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天完全暗下來了, 陸子溶帶幾名堂眾離開乾元門廣場,繞到乾元宮後門。一路上行蹤隱蔽,利用漆黑夜色避開守衛。直到接近乾元宮, 他們也不再躲, 此時守在門口的隻有零星幾人,其身手又遠在致堯堂之下, 兩名堂眾三下五除二便將他們清了個幹淨。

之所以選擇後門, 是因為這次的目標是皇帝寢宮。這兩日傅階夜夜睡在這裏,過著皇帝癮,卻沒有足夠的人手把守。致堯堂眾人將附近守衛都放倒了, 輕易便進入寢宮。

堂眾們拿出了那兩罐「桐油」, 這東西和真正的桐油並無關聯,而是致堯堂研製的毒藥。此物無色無味,呈膠狀,若大量塗在牆壁上, 人在其中待上幾個時辰便會逐漸昏迷, 直至死亡。

陸子溶指揮眾人將「桐油」刷在寢宮的地上牆上,隻要傅階今晚仍來這裏睡, 一夜下來必死無疑。無論外頭亂成什麽樣, 隻要傅階一死, 剩下的就是小問題了。

這一趟走來沾了一路寒涼,陸子溶覺得自己通身發軟, 往後跌了兩步, 靠在窗邊歇息。忽然間, 他聽見窗外傳來淩亂的腳步聲, 有人大喊:“窗子開著, 在那裏!”

“怎會有人追到這裏?!”堂眾們大驚。

陸子溶心下一沉, 回身關了窗,轉頭對眾人道:“拿上「桐油」,快走。”

堂眾們反應很快,可兩桶「桐油」必須拿走,等他們拎起來後,卻沒來得及跑出屋子,已有一隊禁衛軍破窗而入。對方是衝著陸子溶來的,上手就要抓他,被身邊的堂眾接了幾招,暫時護住。

此時的陸子溶已然呼吸不穩,他快速判斷了屋裏情形,勉強朝門口道:“顧三,開門,所有人離開這裏。”

“是。”離門最近的顧三也有點懵。對方來人太多,極有可能打不過;若直接逃走,他們幾個或許走得脫,但堂主明顯沒那個力氣……他到底按吩咐打開了門。

眾人依次撤離,靠近窗子的一邊,兩名堂眾護在陸子溶身旁,替他擋下對方的進攻,同時一起向門口移動。禁衛軍的目標隻有陸子溶,所以一整隊人都擠進屋裏,將窗子關得死死的。

接近門口時,陸子溶聽見顧三在外頭大喊:“堂主,出來時把門撞上,能擋一陣!我們往正堂跑!”

“就這破門……”一名年輕堂眾嘀咕了一聲,沒說下去。

她不說大家也知道,這破門讓對麵的刀槍捅兩下就漏了,他們可用於逃跑的時間並沒多少。

——卻見屋裏,他們的堂主突然將身邊的兩名堂眾推出門外,在他們尚未回神之時,迅速關上了門。

「哢噠」一聲,從裏鎖住。

眾人愣了片刻,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方才那位年輕堂眾,她拽了一把身邊人的袖子,“堂主這是用他自己換我們,大家快跑!”

“堂主——”

顧三撕心裂肺地喊出,猛地撲到門上,拚命試圖拉開。身側之人過去扯他,都被他推走,“堂主修的本就不是硬功夫,現下還病著,你讓他獨自麵對那麽多兵?!他們會殺了堂主……不,會抓了堂主送給濟王來折磨……小宋,陸堂主是我們的再造父母,你就眼看著他送死嗎?!”

屋內傳來打鬥聲和悶哼,那名叫小宋的堂眾道:“堂主是讓我們先走,「桐油」已經塗上了,他在裏麵把那些人拖死,我們過一陣回來收拾,這間房就還能用。等濟王在這睡上一夜,大患可除。”

顧三道:“除什麽患也不能用堂主的性命去換,我們把門撞開!”

“我本就是將死之人。”

屋裏傳來堂主低低的話音,眾人頓時沉默。

“莫要救我了,”陸子溶道,“致堯堂該救天下。”

顧三雙腿一軟,跪倒在門前低聲嗚咽。其餘人對視片刻,終於決定將他架走。

……

屋內,陸子溶望向一眾披堅執銳的禁軍,唇角微勾。

他在衣袖中握拳,藏好病體的微顫,垂下眸子。

“來吧。”

……

乾元宮外,傅陵一瘸一拐地摸到了門口,卻恰好遇上從裏跑出的致堯堂堂眾。他毫不顧及體麵地撞過去,隨便扯了個人就問:“陸先生呢?你們堂主呢?!他還好嗎?”

眾人望著這個傷得沒什麽人樣的男人,半晌無言。傅陵急得要自己往裏闖,小宋突然開口:“再等等。”

“他沒有救了,讓他做完該做的事吧。”

“你說什麽?!”

傅陵臉色大變,可他的臉早已斑駁得不成樣子,不剩什麽臉色了。他等不及對方回答,轉頭就往屋裏衝。

傅陵渾身都在發抖,快到時竟跌倒在地,幾乎是爬到寢宮門口。

門打不開,屋裏但餘一片寂靜。

“陸先生……”

洶湧的恐懼漫上心頭,前世今生的畫麵在眼前閃過。他跪倒在棺槨旁、大火前,被深重的絕望淹沒;或是懷抱著那個清俊而虛弱的人,在他蒼白的麵容上尋找哪怕一絲血色。

他似乎在一次又一次地失去,可腦海中的畫麵卻定格在眾人刺向他的槍尖,他才想起自己原來從未得到。

傅陵心裏亂糟糟的,有許多過往想不通、想不開。他唯一確信的,是現在要做的事。

身後追來幾名堂眾,有人道:“窗子沒有上鎖,我們繞去外頭。”

“我、我也去。”

傅陵艱難爬起來,拖著殘破不堪的身軀追了他們一路,趕到時窗子恰好被推開。傅陵心跳極快,喘著粗氣撲到窗邊向裏看——

寢宮地上躺著二十多人,他一眼便找到靠近門口的陸子溶,和其餘所有人一樣雙眼緊閉,仿若靜止。

可隻有陸子溶一人,淺青色衣衫淩亂帶血,利器劃開的傷口遍布全身,清淡出塵的麵容略無血色,原本精致如畫的眉眼間,塗著大片刺目的淤青。

這間屋子裏發生了什麽,不忍細想。

大雨傾盆。

傅陵隻覺得眼前一花,直直從窗口栽了進去,自櫃子上滾到桌子上,最後重重摔在地上。他不敢沉湎於疼痛,手腳並用蹭到陸子溶身邊,探了他的鼻息脈搏。

“陸先生,我的陸先生……還活著!”

似乎是怕自己身上髒汙,傅陵褪了層外衣才將人抱在懷裏,開門欲行,卻聽顧三喊道:“你要帶堂主去哪?!”

傅陵頓住腳步。在致堯堂眼裏,他是才被陸子溶淩遲剜心的階下囚。

“你們應當還有事要做吧,哪裏分得出心思照顧他。”傅陵並未回頭,“你以為我撐著這副身子、忍著劇痛來找他,是為了報仇?”

片刻的靜默後,傅陵再度提步,後頭有堂眾要追,被顧三抬手止住。

“還有一個時辰,我們把這間屋子收拾了……等濟王回來。”

傅陵抱著懷裏的人出了乾元宮,用自己的身體為他遮蔽雨水。途中,他聽見乾元門方向嘈雜不已,心生不好的預感,但他無暇去管,直奔太醫院。

宮裏亂成這樣,太醫院仍有兢兢業業值守的太醫,見到兩個披風帶雨的傷員嚇了一跳。傅陵將人安置在床鋪上,“我不要緊,都是皮外傷,先看看他!”

太醫隻得依言先給陸子溶把脈,半晌之後,搖搖頭道:“舊毒已入骨髓,被新毒催出來,傷得氣血盡失,毫無抵擋之力。這還怎麽救?”

他望向傅陵,“太子殿下還是先處理自身的傷,待稍愈了,再為這位貴人操辦後事吧。”

“什麽後事?你什麽意思?!他有呼吸有心跳,你身為醫者不去救人,反要去咒人?!”

若不是身上乏力,傅陵恨不得給那太醫臉上來兩拳,卻隻能推開為他清理傷口的侍從,猛地站起身。

才處理過的傷口尤為疼痛,他「嘶」了一聲,咬牙忍住,俯身去抱榻上的人。

太醫無奈道:“吊著最後一口氣罷了,病入膏肓,回天乏術。殿下即便不承認,也救不了他。”

傅陵渾身一僵,他之前離開東宮時,海棠也送給他一句「你救不了他」。

——可那又如何?

傅陵抱著昏迷的人再度走進無邊夜色中。若陸子溶現下的境況是毒與傷疊加而成,那麽治傷不如拔毒,他應該去長往殿。

但長往殿太遠了,陸子溶堅持不到雲州。他最後可以一試的,是長生殿。

外頭廣場上愈發混亂了,傅陵往長生殿走著,見某處數十人正在對峙。他偶然往那邊看了一眼,卻見到了他老爹傅治,此時被一群致堯堂的人護著。

而對方是幾個宮廷護衛,看樣子已被傅階收買,其中一人手捧著一個髒兮兮的包裹,看形狀正是玉璽。

原是在爭奪這麽個無用之物。傅陵正要扭頭離去,卻見傅治忽然推開周圍人,不要命似的朝玉璽撲過去。

他一人之力自然搶不過護衛,那玉璽在雙方之間轉了幾個來回,不知被誰脫了手,竟拋向傅陵所在的方向,最後落在他腳邊。

“傅陵!把玉璽帶走,藏好了!”

傅陵似乎從未聽過傅治如此聲嘶力竭的喊叫。

反正,若是為了他現在這身傷,那人是不會這樣激動的。

他低頭看看地上那個醜陋髒汙的包裹,冷笑一聲。

帶走玉璽?那就必須妥善保存這所謂的一國權力。然後被傅階的手下追殺,從此東躲西藏、永無寧日?

——這些年來,傅陵覺得自己不欠傅治的,也不欠大舜朝的。他唯一需要償還的人,此時正昏睡在他懷裏。

想至此,傅陵甚至不願騰出手來,而是一腳將那個包裹踢下了高台。

從這樣高的地方落下,再堅實的玉璽也會碎裂。解決爭端最好的辦法,就是消滅那些毫無意義的爭端。

然而期待中的清脆聲響沒有到來,高台之外傳來的是沉悶的一聲。接著便是傅治憤怒的大吼:“傅陵,你這個……不肖子!”

“那是玉璽!那是國祚!你身為太子竟然……朕要廢太子!”

傅陵不再搭理什麽皇帝什麽玉璽,將懷中人往心口貼了貼,提步往長生殿去。