕獵的鬣狗,此人竟全然不知躲避,生生被它們從身上踏過去。爪子拍在他英俊的臉上,撕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不僅瞎,而且聾。丁老大捏了把汗,幸好鬣狗是在夜裏捕食,不然這人還不得交待在這。

丁老大本想管管,至少把這人帶去醫館;可轉念一想,長往殿才塌了,這人傷成這樣,會不會和她們有關係?若不小心救了仙教的敵人……

丁老大最終還是覺得,尋常百姓惹不起仙人,看了眼蜷縮著的半死不活的人,獨自回去了。

接下來的幾日,丁老大再沒見過那人。

直到某個風雨交加的夜裏,他聽見雨聲中混著另一股響亮的「咚咚」聲,十分懾人。

丁老大扛著獵-槍溯聲而行,找到了自家房子旁邊的山洞,他提燈進入,看清洞內卻愣住了。

前些天那半死不活的人,此時渾身添了不少傷口,汩汩鮮血淌了一地。他的關節似有好轉,能夠站立,但站得歪歪扭扭,隨時要趴下一樣。

盡管如此狼狽,他卻發狠將拳頭砸向牆壁,一下接著一下,滿手是血也不肯停。

他漸漸站不住,歪倒在地,卻硬要挺直身子繼續砸牆。丁老大繞到側麵看清他表情,他的眼眉口鼻怪異地扭成一團,顯然神誌並不清醒,口中胡亂念著:“滾開……不許碰陸先生……”

作者有話說:

即使差點把渣攻虐死,他死前也感恩受給他的一切,包括虐死他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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